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Chapter 62

四方亭边,红鲤恹恹不欢。

好似碎石路尽处,凄迷索寞。一眼看去,偏是一隅岚光低沉,把萧瑟败了一地。红鲤昂头,浮生阁又是颓废的模样,只堪摆尾游深。

萧愈以前倒很喜欢,这连阴雨夜天,门扉轻敞无人扰。他烧炭煮茶,一盏银针白毫斟满,一场冷雨滂沱。他细翻书简,从《千金要方》到《养性延命录》,难免会想起旧时也与温姝携诗赴雨。

他的心上人儿提袖笑嫣然,看庭花蒙蒙水泠泠,笑道:“如此,人间烟火才自在。”

后来,他反倒不喜欢了。

愁雾惨淡,断雨流云,光风霁月中,总见昭珂模样。

是她蹙眉不展,一双冷眼相看。是她一蹶不振,沉音阁里低声啜泣。也是她摇头苦笑,请他成全。夜深风凉,花颜阁她撇下他睡去,却是回头瞧一眼都不肯。

可他仍觉得,浮生阁总像有她来过。

端一盏姜茶,看屏风后他握笔埋头,便自作主张地搁在几上。推门而入,踏进一地狼藉,一字字一声声把他骂醒。

“我只是见不得你这种人,分明将要痛失所爱,不顾惜不偏护,只晓得自怨自艾。”

“妄自菲薄又如何?与其白白错过,不如携手谢容华。”

萧愈忽笑,看着书几上画卷碾平。画里的人儿柳如眉,一颦一笑如闲花照水,灿似春华,皎若秋月。

奈何转眼已是一身荣华,病弱无力,劝道:“以前我就知道,你最擅长掩藏心事。”

“姝儿。”

他低吟,指尖一颤,好似悲酸抹上眉黛,佳人仍含笑,眼眸却惭愧。

“何时人间才有好时节?”

如此,少去许多憾事。夜灯缈澜,悲风入怀,他大可还像寻常那般,轻瞥一眼,不露声色走远。

可他从未洒脱。

哪怕人事变故,哪怕日月斗转,谁都看不透他真心。

他活该。

活该看着她十里红妆,从此东宫又多一个伤心断肠人。他还记得,八抬大轿,漫天金箔,百姓争着抢着去瞧红衣裳新嫁娘。谁曾料到,荣华不复,清月冷落,她命薄。

“姝儿,是你说破。岁月波澜,人世值得洗眼再看,红尘仍有佳人牵绊。”

“可你知道么?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如今,我不想重蹈覆辙。”

萧愈怕,怕他撒手又错过,从此这相思病便再也好不了了。

“若断得了,那便不是执念了。”

萧愈抬手,缓缓拢上画卷。一笑一颦,一悲一喜,一言一泪,一痴一醒,一如当初《千叶长生》烧进碳炉,终究是把长相思焚成灰烬,当作心口一颗朱砂痣。

萧愈闭眼,仿佛银针白毫经火势撩拨,味更浓。仿佛他又跪在东宫榻边,眉头紧蹙,执手凝噎。

“我当心悦谁?又当心恨谁?”

“世人错付芳尘,诗酒寄余生。可浮生一梦,为欢几何?我把世味煮成茶,无人知我霜雪催,无人与我共一醉。”

瓦顶一川淡月流星,她也曾躺在星河月影中,清辉落尽眼眸,说的是盛安异事。他余光晃动,听来却像她叮咛,柔情似水,不倦不悔。

睁眼,星河月影皆破碎,只剩岚光低沉。萧愈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隐约看见书几上画卷沾湿。画里的人儿珠花步摇,鹅黄衣,淡青裙。细雨蒙蒙中她转身,晃眼是乖巧懂事俏模样,细看眼眉却藏倔强。

到底是他变了,还是画中人变了?

也罢。

何必追究!

萧愈拾笔,在纸间落下墨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清冷疏离。

他写尽百草,始终求而不得。曾经一纸千叶长生,只求失而复得,青梅竹马白首到老,从此不问权势。如今一纸忘忧,他孑一身,只求她与萧承夜不识,妻妾手足从此分明。

“阿珂。”

萧愈忽摇头,叹道:“你应当也不许我这么唤你罢?”

埋头,他把一撇一捺写重。

木白果、白附子、芫花、吴茱萸、苦楝皮二钱,丁公藤、千金子、马钱子、天南星一钱。

若忘忧可解千愁,你会怨我么?

踏月湖上,轻舟摇曳。湖光懒困,微风细斜,一曲《问灵犀》奏罢,终是有了七八分惶惑哀戚意。

“你是何时领悟的?”

萧承夜古怪道,几日前昭珂还与他抱怨,怎的转眼她就开窍了?

昭珂低眸,进复退复已止,弦音未歇。仿佛指尖还有灵犀,仿佛霍白就躺在蒲草席垫上,戚戚惨惨地梦道:“追辛,追辛!”

“我总在乎镜中花水中月,渺渺无凭。可谁不是人间头一遭,何苦非要把一切看透。”

“等镜中花不再看,水中月不再叹,人间自无烦恼。”

昭珂哽咽,蹙眉又道:“覆水难收便不收了罢!”

“年华癫狂,春风易老,真真假假又如何?从来情这一字最真,何苦在乎梦境虚伪。”

萧承夜动容,搂住昭珂,挨在她肩头夸道:“阿珂终于想明白了,看来也没那么愚笨。”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取笑我。”

她抬头,分明是怪罪,在萧承夜听来却像娇嗔。

“我怎敢。”

萧承夜唇角抹笑:“我只是心疼你领悟太迟。你可知夜深时,我总梦见你与我在榻上缠绵,千万般缱绻。”

“你!”

