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对头
铁匠铺的打铁声听着总是很枯燥乏味,就像匆匆而过的时光,日复一日的生活,年复一年的雪。
当小铁锤换成大铁锤,夜酩也从孩童长成了一名少年,个头已过他爹肩头,身材也壮实了许多,只是脸蛋依旧圆乎乎,带着些许稚气,乌溜溜的大眼睛变得狭长,眼角透着抹不易察觉的锐气。
这年冬天格外的冷,一夜风雪过后,古城四街八井,坊市里巷,屋瓦棚头,皆是银雕玉砌,晨阳一起,处处散着清辉。虽然天气苦寒,城西临街的铺子却开门很早,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扫雪除冰,整拭门面,辰时三刻一到,城门大开,一些走街送货的商贩便活动起来,赶着大小车辆出城,将贮藏地窖的白菜红薯,新点的卤水豆腐、自家腌制的酸菜咸菜等等,送往城外榷场、屯兵营和附近龙门渡。
夜酩早起将院子清扫了一遍,又去灶台旁为他爹准备了中午吃食,便穿好衣服出了家门,本来依照他如今的打铁手艺,虽然还没青出于蓝胜于蓝,应付日常活计绝对不在话下,但他爹张老铁却有自己的想法,借着早年和城东开酒楼的丰老掌柜有些交情,把他送到了酒楼后厨当学徒,没让他老在家里打转转,仇还是要报,但人不能靠“报仇”活着,总要先学些本事养活自己。
古城距离大周与赤阳两国边境不足百里,自从两朝交好结盟,在边境开设以货易货的榷场后,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古城各行各业都日趋繁荣,每日城门一开,就会涌进涌出很多外来行旅客商,少年从铁匠铺所在的僻静老巷出来,绕过巷口钱家包子铺,穿行于来往车马人流间,逢人见面都是面带微笑,甭管是认识的街坊邻居,还是陌生人,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莫名觉得少年身上有股蓬勃朝气,就像路边田埂里的一株狗尾草,虽然没有养在庭院中那些碧树琼花看着令人赏心悦目,却有着旺盛顽强的生命力,活泼、野蛮、无拘无束。
夜酩很快来到城东,这边的景象和城西大不相同,地面都铺着青石,院落房舍皆青砖灰瓦,街面也更加宽敞,可并行四列马车,两旁各色店铺林立,吃喝玩乐皆有,如果说城西像个村镇,那城东便像是县城。
丰庆楼位于主街西侧,紧挨着老城隍庙,门口立着一间花牌楼,上面挑挂四盏朱红黄穗桅子灯笼,两根漆红的柱子上刻有一副简联:“积丰善膳,常有余庆”。
酒楼共有三层,占地九间,一层是散座,二三层是雅间,格式是仿造着云州龙骧春风楼样式兴建,也是硬山斜顶、灰瓦白墙,当然在规模上无法与后者比肩,仅能算是一个缩小版,不过此处菜品的味道,尤其是全鱼宴那是丝毫不照有“五湖四海急先锋”之称的春风楼差。
夜酩自打九岁来酒楼打杂,到如今已有六个年头,与楼里的伙计师傅都是熟得很,当初因为年龄还小,大家谁都没真把他当个杂工使唤,看他长的圆圆乎乎,小孩很机灵,都拿他当个逗乐的开心果,只挑些跑腿送信,为客人呼朋唤友的轻巧活让他去干,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到如今虽然他已从孩童变成了少年,正式拜师入行,成为了丰老掌柜的关门弟子,却仍免不了被众人呼来换去,一会在堂前擦桌摆凳,端茶倒水,一会在后厨刷碗洗菜,总之哪缺人,他便是那个角儿。
