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岁月常欺人,最怕是暗潮汹涌,晃眼看去却无波澜。
好似昭珂从未去过拂月阁,好似萧承夜不曾戳破底细,好似沉音阁一字一句一梦中,芙蓉胭脂还在。
萧承夜却不留情,道:“萧愈恐怕早已一清二楚。”
昭珂惶惑,坐在几边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问:“你怎如此笃定?”
“我同他一齐长大,他什么脾气我哪能不知道?”
是么?
昭珂皱眉,仍不信。若萧愈当真知道她败露了底细,这都过了好些日子,他怎会迟迟不怪罪?除了偶的来花颜阁歇上一宿,并未追究过什么。他何苦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图的什么?
看她迷惑,萧愈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他一向如此。”
琴声歇,笑声起。
“在浮生阁可不意味着他就不问琐事,只不过他这个人,就算心知肚明,也只会像个闷葫芦似的,默默不言语。”
“默默看,默默听,从不戳破,从不揭穿,从不数落。”
“在他眼中,这都是世俗中人才做的事,他怎忍得浑浊打扰。当然是不屑不理,只读医简。”
“呵。”
萧承夜颇有嘲弄的意味,好似在说他就是凡夫俗子,偏爱这儿女情长的琐事。
可快意转瞬即逝,他眉头泛起苦涩,甚至隐约还添一抹恨,轻道:“记得我还是五六岁的年纪时,与他算是亲近,也将他当作长兄爱戴,事事不遮掩。知道娘亲是被高照容一手陷害死不瞑目的时候,我也曾含泪与他说。”
“可我的好哥哥啊,他连为我出个主意都不敢,更别提会为我出头。他只会躲进浮生阁,避而不见。”
“直到高照容来问,他一五一十地道。秋澜阁的本事,想必你也是领教过的,她怎会饶我放肆?”
“枕边是她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是非。我不是她的对手,又怎么可能说服爹他信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话。”
“不是只得就此作罢?”
昭珂听的几分心酸,以前在薛府她也没少玩过背后捅刀子的把戏,的确不是什么磊落的伎俩,甚至可以算作卑鄙。
想来,若不是那时萧愈懦弱,萧承夜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罢?
他大抵看出昭珂在同情,故意隐没眉头,将其中苦涩悲恨藏进桃花眼里,笑道:“他不止是对我如此,就连温姝落得个佳人薄命的下场,也是因他而起。”
“他们青梅竹马,在世人眼中该是男才女貌。可萧愈一往情深偏不敢说,直到心上的人儿被指婚给太子景,他仍旧只会躲进浮生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不是温姝来问,他也不会觉悟心上人儿将披上嫁衣裳,从此宫墙两隔成陌路,再见遥遥无期。”
“觉悟又有何用?”
萧承夜说着又换回之前嘲弄的颜色,继续道:“晚了。折腾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认命?还不是得屈从权势?还不是得眼睁睁看她嫁入深宫,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之地受尽委屈。”
他甚至鄙夷,曾暗暗骂过:萧愈啊萧愈,你怎甘心?你怎舍得?你怎能罢手?除了会躲在浮生阁里黯然神伤,你还会什么?红尘人世何其漫长,你能躲到几时?
萧承夜自然不会学他,白白错过昭珂。只要她愿,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萧府这是非地。出世也好,入世也罢,总会有个逍遥快活的好去处,自在到白头。
昭珂哪知道萧承夜的心思,她当他还是惆怅憎恨,也古怪萧愈怎会不怪罪。若是以往,他怕要追到花颜阁去狠狠瞪她几眼,凉薄地道:你真较我失望。
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败露会是什么下场。可她没料到,竟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你大可放心,他到如今都不过问,已不会再追究。”
昭珂被萧承夜说破心事,索性承认道:“难说他不会秋后算账,我始终觉得他不会轻饶了我。”
毕竟她一而再再而生为了袒护萧承夜,对萧愈说了谎。他若识破,怎能不怨?
莫非她又错怪他了?
