Chapter 22

Chapter 22

她偏不。

昭珂嘴上答应着掌事嬷嬷,心里早将其中利害思量个遍。

她虽在为萧愈做事,却与萧承夜休戚与共。在高照容眼中,萧承夜病故昭珂也就失去了作为一枚棋子的价值。

留她还有什么用?

萧愈淡漠,依仗他无异于痴人说梦。她若想在相府站稳脚跟,就得揣着每个人的把柄,在沉音阁与浮生阁来回周旋。

有备,才能无患。

故锦瑟居内,昭珂切脉煎药,将萧承夜照拂得细致入微。她也笑他贪恋声色,误惹疫疾。笑他上吐下泻像个孩童一般,还笑他曾经的风度翩翩都病成苍白无力,若是被哪个爱慕的闺中小姐看了去,怕要心疼得一夜难眠。

可笑过后却剩愁肠,悲痛难熬。

这才几日光阴,萧承夜就从神采奕奕的佳公子折腾成恹恹的模样。摄人心魄的桃花眼仿佛谢了般,眸里尽是萎靡。他不再是似笑非笑的颜色,发白的唇咬得渗出腥红,青丝缠在榻上,绞得他夜夜辗转,连与她斗嘴的气力都没了。

昭珂不再气他,伏在案几上只顾拟药方。

浮生阁里搁着一本《脉因证治》,昭珂送姜茶去时有心翻过几次。里头记有一副败毒的方子,专治疟疾腹痛:

丹皮10g、石膏30g、桅炭10g、甘草3g、竹叶5g、犀角20g、玄参10g、连翘10g、黄芩10g、赤芍10g、桔梗10g,研末每服10g。

她思量着,疫疾始于尸骨败坏,污秽侵入经脉,阻滞淤积久不通畅,到底还是该以败毒为紧要,先了污秽再养气血。

如是,她依着眼下的情势,熬了两天一夜终于拟出副像模像样的药方。将《脉因证治》的原本的“清瘟败毒散”先誊抄一遍,又在后头添上木香10g、吴茱萸10g、白芍10g。

吩咐杏儿煎药后,昭珂终于得了空闲。合上《脉因证治》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抵不过困倦,昏昏地倒在案几上睡了过去。

等睁眼醒来,已经是寅时。

昭珂悄悄踱到窗边,推开一看,夜色正浓。锦瑟居静得像一潭死水,连飞禽爬虫都不肯光顾。她抬头,皎月清幽,一眼望去了无生气。

偏生在这死寂中,昭珂隐隐又听到火星子烧得噼啪噼啪的声音。

她像想到什么似的,噎嗓哽咽,不由自主地转向萧承夜。榻上的可怜人服下汤药已经睡稳,她又踱回案几,弯身端起烛台摇摇晃晃地走出锦瑟居。

挑台上,分明瞥见盛安城外一处火光正凶。

昭珂苦笑,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十一年前,徐牧夫妇不幸害上疫疾时,也像这样被官兵逐到城外,然后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浓烟滚滚,她与徐要跪在城墙另一头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手捶在石墙上,任他们多用力也无济于事。

累累白骨积成山,熊熊烈火如歌,漫天唱着凄凉。仿佛在叹息人世无常,惋惜她最后一点儿依靠都被焚毁。

昭珂被烟呛得眼泪直流,她颤抖着抹掉湿润,已经分不清哪些由于悲恸,哪些由于烟浓。她甚至嗅到五脏六腑烧焦的气味,撞进她心口某处,痛得她无力地倒在徐要怀里。

以前穷冬最冷的时候,她总会蹲在火边,十指一张一合,暖意拂过缝隙,不一会儿就把浑身寒意驱得一干二净。

昭珂只当火光是教她暖和的,却不晓得原来它也能烧成骇人的颜色。火星子炸开,全是筋肉破裂声。她一声声听得分明,只觉得比话本里的鬼怪还要可怖。

没想到十一年过去,她又亲眼见到这一幕。

远远一隅,她如置身其中,把漫天绚烂看作凄凉颓唐,把噼啪噼啪的声音听作尘世别离的哀吟。

盛安城人心惶惶,相府闭门谢客。大街小巷又成寒冬来时人稀客少的荒凉景象,只有落魄无依的流浪儿,敢在疫疾肆虐时到处走动。就像她与徐要当年那样,为了活命什么都不怕。

曾经,她懵懂不知人世险恶、天灾无情。如今却已不同,她早不是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是昭珂,不再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徐小隐,那个只会躲在徐要怀里哭唧唧的黄毛丫头。

昭珂端着烛台走回锦瑟居,烛光攒动,将萧承夜的面容照得有几分暖色。她顺势坐在榻边,低头看他睡去,眉心微皱,薄唇紧抿,唇峰残着腥红,孤零零的像被遗弃般。

恍惚间,她想到徐要。眼下的萧承夜像极了当年的徐要,失去双亲却还要逞强地顾她。明明怕得要死,偏要装作大人模样,只敢在以为她睡熟时,皱着眉,抿着唇,偷偷抹泪。

昭珂越想,心越是揪痛,不依不饶地拧在胸口。

索性趁着下人打盹的空当,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府。

卯时的盛安最是冷清,街巷寂涩一片,只有几盏灯隔着十几尺遥遥相望,挨饿受病的流浪儿正躲在巷道深处眯着眼睡去。

昭珂踩在青灰地砖上,记得去年中秋良夜,她捧着一盆五九菊从这儿经过,全是热闹欢腾的模样。人潮汹涌,她只往阑珊处走,一步步从喧嚣踏进冷清。

城隍庙外,海棠依旧在。光秃秃的丫杈已经长出零星的绿芽,再过六七个月又该要开出艳丽明媚的颜色。

“要哥哥。”

昭珂跪在树前,话里带着呜咽。要是当年她像此刻这般,也不会在徐牧夫妇被官兵带走时,痴痴傻傻地哭嚎。更不会在徐要冻得奄奄一息时,呆呆地在一旁说着不愿、不许。

可后悔又能如何?

