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Chapter 48

萧望之一生磊落,从未做过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偏偏如今遭周嫱算计,害得名声尽毁。

是想,姻母夫人他尚且敢惦记,怎不被千夫所指?余生背负骂名?

他晚节不保是真,辱没了周嫱也是真。

萧望之到底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他曾愧对顾珺卓,旧情痴缠难解,他风流过后从未委屈过她半分。许她名分,许她一世。

可周嫱?

萧望之默默摇头,他当真要纳她为妾?

这无关名声,而是伦常不容,天理难为。

但无论如何,总该有个交代罢?

萧望之双手握紧,高几上,杯盏中,信阳毛尖冷去,早就变了滋味。

“眼下闹出这样的笑话,我理应担负。”

“爹爹,不可!”

苏雅鱼忽地一句,又急又犟,教所有人一惊。

尤其是高照容,她正要开口妨碍,还未启齿,倒先听苏雅鱼劝道:“万万不可!”

苏雅鱼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从默不作声,低头愧疚,到直起身用近乎哀求的颜色看向萧望之。她摇头,似乎卯足了劲儿,说道:“娘亲糊涂已是错,爹爹莫要一错再错。”

她双手攥紧,将襦裙扯得褶皱难平。吞咽间,已是万千思绪:“如此违逆伦常之事,又怎能容许?”

苏雅鱼言之凿凿,惶惶四顾,心茫然。

她曾想过,昭珂与萧承夜的丑事为人揭穿为人非议的模样。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遭此变故,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相府清誉毁不得。”

她慢慢地道,字字都在颤抖。

“爹一生为社稷百姓操劳,为民乞雨、为民广洽、为民保、为民正。人间疾苦声,他听去从来有所作为。不愧苍天不愧民,只求不辱没。”

“诸位若记得这恩情,可否也为爹守口如瓶,为爹缄口不言?此时事不外传,相府还是旧时模样,不改不易,不受伦常所扰。”

眼看苏雅鱼一番肺腑换来心服首肯,周嫱心急火燎,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

平时怎么不见她这么能言善道?此刻偏瞧不得她半点儿的好?

她冒尽风险,等来如今这么个局面。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何不对?

怎能功亏一篑?

她怎甘?

周嫱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萧望之,正要反驳。衣袖却被苏雅鱼牵走,她微微摇头,抢着道:“就当是雅鱼的不情之请罢!”

一句,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周嫱听。

娘,你可知你千百般算计,于我却是千百般煎熬。你有你的良苦用心,我也有我的斟酌定夺。

只有苏雅鱼知道其中的原委,若非包藏祸心,周嫱怎会好端端吩咐虞儿熬粥。若非图谋不轨,她又怎会教唆她去花颜阁?

事出反常,她为何早没想到。

可惜,如今为时已晚。她得顾及苏家的脸面,更得顾及相府的脸面。

伦常如此,怎可违?

周嫱看苏雅鱼窝囊的模样,在心里忿然骂道:雅鱼啊,你怎如此不识好歹!怎就不明白我费尽心思为了什么!怎就这么不成气候!

忍一时,荣华一世。

这傻丫头,究竟在想什么?

“说的正是。”

高照容慢慢地附和道,看着苏雅鱼颜色微微缓和。

倒是个懂分寸的,也还算识大体。苏雅鱼所说,也是她所想。既然已经摆在台面上,拎得一清二楚,也就不必教她在萧望之面前,说些惹来芥蒂的话。害他以为她拈酸吃醋,闷闷不悦。

“就依雅鱼说得,这么办罢。”

高照容捧起茶盏,信阳毛尖已是凉透。她啖一口入喉,似尝着酸腐,浓在心头久久不化。

周嫱,你想得美!

日月如流,弹指一瞬,五六月匆匆。一场笑剧终是沦落,不胜韶华年光。

青瓦白墙,亭台楼阁,好似一切又复了从前。冷淡持重依旧,人心却悄悄变故。

是恨难平,怨难平。

秋澜阁里,高照容眉头从未消过。

解恨?

如何解恨?