这几天,赶上古城旁边的陵水河开冰,虽然突遭寒潮,但城里还是集聚了很多贩鱼倒鱼的南北货商,丰庆楼晌午的生意很红火,不过因为大掌柜去了附近青阳县打点分店生意,灶头就只有大刘小李两位师父忙活,几个切堆、打杂干腻烦的学徒平时摸不到锅铲勺把,此等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哪里会肯放过,都你争我抢着上灶,能捞到一道菜,就多一次练手的机会,做不好被扣工钱是小,能得到大师傅一两句指点,或许就能受用终生,早日出徒。
于是,像收拾鱼货这种苦差事、麻烦事,就都撒给了夜酩,谁让他手脚最麻利呢。
晌午时分,丰庆楼的西面巷子里暖意融融,夜酩蹲在后厨偏门外石台上,一边听着身后吆喝,一边宰剖活鱼。
鳜花子一条、嘎牙子六尾、斑鳟子三条……
不过一个时辰,他面前两个木盆里鲜鱼已经明显见少,听着后厨嘈杂声渐小,暂时没有活计,夜酩放下手里的小柳叶,用抹布擦擦手,刚要站起身活动几下筋骨,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小石子,正落在他身旁盛满鱼下水的脏桶里,血水飞溅一地,也迸得他满脸都是。
夜酩愕然抬头找去,便见到巷子对面老城隍庙的残墙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但因为人站在庙檐下,又逆着太阳光,他只能看清这人外形轮廓是个男的,身材大概比他要矮上半头,手中还斜抱着一把剑。
夜酩腾然从地上站起,仰头喝道:“谁?”
那来人从屋檐阴影下走出,露出一张俊逸脸庞,面若白玉,剑眉星目,虽是少年,却英姿不凡,只是和夜酩说话的语调很是轻慢。
“在古城除了赵甲和冯猴子,还有谁愿意搭理你!”
夜酩很是意外,不用去看,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他就立刻辨出来人是谁,退后两步,怒道:“赵承乾,你来这干嘛?”
姓赵的英俊少年哂笑一声,双手叉着胸,“还能干嘛,当然是吃饭!”
夜酩抹掉脸上的血污,不愿搭理面前这多日未见的不速之客,这赵承乾乃是龙门城“土县令”赵天鹏的次子,从小便博闻强识,天姿出众,是古城公认的少年天才,却与他是冤家对头,只因小时候他未经人事,被赵承乾诓这厮骗泄漏了身世秘密,被其威胁索要一把对他而言极为珍贵的匕首,后又被他反制,从此结下仇怨,前些日子去省城云州道院挂名,一直不在古城,没想到今日竟然回来了。
夜酩冷哼一声,“吃饭去楼上,在这你只能吃屎!”
赵承乾又啧了一声,掏掏耳朵,“几个月不见,你能耐不见长进,嘴巴倒是越来越臭,真不愧是黄鼠狼转世”
夜酩暗自攥紧拳头,却又忽而一松,不想与其多费唇舌,反笑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赵承乾在墙头走了两步,又低头朝着地面看看,见夜酩身前满地泥水,无处下脚,厌恶的轻啐一口唾沫。
“没啥意思,就是听说我不在这段时日你很猖狂,所以过来看看你!”
夜酩闻听先是一愣,想到定然又是那些和他相互看不对眼的城东富家子弟在背后使坏,但旋即又觉得赵承乾不会那么无聊,此举必定另有深意,再仰头上下打量一番他,有些震惊道:“你已经跨境登蜀了?”
赵承乾嘴角微翘,露出几分得意,用脚将墙头的雪踢下两块,站到干爽地方,道:“还没,不过我现在五脏精气归元,已经在九牢关前”
夜酩把头低下,暗暗攥紧拳头,这次却是极为用力,好半天才冷笑道:“山高路险坑深,小心万劫不复”
赵承乾嘿笑一声,不想和夜酩斗嘴,也不为这类恶毒诅咒气恼,反而蹲下身来,一本正经道:“本来,我以为咱们是同一类人,可惜你就是个土鳖,什么都不懂,其实这个世界真的很无聊,我就想找个人唠叨唠叨,姓夜的,你为啥不识抬举?你知道我是谁吗?”