她摇头,心道:萧愈,你倒教我难揣测。
萧承夜却偷偷庆幸,昭珂错怪萧愈薄情最好不过。他巴不得她对他千百般误会,如此正好断了萧愈的念想。
就这么,一日日照旧,沉音阁还是琴曲悠扬,从《云雾敛》到《西江月》,声声都是暧昧。拂月阁依旧委曲求全,诗词歌赋皆怨。
爱重重,恨重重,都只为风月情浓。
佳人少年各怀心事,等到花灯良夜,盛安城宵火浪漫,穿上俏丽的衣裳踏向灯火通明处,俊俏的少年郎还在晚晴桥,一眼便误了此生。
可惜昭珂却无心这浪漫的颜色,纵是护城河边人流往复,浮起莲花灯星星点点,流向江海深处,她只叹又是一年花灯夜,不耐岁月。
若不是萧望之有心催促,她根本懒得来凑这热闹。以萧愈的榆木脑袋,恐怕又要光顾济世堂了罢?也不知道今年的三七会不会像去年那样,合他的心意。还有萧承夜,怎么舍得不去十方潋滟享乐?想想,那儿应该早是歌舞升平的光景了罢?
“我以前竟不觉得,花灯夜是这般热闹。”
嗯?
昭珂看向萧愈,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么?不不不,他可是萧愈啊,热闹又如何?旧人还是去年模样,不知宵火浪漫。
罢了罢了,反正最后委屈的都是苏雅鱼,她操什么心?
想着昭珂偷偷瞟了萧承夜一眼,哪晓得这厮正笑盈盈地低头看她。眼眉盛满暧昧,仿佛沾尽霄火,眸子是星辰万丈,更是芙蓉色。
昭珂被他一双桃花眼惹得失了神,虽说只是片刻,也足以让萧承夜欢喜。他笑意更浓,薄唇一张一合,在默默说着什么。
昭珂蹙眉,细细琢磨才读懂他的心意:我在长明楼等你。
还不等她答应,他就摆出一副风流的模样,对萧愈说道:“我就不打扰哥哥嫂嫂们享受这良辰美景了。”
说罢,衣带飘飘,青丝逍遥,俨然就是要去十方潋滟快活,生怕被人给耽误。
你倒会装。
昭珂心道,抬眸玲珑街已不见萧承夜的身影。只剩花灯依稀照出去年的光色,灯绥里藏着的是少女心事,是少年相思,是难言的情意,是沉沉的喜欢。
萧愈习惯了萧承夜的风流放肆,淡淡地道:“听说今年灯谜会较出高低,若夺得头筹可是能赢得不少的好处,他不去倒可惜了。”
听说?听谁说?萧愈时候什么也关心起这姑娘家的事来了?
苏雅鱼一愣,像是诧异又像是想起去年在济世堂的委屈,有些不自然地答应道:“嗯,是有这么回事。”
“我们不妨也去看看罢。”
嗯?
昭珂歪头看向苏雅鱼,四目相对都是一愣,只觉得方才可是听错了。
嘿。
萧愈什么时候,也有这般情致了?难道榆木脑袋真的开窍了?
从他肯答应高照容考虑子嗣,昭珂就觉得稀奇。以他不屑人间烟火的心性,怎甘踏入红尘浊世,惹得一身腥臊,更不说眼下他凑热闹去猜什么无关紧要的灯谜,简直莫名其妙。
偏偏,萧愈真就这么莫名其妙,瘦削的身姿被莲花灯的火光照得惨淡,他低头,食指轻挑灯绥。缓缓,火光把他寡淡的眸子映得有些暖色,那不将就人世的眉眼,终有了几分烟火味儿。
昭珂就看,看萧愈不慌不忙,把灯谜一字一句读去,把谜底一撇一捺写上。若不是撇捺间,仍是他冷落的笔画,她才不信眼前的萧愈还是萧愈。
萧愈轻瞥,正巧撞上昭珂怀疑的模样,心想她这是什么眼色?难道他是什么批了人皮的妖魔鬼怪么?值得她这样颤惊?还是她不喜欢这儿,更想去济世堂?要不一会儿带她过去逛逛?
