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Chapter 49

周嫱,你凭什么跟我斗?

青瓦白墙仍冷,回廊还是旧时光景,入目却染一处腥红。凄凉处,声声痛,声声入耳,声声指责胜埋怨。

昭珂瘫扶,气若游丝,软若无骨。青丝散,缠在青石砖上,已是狼狈的模样。她低声一句句怨道:“周嫱,你好狠的心。”

“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怎能错伤无辜?”

她眼角噙泪,滑至腮下十指抹去,剔透都染作绛色。仿佛这一摔,摔得她从此年华惨淡,恩宠不复。

该死的小丫头片子!

周嫱哪会想到,为了陷害她,昭珂竟舍得以亲生骨肉为饵。

虎毒尚不食子,她怎么豁得出去?

一步步,看似怯后,却都在计算中。她就是算准会有人来,看她从她面前跌落,教她无从抵赖。

她没有!

可谁会信?

是啊,谁会信呢?

昭珂眼眉满是挑衅,她看向周嫱微微摇头,仿佛在说:你还能如何!

她跌得凄凄惨惨,哭得气息奄奄,口口声声指摘。反正是周嫱众目睽睽下,心狠手辣推她倒地,一只手都还僵着不动。这三四个小丫鬟搀着、慌着、看着,任你周嫱如何说辞,都躲不过这口舌是非。

等到来日争持,必是你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不过,那也不是她该管的事了。

昭珂心里清楚,这次哪怕是苏雅鱼求情都不抵用。别说高照容,单是萧愈都不会轻饶她。苏雅鱼若铁了心要袒护周嫱,不止会得罪高照容,更会惹来萧愈厌恶。

得不偿失啊。

苏雅鱼,你愿么?

昭珂不由地在心里冷笑,眉眼轻拢,惺惺作态地昏去,装作不省人事的模样,怎经推摇都难醒。这之后,她安心等在花颜阁看戏便是。

怎的都是一出好戏,不是么?

周嫱恨极,想她半百年纪,怎的也算见过世面,怎就着了昭珂的道?

那小妮子几次三番算计她,先是坑害,再是诬蔑,到底是多大的仇怨值得她这般处心积虑地对付她?

怪她曾经在拂月阁请来乔氏?怨她总把她当作肉中刺不摆好脸色?

周嫱摇头,昭珂都亲口承认她并未诬陷。在薛府做事是真,手段狠辣是真,不给她留退路也是真。

可便是她把陈年旧事又翻出来说,别人也只当是她张口狡辩,气不过罢了。

连苏雅鱼都犹犹豫豫迟迟不决,她怎会巴望着洗清冤屈,以为她本就无辜。何况,她已是声名狼藉。如今相府流言四起,道的全是她的短处。

“她就是见不得旁人好!”

“她就是故意!”

“对,我亲眼所见!”

她还巴望什么?

周嫱听惯了排挤话,也不往心里去。总不见得有几句难听入耳,就教她愁眉苦脸,食不下咽。可苏雅鱼却是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不敢怒不敢言,不敢表露颜色,更不敢去浮生阁向萧愈谢罪。

只敢躲在拂月阁里,写诗作画,翻过话本,读罢许多风流荒唐事,也算看遍世间冷暖,红尘浮沉不定。

周嫱跪在几前,指间丝帕捏皱。这拂月阁里摆设冷清,没有半点儿生气,她看多一眼都倦。几上一盏白眉,全是矫揉造作的气味儿。承尘落灰烬,软榻细致却索寞。书几一沓宣纸、几摞竹简,都是苏雅鱼为萧愈誊抄药方时留下。这一笔一划间,仿佛都能瞅见萧愈那不浊人世不讲人情的模样。

“我究竟要等到何时?”

周嫱怨道,听得苏雅鱼笔尖一滞,浓墨抖落,浸湿一片。

她抬手,搁笔道:“娘,愈要你留在这儿,自然有他的考虑。想是等昭珂醒来,给她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

周嫱最恨苏雅鱼这不争气的模样,这几日她只顾昭珂如何如何,却不想她才是被冤枉错怪的那个。什么以大局为重,什么交代,这都是那小丫头片子故意陷害!

周嫱咽不下这口气,皱眉继续道:“雅鱼啊,娘问心无愧,句句当真。是那小妮子污蔑,娘何苦哄你?别人不信,你怎也不信?”

