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Chapter 45

一夜过后,睁眼狼狈。

昭珂只觉得浑身酸痛,好似被车轱辘碾过,动也疼,不动也疼。

仿佛无间深渊她走过,时无间、命无间,身无间、形无间,苦痛亦无间。

萧愈!

她狠狠骂道:人世艰涩,此恨绵绵,无绝期。

可扭头,入目是他躺在枕榻幽幽地看。眸中恍惚而冷清,尽是捉摸不透的情绪。

“萧愈?”

昭珂错愕,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睁眼醒来,竟能看到萧愈当作枕边人。青丝披散,睡意朦胧,肩骨经被褥掩去大半,隐约露出肌瘦。以前,他总是一身檀衣不曾剥落,她想他久在浮生阁,该是弱不胜衣。如今亲眼瞧见,果真形容消瘦。

她却怎看怎生厌。

只要瞥去他眉眼,她就仿佛又见大雪纷纷,火光漫天处,海棠树正红。

她气息奄奄,身心都麻木。耳边只剩屈辱时,她自欺欺人地道:在薛府她学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报仇雪恨,清白她大可不在乎。

对,她不在乎。

如是想,心却颤痛。一时间,愧疚从深处荡开,不休不止。

正是这疲惫的颜色,落在萧愈眼中教他也不好受。想来,兴许是他昨夜太莽撞,她心里该是痛极了,也该是恨极了。

可便是他摆出温柔的模样,这痛这恨怕也无法消减。

“醒了?”

他道,她敷衍似的“嗯”了一声,撑着胳膊坐起。低头,全是斑驳的痕迹。是她想错了,这哪像被车轱辘碾过,倒像死过般,每动一下,每痛一下,连心都战抖。

萧愈抬手,想替她拿脉,她却怕得躲开,将头扭向窗外,冷冷地道:“我没事。”

不知怎的,她这模样也教他不痛快起来。

他披上亵衣,慢慢走到矮几旁,朝门外唤道:“杏儿,你进来罢。”

“是。”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像是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一盆温水,一张丝帕,她沾湿又拧干,递到昭珂跟前眸子里止不住的欢喜。

欢喜什么呢?

昭珂接过丝帕,无力地揉在额角。莫不是觉得她得了萧愈的临幸,往后的日子将荣华顺遂?

倒是天真。

萧愈对她可曾有过真心?

利用罢了。

看她懒得理睬,一言一动一坐一起都是生疏,萧愈也不久留,只吩咐道:“杏儿,你好生照顾着小夫人。”

“是。”

小丫鬟嘴角的笑意更欢,她偷偷瞄向昭珂,登时觉得前途锦绣,衣食不愁。整个相府谁不知道,萧愈多在浮生阁,偶的歇来花颜阁也是起早。他肯留到这个时辰,心里定是惦记着昭珂的。

却不想,昭珂巴不得萧愈离开。眼不见为净,她多看一眼都难受。

可这才是开始,不是么?

之后一连数日,她夜夜忍受煎熬。萧愈每每过来,看是缠绵悱恻,实则教她身心俱疲。她厌极了他身上银针白毫的气味,厌极了他薄唇冷淡寒凉,更厌极了他不知停歇的索求。

呵。

她能如何?

一日不结孕,她就一日不得好受,这煎熬岂有罢休时?

只怕消磨到最后,她经他硬生生剥去棱角。睁眼醒来是他,闭眼睡去也是他。不落俗尘的眉眼若是看久了,也会看倦。

她宁愿仍是曾经的清闲日子,宁愿花颜阁仍是死气沉沉,她在窗边看梧桐一月月长得枝繁叶茂。至少抬头天色明媚,她还能自欺:这不就是教苏雅鱼伤心断肠最好的手段?萧愈宠幸花颜阁许多时日,她也该听说了罢?如何?可是痛不欲生?

昭珂忽然庆幸,这悲不自胜的滋味还有人陪她尝。

当然,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红花、熟地、红参、桃仁,共四味药材,捣成粉,小火慢煎半个时辰,之后以赤小豆入味,熬成糊状方可。杏儿,你可记住了?”