就像乔氏教她的,若情啊爱啊、恨啊怨啊通通都有后悔时,世上谁还会过得这么狼狈犹豫。

折回相府的途中,她偶的见藏在踏月湖边的桃树,竟偷偷长出几枝花骨朵儿,豆一般大,像雪刚化去时的颜色。

她头一次来这儿,还是花灯节的夜里,萧承夜领着她错开人流一路走到人声稀薄处,然后指着长明楼对她道:“只有此处,才能将长明楼的声势看得清楚。”

唉。

昭珂想到萧承夜,一声轻叹。

如今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萧承夜病去,不止是高照容吩咐,不止是她为求自保,而是疫疾在她心中早成了执念,她只是执拗地想要弥补当年的悔恨,执拗地表明她本可以。

昭珂踮脚,折二三支花骨朵儿,握在手中踏回盛安长街。眼看灯盏愈来愈暗,天边隐隐亮出一弧明色,小巷深处时不时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她本该尽快赶回相府,偏生要往城南的方向走。

苏雅鱼未出嫁前,一直住在城南苏府。苏方等还在世时,常被人称作城南儒商,便是盛安城有权有势的门第,都听过苏方等的名号。苏方等的结发妻陆延意生在书香世家,自小知书达理,二人情投意合,结为连理后总被人说成眷侣,只羡白首偕老。

每逢凶年饥岁,苏方等就在府外接济百姓。寒冬腊月,一碗白粥将多少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冻灾时,他生火供人取暖。瘟疫时,他煎药教人治病。

以前,有陆延意相伴左右。后来,就换成周嫱夫唱妇随。再后来,便是苏雅鱼陪着苏方等舀粥,刚知事的年纪已经被人夸作菩萨心肠。千金小姐的模样却从不嫌恶灾民脏臭,一忙就是几个时辰,也不说累。

想想,之前冻灾来时,怎么都是周嫱在暗处给苏雅鱼出谋划策,教她照搬苏方等的法子,用她的名声换萧愈的名声,求萧愈另眼相待,求高照容抬爱。

到头来,寒病又犯,还等来四方亭边痛彻心扉。

值得么?

昭珂直直立在苏府门前,她从不敢把这儿当作归处,也从不敢踏进一次。

她被徐思南从城隍庙救回来后,躺在榻上歇了一月有余才痊愈。一睁眼就扑进徐思南怀里,哭着喊着说尽委屈,一双小眼发红,满心不甘。

徐思南抱着脏兮兮的小人儿,何尝不心痛。

昭珂失去徐要,她也失去世上所有的亲眷。与昭珂不同却是,除了悲恸她更多的是恨。

“小隐。”

徐思南捧着昭珂哭丧的小脸,看她呜呜咽咽地抹泪,犹犹豫豫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过。”

“徐姑姑?”

“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从那天起,昭珂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苏方等的骨肉!

以前,她等在长队里一二时辰,向苏雅鱼讨一碗米粥,只是为了带回去给徐要尝尝。

之后,她不顾日晒雨淋守在府外,只是为了多看苏方等几眼。

始终不敢相认。

像她这样又脏又丑的流浪儿,又怎么配!

若不是徐思南将来龙去脉都告诉她,她连想都不敢想,可谁会信她一个小叫花子说的话。

春去秋来,徐要故去的伤痛还未抚平,她心里却有嫉恨悄悄滋长。

护城河边,垂柳茂盛,知了哑着嗓子长鸣。徐要不在,再没有一个人会为她摘一朵最新的花戴上。她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扬臂狠狠地抛入河中。

为什么!

明明她与苏雅鱼都是苏方等的骨肉,苏雅鱼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出苏府,受尽他人爱戴。她却只能躲在小巷里与流浪乞儿为伍,就连挨近苏府正门,都被周嫱当作扫把星儿逐走。

命途如此不公!

她甚至来不及与苏方等相认,就等来他故去的噩耗。

出殡那日,她才被徐思南领进薛府没多久。她偷偷跑出府,躲在人群里含泪送别。

“爹!”

苏雅鱼哭得梨花带雨,一声低唤,听得她的心抽痛。

爹?

她只敢在私底下这么偷偷喊他,始终没法像苏雅鱼一般,被他疼爱,被他夸赞,理所应当地走在棺椁边,亲眼送他入土为安。

苏方等恩泽盛安,悼念的百姓将出殡的路围得严严实实,哪怕她使出浑身的劲儿,都挤不到最前头。哪怕她愿望浅薄,就只想近近再看他最后一眼。

像无数次捧着碗那样,当粥舀进掌中,腾腾的热气弥漫。苏方等看向她,要她慢点喝时,她总会点点头,然后在心里低低地叫一声爹爹。

“爹,我是小隐啊。”

那天夜里,她被薛府的掌事嬷嬷责罚,关在柴房里饿了一天一夜。一双眼哭得红肿,仿佛徐要走后,她再也没像那样哭得撕心裂肺。再后来,她被乔氏看中选作贴身丫鬟。

阴谋算计,尔虞我诈,让她原本的嫉恨渐渐发酵。她慢慢明白,得失从来不是靠命途垂怜,不争不抢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周嫱!

昭珂握着桃花枝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恨不得将周嫱千刀万剐。可恨到浓时,只是久久站定,在她曾经流连过的苏府大门前,摆一支桃花骨朵儿。

值得么?

值得。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盛安风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盛安风来
上一章下一章

Chapter 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