原本萧愈是想单独与昭珂度花灯良夜,或添一盏莲花灯,任它在护城河里起落沉浮。又或在玲珑街做些寻常姑娘喜欢的事,猜猜谜,赏赏灯,也算惬意。
他有心补偿,到底是她在他跌入万丈深渊时伸手相助,却无心教她明白。
反正她眼里,薄情冷淡是他,自私苛责是他,她会错怪也在情理中。
只是萧愈念及伉俪情意,始终不忍心抛下苏雅鱼一人。不想她在这良辰美景中独自落寞,一张小嘴抿紧,红眼看去全是他人浪漫,怎不心酸?
反复纠结,便成了这样的局面。
罢了,只要昭珂不去萧承夜那儿,怎么都好。
昭珂哪会想到如此,她还揣度,若他是讨好苏雅鱼,拂月阁多委屈,只要他常去,哪怕只啖一口银针白毫,清欢自来,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若他是故意趟进尘寰,将深藏的相思不动声色揉进高楼红袖,千灯万火,也不见得。
温姝,该是更喜欢月老庙前,姻缘树下,红绳系紧执手相看。倒白白便宜苏雅鱼,眉眼流露欢色,掩都掩不住。
哎,她是造了什么孽,非得在这儿碍苏雅鱼的好事?
昭珂宁可去长明楼听十方潋滟歌舞升平,至少萧承夜一双桃花眼笑弯,都是星辉炯炯,何况太清红云浆她还未尝过。
罢了罢了,她就成全她罢。
“苏姊姊,妹妹有个不情之请。”
昭珂说得淡淡,她向来懂得识人眼色,苏雅鱼已经知道她的底细,理当在意她搅和在他们之间。再者说了,赏灯猜谜这等雅趣,可不是她这种人能攀附的。这热闹不凑也罢,免得惹来一身腥。
苏雅鱼闻言,恍惚记起去年此时济世堂,她寻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因由,借口先走。只是那时她还没有觉察其中利害,只当玲珑街眼波流淌暧昧生,都是情不自禁。
“怎么了?”
“苏姊姊应当知道,妹妹我本就是个登不了大雅的人,你们在这儿舞文弄墨我也插不上话。倒不如跟着萧承夜,也算尽了本分。”
昭珂坦率,竟教苏雅鱼有些措手不及。当初在晚晴桥,她曾想过可会有这么一天,她也能像灯火中的佳人儿,携手少年郎,踏进火树银花不夜天。
如今昭珂有心成全,她却犹豫。苏雅鱼心里比谁都明白,昭珂的事,早就不是她能定夺的。
“哎。”
昭珂兴许瞧出苏雅鱼的思虑,朝萧愈走近一步继续道:“这花灯字谜还不如糖酥来得有趣,反正你有佳人相伴,也不缺我一个不是么?”
萧愈眉头一紧,正要开口,她又急忙再道:“不如许我自个儿到别处逛逛?可好?”
是去别处,还是去萧承夜处?
“你当真要去?”
萧愈食指颤动,任灯绥垂落。他已经不需要她再看着萧承夜,她还是执意要去么?
昭珂只道:“为何不去?我可惦记着去年糖酥的味道呢。”
难道要她继续留在这儿,看他与苏雅鱼眉来眼去?分明去年他还冷冷地瞪她,催促她快些追上萧承夜,怎么此刻反倒迟疑。
萧愈颜色复杂,他想陪她,她却要走,萧承夜当真值得?
值得你不顾一切追去,值得你这样辜负我的心意?
他轻叹息,答应道:“你去罢。”
怪就怪他从不表露喜恶,他不拦她也拦不住她。可说罢,竟有些后悔。
如此一来,不就正好教她以为他还纵容,教她以为她奔波是为他,可当真是为了他么?