小丫鬟点头答应道:“婢子记住了。”

红花红参暖宫,熟地桃仁扶孕,她之所以如此,为的只是早日结胎了却这痛不欲生的日子。免得来日方长,她还得与萧愈相顾无言,相厌无穷尽。

“对了,二公子那边又遣人来问,问小夫人几时才去沉音阁。”

蓦地抬眸,昭珂竟怔住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想过要如何去面对萧承夜,怎敢草率就去沉音阁。

可他迟早会知道,不是么?

“我心里有数,你且先去煎药罢。”

她犹犹豫豫的,始终在怕。可昭珂到底是低估了萧愈,小丫鬟端来汤药时,他就来到花颜阁。分明还未入夜,他却已经坐在榻边,不紧不慢地煮茶。

支走旁人,他轻笑:“你倒自觉。”

“是么?”

她有些窝火,继续道:“这不是不想你操劳过度么?”

萧愈容色不改,淡淡地应道:“你可去过沉音阁?”

昭珂听罢,心中更是埋怨。

怎么?如今他连这个都要管了么?她去不去也要他说了算么?

看她皱眉,他才解释道:“你莫古怪,我是在想我既然当着他的面答应了娘亲,依他的性子怎么都该向你打听打听。”

萧承夜与她早就在廊道说过他不会将就,哪还会等到眼下。更何况,她也用不着一字不漏地告诉他罢?

“这几日有些乏,我正打算明日过去。”

萧愈话里的意味,她怎会听不明白,无非是想要她亲口告诉萧承夜,她是他的妾,本该就是如此。

呵。

萧愈,你是在怪罪我之前欺瞒包庇?你非得用这样的手段贬责我?

“嗯。”

他心满意足地饮下银针白毫,起身走到榻边。低头,毫不犹豫掳去她的鼻息。唇齿间摩挲,衣带渐宽渐落,他仍是薄唇冰凉,将她拽进冰天雪地,教她心又颤痛,一下下。

世事无常,昭珂怎会想到有朝一日,她成了愧对萧承夜的那个。

沉音阁,桃花眼仍笑,眸中万千春色,何看何惊人。只匆匆几日,她就不敢对上,怕一眼被他瞧出端倪,些许情愫自此倾塌。

萧承夜看她心不在焉,问道:“阿珂?”

“嗯?”

她答应,耳边忽然没了弄弦声,凄凄恻恻不响,她心快几分,仍不肯抬头。

“你怎么了?”

觉察身边人坐在一旁,她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毕竟春日总倦,我大抵也乏了罢,有些困意。”

可她这怎是瞌睡的模样?

萧承夜清楚昭珂的脾性,若不是天大的事,她不会几日不来沉音阁。分明说好把新曲奏熟,趁天色暧昧,她却失约。

怎就变卦?

他伸手握住她十指,指尖却凉透,像被寒霜冻过。他隐隐发觉不对劲,手指慢慢攀上她的手腕。昭珂登时惊惶闪躲,他抵死捉住不许她挣开。

“到底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昭珂摇头,道:“我哪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你多心。”

那你为何苦笑?

萧承夜猝不及防掀开衣袖,就在她目瞪口呆时,他已然瞥见内臂白嫩如雪,曾经朱砂的守宫砂荡然无存。

果然!

“萧愈!”

一双桃花眼霎时黯淡,他怒不可遏地问:“他逼你了么?”

昭珂终于抬头,看向他犹犹豫豫地道:“到底是我看轻了萧愈,当初他肯答应高照容,我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阿珂,是他逼你的么?”

“是我自作自受。”

说到底,若不是她陷害苏雅鱼被萧愈识破,又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她能怨谁?能怪谁?

可屈辱如惊涛骇浪,夜夜袭来,折磨得她不休不眠。

“是我辜负。”

她轻道,却换萧承夜气急:“你把我萧承夜当成什么?你以为我会就此厌恶?”