她不是没有打点盛安城里有头有脸的簪缨贵妇人,教她们冷落周嫱的胭脂铺。

可这根本不足以泄恨。

她不仅要周嫱穷困潦倒,更要她走投无路。

恰是此时,昭珂相顾。

她满眼不平,跪在几边愤然道:“昭珂自知人微言轻,可心里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茶盏捏紧,是她埋怨抹在眉间:“周嫱与我素有恩怨,处处针对算计不说,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诬陷我。我若还忍气吞声,她还不得寸进尺,以为我好欺负。”

高照容打量地看着昭珂,虽明白她的意图,却仍遮掩地道:“你想对付她?”

昭珂低眉顺眼地点头,看高照容不受挑拨,只好说道:“当初在拂月阁,是夫人出面护我周全。这恩德无以为报,只有教周嫱痛不欲生,昭珂方能心安。”

这可正中你的下怀?

昭珂偷偷瞄一眼高照容,继续道:“是她糊涂,作出这等苟且的事来。害得爹蒙羞,害得夫人屈辱,也害得昭珂平白无故被冤枉。”

高照容听腻昭珂惺惺作态的场面话,便是她怀了萧愈的骨肉,到底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何必给她脸面?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如何?”

高照容直接道。

饶是乔氏这样的人,都喜欢时不时听些奉承话。看来高照容真真是把周嫱当作奇耻大辱,多说一句都教她厌恶,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她图谋。

意图?

这不是明摆着么?

昭珂笑道:“昭珂这次来,是想向夫人讨个答应。若日后惹出什么是非,还望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寻常。”

高照容正愁怎么收拾周嫱,昭珂就自告奋勇,以报恩为噱头,求她饶她放肆。

她又何乐而不为?

“好。”

高照容终于舍得还笑,继续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你向来玲珑,理应手到擒来。”

昭珂又是点头又是卖笑,高照容果然是个明白人。这划算的买卖,她岂有不领受的道理?

“是。”

只一盏茶的功夫,信阳毛尖就变了滋味。秋澜阁登时明媚,好似风雨过去,四目相对,一笑自领会。

倒是拂月阁,凄惨数月,仍是冷落索寞的光景。诗读倦,词写倦,只剩情深一片,还贪念。

还有便是周嫱来时,苏雅鱼心里攒的几分哀愁。她并无愧对,只觉得委屈。

她分明处处为周嫱着想,到头换来周嫱数落怨怼。

苏雅鱼当然明白,那日若不是周嫱碍于她的情面,怎会善罢甘休。她深知,若那时不拦着她,只怕会闹得更难堪。

到头来,不是惹别人笑话?

“可恶!可恶!”

时至今日,周嫱还会咒骂:“昭珂那小妮子,不得好死!”

苏雅鱼坐在榻边,听得这样恶毒的话语,眉头一皱。这是她生平头一次觉得,与周嫱渐行渐远渐相别。

“雅鱼啊。”

周嫱恼恨,捶痛矮几,头埋低。

她明知昭珂算计,却仍破釜沉舟求荣华。怎晓得,千钧一发之时,竟是苏雅鱼教她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恨,她怪,她为攀附萧望之,宁可忍受骂名。想来今后前程似锦不坠平生,几句非议算的了什么?

偏偏,她的雅鱼啊,就是怕这非议,怕这骂名。

现而今,她的胭脂铺已是惨淡胜过从前。数月无人问津,教她折本。她仗着苏方等留下的家当,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迟早,她得将胭脂铺拱手相让。迟早,她得为柴米油盐发愁。

“雅鱼啊。”

周嫱还是心有不甘,问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怕什么?

这几月里,苏雅鱼经周嫱反复逼问,却从未真真答应过。

可如今,她摇头,一改往日犹豫不决的模样,说道:“娘亲,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糊涂?”

“我不该怕么?怕戏言成真,怕今后不知如何在这萧府立足。”

苏雅鱼苦笑,继续道:“你以为,那日我力挽狂澜,就能求得高照容原谅么?她该是恨极了我,也恨极了你。”

周嫱何时受过苏雅鱼说教,急道:“我若成了当家主母,何愁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我若取高照容而代之,又何必在乎她如何看你?”