苏雅鱼犹犹豫豫地看向周嫱,她的确不会哄她。可昭珂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亲生骨肉罢?她若流胎,一切不都白费?她当真会为了周嫱,抛荣华,弃恩宠?值得么?

不该啊!

苏雅鱼慢慢摇头,什么仇怨值得如此?

“她这是破釜沉舟的伎俩,势要与我分出胜负。”

“娘。”

苏雅鱼低眸,盯着纸上晕开的一滩浓墨,劝道:“姑且不论昭珂安的什么心,眼下紧要,是想想该如何向秋澜阁和浮生阁交代。”

周嫱苦笑:“还能怎么交代?”

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之前已经得罪了高照容,如今昭珂污蔑,若不是苏雅鱼死撑着,恐怕她早就被请去前厅了罢?

也不晓得她的雅鱼私底下给高照容赔了多少不是,挨了多少眼色。她若还拖累,不想个化险为夷的法子,倒真是不作为了。

“唉!”

周嫱叹息。

命途怎就这般捉弄?

当初她怨苏雅鱼不成全,毁她所图,白白放过萧望之。眼下她却还亏欠,只因苏雅鱼才侥幸不受责难。

可周嫱明白,要想个化险为夷的法子并不简单。她得应付萧愈,还得应付高照容,若不教她吃些苦头,他们怎肯善罢甘休。

于情于理,她都有百般缘由陷害昭珂。那小丫头片子料定如此,哪会给她周旋的余地。

绝处么?

呵。

周嫱计上心头,指间丝帕碾平。

她是谁?

她可是周嫱!

她生来就在这险恶人世,一路摸爬滚打,见惯了肮脏龌龊的手段。她道是富贵险中求,也道是绝处逢良机,置之死地而后生。

昭珂,我岂能教你如意?

花颜阁并不好过,到底是流胎,昭珂一经摧折,面色苍白,躺在软榻上只觉得身若如萍,一吹就碎。以前也不见这么娇贵,怎么眼下如此经不得折腾?轻轻一摔就成了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昭珂揉着眉心,想来寒冬腊月她曾赤脚走在雪中,漫天飘雪她也曾席地而睡,枕着徐要的胳膊看星辉烂漫。倒是如今,参汤一碗碗地端来,丝绸被褥好生披着,她却是恹恹不胜衣。

“醒了?”

她闻声扭头,竟见萧愈坐在几边。偏生昭珂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

“嗯。”

她有气无力地答应,萧愈趁势坐到榻上捏着她的寸口,拿脉问道:“好些了么?”

“嗯。”

萧愈那张寡薄的脸最教昭珂厌烦,唇峰淡淡,眉目深深。说时不紧不慢,触上她肌肤寸寸,冷若冰霜。

不然还能如何?

她费尽心机卖弄苦肉计,不就是为了对付周嫱么?

想是萧愈心里该会惋惜,昭珂故作面色忧愁地道:“闹得如此难堪,她怎么都该给我个交代罢?”

“怕是要教你失望了。”

萧愈敛手,眼底丝毫不见惋惜的颜色,继续道:“周嫱在拂月阁寻短见,意图引罪自裁。若不是小丫鬟及时觉察,只怕已是气数尽破。眼下她正是奄奄一息,卧榻不醒。”

他边道边意味深长地皱眉,昭珂听来却笑。

妙啊。

好一个一命换一命!

到底是小丫鬟及时,还是你周嫱算得恰是时候?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你若还要追究,难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萧愈也不是劝,可他与昭珂始终是小辈,周嫱都已经气若游丝昏昏不醒,若揪着不放,总是有失体面,不识抬举。

“留我一人歇会儿,可好?”

昭珂笑意仍在,可话语间疲惫更甚。她低头,又似方才揉着眉心。

萧愈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味,他知道她气不过,但许多话彼此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破?

他点头,起身吩咐小丫鬟道:“杏儿,昭珂她体虚形亏,正是要滋补调养的时候。你随我来,我拟一副方子与你,你照着方子备好补血阿胶固元糕送来。”

“是。”

门扉启合,她仍揉着眉心瘫坐。一手轻轻搭在被褥上,指尖却将被褥捏皱。想到周嫱学得有模有样,以破釜沉舟对破釜沉舟,破了她的局,她怎不恨得咬牙切齿?

她不可惜腹中的骨肉,只可惜白白受罪,就这么作罢。

“呵。”

她满心欢心等来却是周嫱绝处逢生,什么引罪自裁寻短见,什么一命抵一命,说得倒是好听!还装模作样像她似的卖惨,如此明目张胆,谁忍看?

