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辰龙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粗嗓子看着刘辰龙,似乎在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县长,我们不是信不过你,但却实在信不过其他那些汉人,我们散了之后,恐怕这件事情就是这么算了,现在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都在,一定要把事情说个清楚!”
刘辰龙考虑了一下,才说到:“好吧,不过现在太阳太烈了,一些身体比较虚弱的乡亲们可能会受不了,不然这样吧,如果有谁觉得身体受不了的,就先离去!”
刘辰龙这么考虑也是没有道理的,虽然镇政府面前的广场比较宽,但一下子涌入了一千多号人,还是显得很挤。五月的山南虽然不是很热,正午时分的太阳却也让人有些受不了,而且苗民们都是临时行动,也没有备着饮水之类的,现在已经僵持了四五个小时,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会有人受不了。
粗嗓子跟其他两个苗人商议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个意见,但询问的结果却是很让刘辰龙意外,一千多个人里只有十余个人肯提早离去,其他人却还是要坚持留着等结果。
刘辰龙并不官僚,上任两年多来,也刻意接触过一些苗人的历史。知道苗人在数千年的历史里,颠沛流离,迁?不定,是个灾难深重而又顽强不屈的种族,澳大利亚历史学家格底斯甚至在他的巨著里将苗人与犹太人相提并论,认为这两个种族的历史,几乎都是由战争与迁徙来谱写的,而这样的历史也造成了苗族内部的凝聚力几乎要强于任何一个种族。这次刘辰龙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安排那十几个人离去之后,刘辰龙又转身让那十几个一直发呆当摆设的派出所民警进去搬了些镇政府储备的矿泉水出来,让一些需要的苗民自行取用。岵岭镇的党委书记林永兴这时才打了刘辰龙的手机,怯怯地问要不要出来协助处理!刘辰龙没好气应了声:“林大书记觉悟还真是提高得很快嘛,才五个小时就明白自己不应该当逃兵了?你就给我乖乖的呆在里面,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把这些忙完了,又打了个电话给王连城报了平安,刘辰龙才就地盘坐了下来,招呼那三个苗人头领:“坐吧,大家都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三个头领商量了一下,也坐了下来,其他苗民也都纷纷坐了下来,但说起那天的事情,一下子群情激昂,又有不少人站起身来,各自高声诉说着。
一时七嘴八舌,刘辰龙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了解了情况。
原来事情远不如林永兴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在苗民们的控诉里,岵岭镇对村民所做的拆迁工作是非常粗暴的。林永兴带着镇里的几套班子还有派出所的警察下去,把村民们召集起来,宣读了一下这次迁移的条例,就算完了。之后就一直催逼着每个村民都要签约。苗民们汉化的程度不是很高,并不是很识字,也看不懂条约上写了什么,当下就有很多人表示不想签。林永兴当时就发火拍了桌子,后来是村主任做好做歹,才说服林永兴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来做工作。由于村主任出于自身的考虑,一直帮着林永兴做工作,再加上这次迁移的条件确实比较优厚,终于有大部分人同意了。但是却也还有一些人坚决拒绝了。
苗族村的组成情况比较复杂,大致可以分成三个“确”。“确”是苗族的基本社会组织单位,苗族自来聚族而居,历来依靠社会组织“确”与军事组织“被”来维持整个聚落的正常运作。自清代改土归流以来,苗族聚落的组织结构大部分已经按照一些汉族习惯改造过了,但砚海县的这个苗族村不知为了怎么,却一直维持着这个古老的习俗。这也是这次他们能迅速弄来武器,并摆出这样大的阵势的原因。本来国家有规定,凡长度超过十七厘米的匕首、三棱刀、带有自锁装置的弹簧刀(跳刀)以及其他相类似的单刃、双刃、三棱尖刀都属于管制刀具,禁止私人未经批准擅自持有,但同时却又规定了少数民族所使用的一些腰刀、靴刀可以在自治地区内销售。苗族村虽然不是成建制的自治单位,但以保留民族传统的名义执意要持有一些苗刀,政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苗族的“确”是与苗姓紧密相连的,同一个“确”的基本就是同一个苗姓。苗族有两种姓氏,一种是苗姓,一种是汉姓。苗姓原本固有的;汉姓是后来输入的。因为过去苗族没有文字书写自己的苗姓,却用汉字书写汉姓,以致使人误认为只有汉姓,而不知有苗姓。但砚海县的这个苗族村大概是对苗族习俗保持得最好的一个聚落,对外用汉姓,但在自己村里却坚持使用苗姓并形成了三个“确”。
粗嗓子的苗人头领的苗姓是德瓦,汉姓是候,村里人都称他德瓦老爹,是苗族村里最大的一个“确”的头领,也是苗族村里辈份最高的一个人。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苗人的苗姓是蚩,汉姓为罗,叫做罗大海,是最小的一个“确”的头领,这个“确”总共连他在内总共也只有九户人家。而另外一个苗人头领苗姓哚,汉姓则是王,名字叫做王吉昌,这个“确”的苗姓都是哚,汉姓则有吴跟王两种,被打伤的吴老太太跟那个年轻人东孜保都是属于这个“确”里的。
德瓦老爹跟王吉昌所带领的“确”大部分都是同意迁移的,还有一小部分暂时不同意的,是对于补偿条件还有点意见。但罗大海带领的“确”却坚持不同意这次迁移,而且根本不是什么条件谈不拢的问题,而是一口咬定,不管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都坚决不能迁!