“娘!”

苏雅鱼眼眉里是藏不住的失落,她十指揪紧,只觉得榻上阴冷悲酸。好似许久不曾帐暖红绡缠绕,不曾有萧愈在旁。

“你若还记着爹爹,若还当我是你的骨肉,就不该如此!”

一时间,周嫱哑然。她怔住,有些呆滞地看着苏雅鱼。良久,心里才狠狠骂道:苏方等,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娘,眼下你还是避避风头,少在府里走动的好。”

苏雅鱼软下语气劝道,哪知周嫱仍不服气,道:“从头到尾都是昭珂陷害,是她陷害!”

“娘!”

苏雅鱼哪肯信她的胡话,无论周嫱再说什么,她只当是狡辩。

“罢了罢了!”

周嫱悻悻地摆手,她也不指望苏雅鱼体谅。她爱如何想,便如何想罢。

反正整个相府都护着那小妮子,就是她放肆,也没人敢怪罪。

但周嫱却是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每每夜深梦去,都是她等在廊口,阴恻恻的模样。

好似下一刻,她又有图谋。好似此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绣口微张,嘲弄道:“真是冤家路窄呢。”

见鬼!

周嫱揉了揉眉心,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看见她?难不成她是缠上她了?

“我说你不好好在花颜阁养胎,有事没事总在我面前晃悠。到底安的什么心?”

周嫱正愁没气撒,她倒好,还敢来她面前卖弄,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怎么?你又想陷害我?”

周嫱索性把话挑开来说,插着腰道:“我可不怕。”

哪想昭珂不怒反笑:“这是说的什么话?同样的计俩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

言下之意,便是挖苦周嫱愚昧。把萧望之当作苏方等,把高照容当作陆延意,以为可以一步登天。

“那又如何?”

周嫱恼羞成怒,往前横了两步,指着昭珂的鼻子骂道:“还能奈我何?”

昭珂故意装作害怕的模样,摸着隆起的腰腹战战兢兢地退后两步,气焰却嚣张:“其实你猜的不错,我的确曾在薛府为乔氏做事,做的还都是见不得人龌龊事。”

周嫱听直了眼,她细细看着昭珂,有些迟疑地道:“怎么?不打自招?你就不怕我把这些破事给捅出来?”

“呵。”

昭珂边退边道:“求之不得!”

“我倒想看看,你都自身难保,还有什么本事妨碍我。更想看看,会有谁信。”

周嫱仍指着她,道:“我就不信高照容会容得下你这等贱蹄子。”

“我倒以为,她更容不下你。”

昭珂说时,又退二三步。周嫱怎见得昭珂如此放肆,往前追着骂道:“你这没教养的东西!”

昭珂颜色忽变,阴着脸说道:“你可知,我在薛府学得最好的是什么?”

她故意抬起下巴,凑向周嫱的指尖,继续道:“是算计他人时,待用无遗,见缝插针,哪怕断送的是自己的性命。”

“说起来,不是你亲口说要当这相府的当家主母么?我代你好生记着,还成全了你,你不该谢我么?”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

“啪!”

周嫱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甩在昭珂脸上,蛰得她火辣辣的疼。

“呵。”

她捂着脸笑,仿佛在看周嫱气急败坏的模样。

周嫱恼恨不消反添重,她抬手,眼见着一巴掌又要落下,却听昭珂扯着嗓子惨叫一声。

“啊!”

凄厉无比,响彻回廊。

她踮脚,轻轻一蹬,踩空似的直直向后倒去。

台阶磕绊,她摔痛,恹恹地趴在地上。襦裙渐渐沾染腥红,昭珂一张小脸惨白,唇都失尽血色。

闻声而来的嬷嬷丫鬟只看昭珂血流不止,周嫱一只手僵着不动,想也想得到该是怎么回事。

“小夫人!小夫人!”

昭珂虚弱无力,笑意却浓,小嘴正对着周嫱一张一合。在说:

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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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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