你当真会悔过?当真会给我个交代?

她不甘!

这下作的计俩她在薛府都看倦了,还真以为能一劳永逸,就此扭转乾坤?

想得美!

周嫱,我们还没完呢!

可不得不说,周嫱这一招险棋不仅免去问罪的苦恼,也免去苏雅鱼左右为难。苏雅鱼自然是懂得周嫱别有用心,虽说是做戏,也到底是给了个交代。

只是,周嫱抬手,轻抚颈上一条深红的勒痕,心疼地皱眉。

如今整个相府都知道她悔过,明面上她败得彻底,论手段论魄力样样不如昭珂。被她逼得落到这步田地,要装作痛悔不已,还要装作泪流不止,满口一时糊涂。

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道理周嫱懂的。

来日方长,这仇怨她们慢慢算。

苏雅鱼哪知道周嫱安的这样的心思,她心疼周嫱年过半百还得经受折磨。虽说她并非周嫱所出,但自小周嫱待她如何,她心中有数。珍奇名贵、绫罗绸缎,她从不吝,简直把她当作亲生骨肉一般疼着爱着。

萧望之一事的确是周嫱做错了,她心有芥蒂,耿耿于怀。却也佩服周嫱孤注一掷的气魄,换做她,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兴许正如周嫱所说,她若多些野心,不这么瞻前顾后,不把气节看得这么重,她与萧愈也不会是如今这相看无言自思量的模样。

“娘,待你痊愈,随我一齐去花颜阁给昭珂赔个不是,如何?”

苏雅鱼犹犹豫豫地说道,这几日她并非毫无作为。除了去秋澜阁请罪,也去花颜阁看望。可每每过去,都是昭珂迟迟不醒不应。她以红参留赠,却换来小丫鬟为难地摇头。

“没有小夫人的吩咐,婢子不敢收受。”

眼看昭珂不领情,她也是无可奈何。本以为能求得她体谅,可她又怎会轻易宽恕。昭珂定是恨极了她,恨极了周嫱。

也是。

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嗯?”

周嫱听得苏雅鱼这一句劝,为难地摇头道:“为何?”

“娘,怎的看都是你错在先,赔个不是也是应当的。”

应当的?

那小丫头片子区区一个后辈,怎值得她赔罪?就是以前在苏府,陆延意仍在世,她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妾时,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过些时日再说罢。”

她不情不愿地推脱道,着实不想挨这窝囊气。好歹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抹得开情面。反正眼下她病弱,苏雅鱼也不会逼迫。

如今想来,到底是她小瞧了昭珂。原以为她只是个不识分寸的,怎想却是个心狠手辣的。怪不得之前那小丫头片子故意等在廊道,存心挑衅,说尽歹毒刻薄的话,就是为了算计她。她也真是一时糊涂,掉以轻心着了她的道,这才落得这么个惨淡的下场。

夜深,花颜阁熄灯睡去。

枕边人默默,好似月色沉静,凄凉地泼在屋内。染白一池清辉色,悠悠也戚戚。

萧愈睁眼,看着昭珂决绝身姿,眸子里忽然暗去颜色。他一直古怪,除了这么大的事,秋澜阁却迟迟没有动静。虽说掌事嬷嬷也来花颜阁问过,可以高照容的性子,怎会不作为?

何况,有萧望之的事是在前,周嫱与她也算结怨,这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她竟舍得白白过错?便是不算这私情仇怨,昭珂流胎,她心心念念的孙儿落空,当真不怪罪?

更古怪的是,昭珂想来机敏玲珑,行事小心谨慎,怎会教周嫱有可乘之机。若不是她故意露出破绽,周嫱怎么可能得逞。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

可你图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

昭珂慢慢睁眼,看一地冷落都是月色朦胧。矮几上、蒲草席垫上,都似有银针白毫洒湿。仿佛闭眼,她都能嗅见银针白毫清冽的气味儿。

啧。

她从未打算替萧愈生下骨肉,本想借着流胎的计俩,既摆脱了萧愈,又诬陷了周嫱,还能换来苏雅鱼愧疚,更成全了她。

恰是她处心积虑想对付周嫱,却苦无良机。巧是她不想为红尘琐事牵绊,却有萧愈逼人太甚。

怎料会是这样的结果。

呵。

昭珂抿唇苦笑。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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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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