才不是。
昭珂心虚,在人潮中暗暗道:她才不是为了去赴萧承夜的约,她会去长明楼只是为了不负萧愈的吩咐,与儿女情长无关。
对,无关。
盛安灯火最繁华处,才不是她心头记挂处。
与昭珂不同,苏雅鱼满眼欢喜,虽还矜重,却不怕萧愈瞧见。
可欢喜终究褪成淡淡愁,原来玲珑灯火浪漫,无一为她。萧愈眉间温柔色,无一为她。
她也曾去过浮生阁,学旧时模样为她煮沸银针白毫,为他誊抄摘要,为他收拾竹简。她也曾以为,还能回到从前的年月,只要默默相伴,有朝一日总能换来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苏雅鱼忘了,一月月过去,她错过的岂止年华,更是灵犀意。眼波流淌他不应,灯街一步步,萧愈只顾一撇一捺写谜底,哪管她如何。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昭珂的事,当真不必知会秋澜阁一声么?”
“不必。”
萧愈颜色一冷,答道。苏雅鱼低眸,看他指节微收,撇捺拖长,好似有心事,却已不敢再问。
她能如何?
仍记得那日,她犹豫徘徊,终究没去浮生阁打扰。不料萧愈听闻昭珂来过,竟亲自到拂月阁问。
“怎么回事?”
“他当真这么说?”
“她承认了么?”
说不在乎,苏雅鱼怎会信?
就算其中掺着算计和利用,萧愈心里到底还是有昭珂的。
那她呢?
她就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么?
苏雅鱼苦涩,好似她的善解人意他从来都熟若无睹。好似她从来就该是从容大度的模样,好似那日沉音阁外他独独记得她别有用心,却不管她都是为他考虑。
她当真就这么无足轻重?
苏雅鱼的眸子越大黯淡,霄火依旧浪漫,却再也照不出她欢色。眉目如闲花淡淡,心已泛起波澜。
她笑自己,更笑命途作弄。
先是温姝,后是昭珂,她敌不过青梅竹马,还敌不过朝夕相伴。
她羡慕,更嫉妒。
嫉妒昭珂洒脱从容,明知被萧愈当作棋子利用,还不怨不恨不动情。明知被萧承夜玩弄,还将计就计,不受美色迷惑,不受儿女情长束缚。
可昭珂有萧承夜在乎,有萧愈在乎!而她呢?只有拂月阁凄清冷落,对月相望,爵梅索寞,烛火摇曳时,她也会想乞巧月老庙前,一眼情深。
“走罢。”
萧愈打断她思绪道,边说边撕毁手中的谜底。
苏雅鱼不明白地问:“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走?”
“听说十方潋滟外的碧螺春品色皆上等,被许多人所称道,不妨趁这个机会去尝尝。”
萧愈说话的时候,苏雅鱼偷偷瞄向他掌心,碎屑上一撇一捺还隐约可见,不免教她觉得可惜。可她几时违逆过他,答应道:“嗯。”
至少盛安灯花灿烂,有她也有他,晚晴桥并肩走过,人流中同进同退,也算了却她平生一件心事。
萧愈寡淡,不动声色饮茶。啖也有味,也无味。
“我还以为,你只喜欢银针白毫。”
苏雅鱼想起萧承夜在拂月阁说过的话,试探地道。
“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可惜,总不如意。
他纵容昭珂放肆,纵容她满口谎话,更纵容她败露,甚至是偏袒。哪怕已经猜到她迟早会动摇倒戈,仍舍不得为难。
曾几何时,他这般心软过?
他喝不惯碧螺春,也看不惯长明楼灯火辉煌。眼前来回都是娇俏的官家小姐,眉清目秀,顾盼生辉,一颦一笑惹人怜,盈盈细腰一握,天上人间。
他不为所动,细看心里只想: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脂粉抹重,不是她。眉眼妩媚,不是她。举止太过娇俏,不是她。唇间没有清冷意,不是她。
闭眼,一口碧螺春浓在心头。深而苦,沉而浓,化开全是酸涩。
昭珂,你倒是独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