夜酩对赵承乾嘴里冒出的怪话早已厌烦头顶,根本懒得去想,冷讽道:“你是古城天才,我高攀不起”
赵承乾手指刮弄着下巴,眼光又转向地上盛鱼的木盆,似在心中盘算什么,又似有难解的困惑,挠挠后脑勺道:“有时候我其实挺羡慕你,傻人有傻福,无知者无畏,但看到你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又很替你不值,就算你先天发育不良,只要勤加努力,修行破境应该不难,可你却偏偏不思进取,来这厨房打杂,这到底能学到个啥?要我看还不如跟你爹学打铁,虽然苦是苦了点,但将来做个铸纹师,不比你整天给人端茶倒水强?呐,你帮我相相这把剑,我就告诉你一个古城即将会发生的大事,和你也切身相关,说不定你多溜须一下我,就能得到不少好处”
说着,赵承乾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就将怀中剑抛给夜酩。
夜酩虽然很反感赵承乾颐指气使的做派,却还是抬手接住了那把剑。
乍握住宝剑,少年只感到手中一沉,只瞧这把剑身通体漆黑,剑首镶有鹤头铜环,剑柄质若墨玉,剑格方正如山,剑鞘、鞘口、护环、剑标无一不是雕工精湛,便是不懂相剑之人,光看这外表也知其必然金贵,而且颇有些年头。
夜酩又稍微用力将剑刃抽出,但见剑脊三棱八面,通体布满青丝木纹,刃口寒意森森,剑锋如兰,迎着阳光观察,似有五彩缭绕,不由赞叹道:“好剑!”
虽然夜酩与赵承乾素来看不对眼,但就剑论剑,他此刻手中的这把剑确是很美。
蹲在墙头的赵承乾等着夜酩的结论,但可不是就为一句“好剑”,否则他就不算天才,而是蠢材。
夜酩也正如他所愿,又横剑于眼前,侧对阳光,视线贴近剑身瞄了两眼,又用手轻轻挥动几下,听听声音,才道:“拔之无凝滞杂坠,剑身坚白,折光有黑,刃口流畅,极致剑锋五毫,铸纹如青木,线条流畅,应该是用拓符法所制,至少七折九锻,熔坯时掺入过某种矿晶,质地坚脆,当得上千里挑一,算是臣子剑,从三品”
赵承乾其实对夜酩所说的话半懂不懂,但却装作很懂得样子,想想道:“为何只有从三品,而不是一品?”
夜酩轻轻摇摇头,将宝剑遥指向赵承乾眉心,道:“这把剑虽然铸纹精湛,但剑体青中泛黄,应是锻造此剑之人想要增加剑的韧度,加入了铜锡,但又因熔铁时掺入的矿晶极坚,铜锡与之不融,非但没起作用,反而适得其反,让剑身藏粟,听音不匀,再者折光黑白分明,乃是过硬且脆之象,还有打磨白刃极致剑锋五毫,要是一品臣子剑,至少也要再进两毫,所以说它从三品不屈,而且我觉得这把剑不适合于你”
赵承乾道:“为什么?”
夜酩道:“此剑铸纹如青木,你是吃土的命,正自相克”
听到夜酩的解释,赵承乾嗤笑一声,把手向前一伸,“把剑还我!”
夜酩面露不屑,将宝剑归鞘,却没有立刻丢还给他,而是转而问道:“有什么大事与我有关?”
赵承乾嘴角微微一翘,缓缓道:“厢武考”
夜酩又是蹙眉,“厢武考怎么了?”
赵承乾勾勾手指,示意夜酩先把剑还给他。
夜酩冷笑,用力把剑丢了回去。
啪!赵承乾手疾眼快握住剑鞘,身体纹丝未动,嘿嘿坏笑道:“我突然又不想说了”
夜酩冷哼,“随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