“良宵帐暖,心神俱醉,一夜小雪都不理会。”

萧承夜偏还道:“这梦虽虚伪,可其中动情处却千真万确。”

昭珂扭头,埋怨道:“你又胡说!不害臊么?”

萧承夜乘势从她唇瓣攫走一抹烟霞,得逞地道:“这儿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好害臊的?而且,我这不是教你融会贯通么?”

“我才不要你教。”

昭珂瞪向萧承夜,一看他眼眉处,一道疤深,不由得心软,喃喃道:“学这些做什么。”

“不学也可以,你若亲我一口就作罢。”

昭珂哪想上次没如他的愿,他竟好生记着,像负气的孩童,没得到喜欢的物什便耿耿于怀。

“怎么?”

萧承夜疑惑,昭珂为何忽地笑出声来。

“没什么。”

她扬头,在他眉间轻啄。好似胭脂抹淡疤深,她甚至尝到他眼眉冰凉,眸子却烫得狂跳。

“阿珂。”

萧承夜意犹未尽,得寸进尺地道:“再亲一次。”

“嗯。”

昭珂答应,怎敢教他失望。学着他旧时模样,鼻尖轻擦,舔湿唇峰。朱唇启,浸入深情几许,摩挲自交缠。

可缠绵终究不敌悲欢,好似唇齿间翻来覆去全是苦涩。

昭珂明白,像她这等大逆不道之人,死有余辜。

是她弑母。

天理不容。

仿佛此刻,她仍在长明楼,跪坐几前烧一壶恩施玉露,看到周嫱进来只是淡淡一句:“坐罢。”

“你不怕么?”

昭珂头也不抬地问。

“你若真要动手,也不会等到今日罢?”

眼下周嫱还有什么好怕,她知道昭珂下不了手,也知道迟早会等来她唤一声娘亲。

“是么?”

昭珂拨弄茶沫,不紧不慢地道:“我曾执拗,自以为看破人世,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如此,徐姑姑也是如此。”

“可怜可恨可悲可叹!”

昭珂斟茶,继续道:“我曾以为,你罪大恶极,苏雅鱼也难逃其咎。我曾以为,我遭受的苦难都是拜你们所赐。阿爹阿娘尸骨无存,要哥哥死不瞑目,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后来真相大白,深仇宿怨成了笑话,我还有什么理由与苏雅鱼为敌?与你为敌?”

“我怕了,忽然失了方寸不知所措。”

周嫱不知如何劝,只好举盏啖茶,默默听昭珂怨。

昭珂却低眉不肯看她,淡淡地道:“说到底,我只是不敢承认。承认阿爹阿娘的死,承认要哥哥的死,承认我半生坎坷从来与你与苏雅鱼无干。”

“天灾人祸,世道不公,本就不是你们的错。是我软弱,是徐姑姑软弱,不怪天灾无情,人世淡薄,却怪你们心狠手辣,享受荣华。”

“我怎堪与世道叫嚣?愤愤不甘终究歪曲成不辨是非的模样,以为怨到你们头上,就能偿尽愧疚。却始终不曾意识到,把软弱当怨恨才是错,大错特错。”

“可怜么?”

昭珂哽咽:“是可恨。”

“错事做尽,迟早难逃债孽。我如此,徐姑姑如此,你,也是如此。”

她抬眉,终看向周嫱双眼含泪。

碳火泯灭,恩施玉露不沸,十方潋滟忽唱《寒衣调》,声声慢,声声痴和怨。

“阿、阿珂?”

周嫱颜色一滞,只觉鼻间腥热。伸手去擦,竟是血流不止。一时间浑身无力,五脏六腑俱痛。

“娘,孑一身无解。”

她怔目,仿佛从未料到昭珂真真做出这天谴的事!

“我答应过徐姑姑,也答应过要哥哥。若不这么做,黄泉路上愧对。是女儿不孝,你怪我心狠罢。”

昭珂咽声,本以为这一刻来时,她会抚掌大笑。笑因果报应好轮回,笑周嫱活该。

怎知亲眼所见,她却恸哭。

谁料,大仇得报竟会悲痛欲绝。

“娘。”

昭珂起身,轻唤已是无人应。几上茶盏打翻,恩施玉露晕成一泓。咬牙切齿相恨的人故去,却是她心如芒刺,痛不堪忍,好似死过一般。

可世道人情从来不在乎。

昭珂逃出长明楼,踏上晚晴桥,风窄衣薄,青丝愁乱。盛安城还是昌平的光景,竞繁华,列珠玑,盈罗绮。官家小姐撑伞,珠钗步步摇,锦衣绸缎,绣成万种风情。富贵公子摇扇,环佩玲琅,玉树临风争倜傥,跌宕风流。

小巷里,流民乞儿挨饿受冻,躲在一角瑟瑟。偶有官兵走过,见着轿撵抬近,瞪眼横道:“让一让!”

“听说城隍庙又死人了。”

“岁暮天寒,死几个人不是寻常的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也是,不过薛府那儿你打算如何交代?”

“还能如何?人家争风吃醋,我敢跟着瞎捣乱么?一会儿去巷子里逮个模样清秀的,不就交代了?”

昭珂听罢,皱眉苦笑。

人间何时有过好时节?

是乞巧夜眼波流醉?还是花灯节风月旖旎?是十方潋滟轻歌曼舞?还是长明楼霄火不灭?

不是。

从来不是。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盛安风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盛安风来
上一章下一章

Chapter 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