“阿珂,若是萧愈强迫你,你大可与我说,我眼下就带你离开此地。”

昭珂摇头,不知怎么的眼泪忽然落下。

萧承夜,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珂,只要你愿,我们马上就走。”

她还是摇头,她怎能走,又怎么走得了。大仇未报,她忍辱负重,怎舍得前功尽弃。

“承夜,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萧承夜知道她愧疚,想也没想又道:“阿珂你放心,我萧承夜怎么也不会教你跟着我吃苦受罪。”

低头,不敢再看那双桃花眼,只怕愧疚更浓,她亏欠。

难言之隐么?

想想,倒是她一直遮遮掩掩,从不与萧承夜说过什么底细。

“其实乞巧那夜,我骗了你。”

她道:“当初我哄你,说贪图富贵是假,心存报复是真。盛安城那么大,家缠万贯的纨绔子弟到处都是,我何必非萧愈不可。之所以费尽心思地接近他,只不过是为了苏雅鱼。”

萧承夜听罢,眉头皱起,脸色渐渐复杂。

“她与我恩怨颇深,若不讨回来,我此生必要死不瞑目。可惜,当夜萧愈就识破你的计俩,他许我留在花颜阁,代价便是教我好生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萧承夜眉头更深,问道:“他早就知道你会对付苏雅鱼?”

“嗯。”

昭珂无力地道:“他也知道,如果我没了依仗,就会功亏一篑。”

“我竟不知,他也会趁人之危。”

萧承夜骂道,可仍不解恨。胸口仿佛还有什么堵着,憋得他苦闷。

卑鄙。

又如何?

她骂过他无数次,可到底,是她不敌他。是她疏忽,败露了底细。是她跳反,还被他识破。是她惹恼他在先,如今他不过是一齐教她还了。

当初,她若不与萧承夜在沉音阁做戏,若不使计离间他与苏雅鱼,哪会自食苦果。

沉音阁外,是她不知分寸。可她独独不敢告诉萧承夜,她心肠恶毒,早就害得苏雅鱼腹寒无子。至少,她不想教他以为她恶毒狠辣。

“是我辜负。”

她抹泪复道。

萧承夜看着一地琴谱,心乱如麻。

“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曾喜欢过萧愈,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有旧人在。”

昭珂一怔,他又是何时知晓的?

徐要的事,她只同萧愈一个人讲过,萧承夜是怎么察觉的?

他像想起她站在护城河边,相思难遣的模样,道:“你无需管我如何知道,你只用记着我会等。等有朝一日,你大仇得报。等有朝一日,你肯将我当作心上人。等有朝一日,你愿同我奔赴天涯。”

“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容身地?我们不妨离开盛安,或去城外的山庄躲避烟火,又或去踏月湖泛舟。总会有光景灿烂,胜过萧府,不是么?”

踏月湖泛舟?

昭珂闻言动容。记得徐要也曾与她说过,踏月湖风光无限好,泛舟品茶虽是纨绔的喜好,可他也想若以后飞黄腾达,同她一齐看这风光。

不想,有生之年她竟能从萧承夜口中听到。

旧时,她哭,他总拿糖酥肉包子去哄。如今,她哭,却是一双桃花眼,许她红尘相守不分离。

“承夜。”

她像是幼时的模样,眼眉柔和,一张小脸哭花,倒进萧承夜的怀里呜咽。

是她辜负。

什么来日方长,什么时机未到,她不待。事已至此,她只想尽早达成所愿。等恩怨了结时,便像萧承夜说得那样,看遍红尘,奔赴天涯。

红泪落,她忽庆幸他不嫌恶。

倒是拂月阁,所有庆幸转瞬成空。苏雅鱼还曾奢想,萧愈答应高照容后,会来漱月轩一顾。可她反复等,等来的不是萧愈,却是流言碎语。

都道一连几日,他夜夜歇在花颜阁,她又怎会猜不到。

苏雅鱼终究是沉不住气,她当真不如昭珂?

抬眸,泪眼婆娑仍见窗边爵梅,冷冷清清,凄凄恻恻。如她伶仃,如她悲哀难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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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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