林永兴却不管那么多,刘辰龙每次督促他,他就直接派人下去催逼村民,那些正规编制的警员怎么说也受过正规培训,态度虽然不是很客气,但终究还不敢动手动脚,但那些镇里自己聘任的协警,本来就是一些不务正业的街头流氓,平日里虎皮上身,在镇上作威作福惯了,下到苗族村里也还是这样的态度,对于对协议还有疑问的村民们时常呼呼喝喝,甚至推推掇掇,那些苗民们早有不满,这次居然对年过古稀的吴老太太动手,大家的怒火一下子都被点燃了,这才有了这次这么大规模的举动。
而且,最让刘辰龙困惑的,是那些苗民们所诉说的迁移补偿条件里,居然没有说到补偿款。在他刻意的追问下,才明白林永兴对于补偿款居然提都没提,这补偿款是县里常委会上定下来的,大会小会一直在讲,还特别从今年的省政府拨款里划出一部分,准备划拔到岵岭镇,由岵岭镇按户发给苗民,而且特别强调了必须专款专用,他林永兴难道是吃了豹子胆,居然敢私自截留?!
那些苗民们诉说完了,德瓦老爹跟王吉昌、罗大海三个人目光炯炯,看着刘辰龙,德瓦老爹慢慢地说道:“刘县长,情况就是这样了,你看要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刘辰龙皱起了眉头,全场鸦雀无声,都在等着他开口。刘辰龙扫视过那一千多个男女老少期盼的眼神,心里也是翻腾不已,照他的性子,如果他真的是封建王朝的青天大老爷,这下早就应该直接把林永兴那帮子混蛋捉出来狠狠地打上一顿板子,但现在他却知道自己决不能这么做!这倒不是他对林永兴之流有什么同情之心,只是现在不比从前,一切都有程序,有法律,自己虽然是县长,但也没有权力这么直接处理这批人。更何况,如果这样在一千多人面前公开处理镇里的领导,对政府的威信打击太大了,恐怕以后镇政府的工作也开展不起来。是以他现在虽然恨不得把林永兴千刀万剐了,却还是不能直接对苗民们做出什么样具体的承诺,这一点实在让他感到十分之为难!
他仔细想了半晌,才看着德瓦老爹三人,很诚恳地说:“老爹,两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以一个月为限,我马上亲自布置?查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以砚海县人民政府县长的身份向你们保证,不管这件事涉及到谁,不管情况有多严重,一定会一查到底,一定会给予应得的惩罚!绝不手软!你们大家信不信得过我?!”
德瓦老爹三人互望了望,王吉昌走上前对着那些苗民们喊道:“各位老少爷们,这是大家伙的事,你们倒是说说,我们是不是信这位小刘县长一次?”
苗民们交头接耳一番,小小骚动了下,忽然人群里有人叫了出来:“刘县长是好人,我们相信他!”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全场都在叫着:“我们相信他!”
刘辰龙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润了,德瓦老爹跨上一步,说道:“小刘县长,我们就信你一次,希望一个月之后,你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刘辰龙郑重地点点头,说:“您放心,一个月后要是没能给出一个结果,我刘辰龙只身上苗寨,任凭你们三刀六洞,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本不该说出这番江湖黑话,但心情激荡之下,却是冲口而出。
德瓦老爹点点头,想了想,忽然又说道:“我们散了之后,不会有人想着法子对付我们吧?”他在族里辈份很高,但平日里却是老实商人,这次也并非不赞成搬迁,只是那些协警实在太过份了,他激于义愤才带了这个头,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心里也有点害怕。
刘辰龙真诚地笑了:“不会的,我能理解父老乡亲们的心情,换了我跟你们易地而处,说不定也会站在你们中间,这次大家很克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只要大家现在散了,我以砚海县人民政府县长的身份保证,不会因为这次事件追究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任何责任!”
德瓦老爹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刚要说话,旁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罗大海却开了口:“我们还有一件事情!”
德瓦老爹皱了下眉,轻喝道:“阿海!”这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几乎不可收拾,现在得到了刘辰龙坚决处理挑动事端的相关人员,以及不追究参与集会众人责任的保证,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刘辰龙却听出来了,这就是刚才顾及老人家,坚持要让他进来谈的那个沙哑嗓子,不由有了丝好感,和颜悦色地问道:“罗兄弟,你还有什么要求?”
罗大海一直说话不多,似乎并不太擅言辞,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我们‘确’的九户人家都希望不要改动我们的房子,或者至少要让我们在改建完后搬回去!”他本来是坚决反对迁移的,但此时对刘辰龙很有几分佩服,不由也是退了一步,口气已是松动了,只是要求要返迁回去。
刘辰龙皱起了眉头,问道:“为什么?是对补偿条件不满意吗?”
罗大海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天神许给我们的地方,再多的钱也不能卖!”
刘辰龙的心里打了个结,他看得出来罗大海是个憨厚的汉子,但越是这种人倔起来越没法转过弯来,而且事情一牵涉到信仰,就很不好说了。而且在其他人而言,或许会觉得罗大海是迷信,但他这半个修士,却知道罗大海的坚持可能有些什么其他的原因。是以他考虑了半晌,才很诚恳地对阿海说道:“这样吧,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不改建是不可能的,但亿科地产答应过了,不会改动村庄的原貌,应该不会大规模拆掉你们的房子,另外,我再尽量做做工作,希望能说服他们让你们愿意回来的人返迁回来,不过我不能给你们什么承诺,我只能答应你们会尽量去试试!”
罗大海歪着头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叹了口气,才说道:“小刘县长,你是好人,我也不是为难你,但我们那九处房子真的不能拆,那是蚩尤的产业,妄动的人,必会受到蚩尤严厉的惩罚!”
刘辰龙听到蚩尤这个名字,心里不由得一跳,隐约想起了什么,一旁的德瓦老爹却先着急了起来,帮着刘辰龙劝道:“阿海,县长不是答应了替我们下功夫了嘛!先散了吧,等等再说,等等再说!”王吉昌也站出来帮腔,半劝半推地把罗大海架到一边。德瓦老爹叫道:“老少爷们,这事先到这里,大家别为难小刘县长了,散了吧,散了吧!”
苗民们应和着,各自收起了刀,刘辰龙通知王连城,让门外的军警们收起枪来,免得闹出误会,同时要求他负责指挥军警维持秩序,疏散人流,又调来几辆中巴,把一些比较年老体弱,无力走动的苗民们送了回去。
眼看着苗民们三三两两随着军警的指挥走出镇政府大院,各自散去,刘辰龙才稍微喘了口气。
忽然政府大楼里面却起了阵骚动,刘辰龙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乱了,只见镇党委的一个副书记跑了出来,向刘辰龙汇报,原来镇里的一百余个工作人员被围困了大半天,又听着外面的苗民喊打喊杀的,精神高度紧张,好多人都没吃上午饭,甚至有水也喝不下,现在一听到危机散去,那些人精神一松弛,居然就晕了过去,当然其中主要是女同志,所以现在里面有点混乱。
刘辰龙当下打电话,让县医院跟镇卫生所的救护车过来,把晕倒的人抬过去救治,然后让这个党委副书记召集还在岗的工作人员到大会议室,准备简单说两句,稳定一下人心,然后就赶紧放他们去吃饭。同时他还给派出所的民警下了个指示,让他们先把那个肇事的协警控制起来,防止他畏罪潜逃。
稍停歇了下来,刘辰龙才想起林永兴居然还没出面,当即沉下脸,问那个镇党委副书记:“你们的林书记哪里去了?都现在了还想着当逃兵?”
那个党委副书记支支吾吾地说:“林书记……林书记可能……可能压力大,刚才一下子就……就晕过去了,这个……呃……”
刘辰龙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林永兴,晕得还真是时候。
说话间镇卫生所的救护车已经先开过来了,刘辰龙指挥着,把那些晕倒了的“伤员”抬上救护车,然后又到大会议室简单通报了一下情况,布置了一下下一步工作,等他步出岵岭镇办公大楼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经近黄昏了。
在砚海县的历史上,苗人大规模的集会示威发生了许多次,却只有这次是在没有伤一个人、没有流一滴血的情况下和平解决的,白副县长、王连城现在他们看刘辰龙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敬畏。
刘辰龙却没有多少喜悦的神色,他手微微掂着脖子上挂着的仓吉嘉措法王留下的护符,想起了罗大海方才提起的“蚩尤”,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大气运在开始流转。
他抬起眼,太阳已经下山了,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忙了一整天。
等太阳再升起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汪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