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光阴
八宝脍鲟龙这道菜是丰庆楼八大招牌菜之一,其中的八宝乃是指鱼脍所蘸的料汁,乃是用蒜、姜、橘、梅、栗肉、梗米、海盐、豉酱八种食材调制而成,食用时将鱼片在蘸汁中轻点即可,入口鱼片鲜弹脆嫩,清甜中略带微辣、又有淡淡豉香,滋味极富层次,美味绝伦。
老道人吃过几片鱼生后不住点头。
年轻道人刚被夜酩凌厉刀工吸引,此时用筷子夹了一片薄弱蝉翼鱼片仔细观察,并没有去吃,而是又夹起一片与前一片对比,又别有深意的看了面色难看的赵承乾一眼,转脸瞧向夜酩道:“龙骧城春风楼有一道“金齑玉脍”做法与这道八宝脍鲟龙如出一辙,你的鱼片虽然切得极薄,但形状前后相差却很大,如果能做到片片如杏花柳叶才算极妙,不知我说的对否?”
夜酩点点头,“这位道长是大行家,所言甚是,小人如今只算粗通皮毛,不及师傅一角,实在惭愧,献丑!”
年轻道人面带轻笑,将那几片鱼肉入口,品过滋味后,道:“那金齑玉脍乃是厨王“袁大家”独创,想必你家老掌柜这道菜是偷艺春风楼喽?”
“偷艺?”
夜酩本来一直是陪着笑,但听到这个词却是脸色骤变,厨行是开门生意,难免会被食客挑三减四、品头论足,这在所难免,毕竟羊汤虽美,众口难调,但当着一个厨子的面说是“偷艺”却是大不敬,说别的什么他都能忍,但说老爷子传给他的手艺是偷来的,这就不只是他一人的问题,而是关乎丰庆楼的声誉。
“这位道长,虽然夜某浅薄,不曾见过你说的“金齑玉脍”,但这道“八宝脍鲟龙”却是我家师傅早年独创,光是这丰庆楼就已经开了二十年,从开张第一天就有这道菜,你说偷艺那什么春风楼的厨王,不知可有真凭实据?”
夜酩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经彻底冷淡下来,一双眸子如利刃刺向年轻道士。
赵里正看到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瞬间被夜酩又泼了盆冷水,愠怒道:“你这小厮怎么口无遮拦,如此傲慢无礼,还不快向道长赔罪!”
年轻道人轻轻摆手,看夜酩冷着脸,轻笑道:“无妨,这位小师傅也是为了维护他的师傅,孝心可嘉,我也确实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我曾经和厨王袁大家讨教过这斫脍刀法,也算略通一二,其实要验证谁偷艺于谁很简单,只需借这位小师傅手中鸾刀一用,容我演示,立见分晓!”
“王师兄精通斫脍?”没等夜酩回应,赵承乾面露讶色,似乎只是单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夜酩看了赵承乾一眼,知道年轻道人是想帮赵承乾挽回些颜面,故意打压自己,心头堵了口恶气。
夜酩将手中鸾刀微旋,托到年轻道人身前,“请赐教!”
年轻道人薄唇抿起一个轻微弧度,起身来到夜酩身前,接过鸾刀,拿到手里仔细观看,见刀身上篆刻有两个娟秀小字“桃樱”,不由笑意更浓,走到几案旁,也是先洗手洗刀,之后站在龙门架前,将那条鲟龙鱼转到另一面,又抬头望了眼摆在老道长面前的黑釉莲花盘。
此刻两者相距已经在六尺之遥。
年轻道人屏息凝神,如同夜酩一样将刀锋对准了鱼头下方,手腕轻轻一振,便见刀身上霎时沁出一层细碎刀芒,如同片片樱花,透出淡红,活灵活现。
赵承乾看到年轻道人激发出刀芒,眼神炽热,艳羡不已,“四境聚鼎!”
夜酩虽然修行境界低微,但见识不差。
修行九境,载气、炼气、登蜀、聚鼎、婴元、御神、知玄、登隐、逍遥,可谓一步一重天。
唯有迈入四境,由后天步入先天,体内拥有了真元,才能人器合一,激发器身铸纹。
看年轻道人竟轻松激发刀芒,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而且鸾刀的变化也大出夜酩预料。
这把刀他之前已相看过多次,刀身表面铸纹混沌,本以为只是把锻打精湛的凡物,却没想到其内竟然另有玄机!
“如此宝刃,用来斫鱼真是可惜”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面带轻笑,手腕微微一晃,便看有片鱼肉飞起,如同蝴蝶般落在老道人眼前盘子里。
“师兄,我借花献佛,请您老品鉴!此技名曰小晃白”
看到年轻道人的动作,夜酩彻底震撼到了。
不仅仅是因为其的手法确实和他所学相同,更因为掷鱼超过六尺,这恐怕连老爷子亲自来,都未必能够做得到。
看来对方真的是个行家!
即便有修行功底傍身,没有经过训练,却也是做不到如此精准无误!
年轻道人瞥了夜酩一眼,接着又是手腕连晃,再道一声“大晃白”,又有数片略大的鱼片飞出落盘,紧跟着他手法又突然一变,由竖切改为斜片,只见鸾刀飞舞,银铃响动,片片鱼肉飞出,都似柳叶般飘落盘中。
年轻道人做完,缓缓道:“此技名曰柳丝飘,鱼脍形如柳叶!”
夜酩已将牙咬得咯吱作响,手握双拳,指节发白,仿佛要蹦出皮肉。
年轻道人看他这副神情,将刀一旋,轻轻将鲟龙鱼的鱼腩切下,来到翡翠砧板前,用白布将其擦净,将不到一指厚的鱼腩平铺在上面,从那套匣中拿出一把“半边月”,一只手掌轻按在鱼腹,另一手操刀紧贴着砧板,将半边月里外来回轻片数次,动作很是潇洒。
然后又用刀将看似毫无变化的鱼腩切成细丝,最后从八宝食盒里取出一个长条型的盘子,用刀将砧板上的鱼丝戳起放入盘中,手在鱼肉上轻轻一抚,便见到那块鱼腩竟然瞬间变得好似龙须面般延展开来。
“此为千丈线,乃是袁大家四绝中最后一绝,小师傅你可识得,做得?”
看到年轻道人将刀放下,又用清水洗洗手,背起手居高临下望向他,夜酩半响沉默无言,心头却是翻江倒海。
“师兄神技!”赵承乾高声盛赞,眉飞色舞来到几案前,将那盘“千丈鱼腩”恭敬端给老道人。
老道长倒是没觉得气氛怪异,很是坦然的用筷子挑起一根鱼丝,结果却发现已经被切成粉丝般粗细的鱼肉竟然根根首尾相连,不由赞叹道:“王师弟刀法果然神妙,看来你已经尽的掌门师尊真传,真是幸哉!”
赵里正见势忙起身对年轻道人拱手,“王小道长真乃神人也,令赵某大涨见识,大饱眼福!”
赵承乾来到夜酩身边,拍拍他的肩头,用很和煦的口吻道:“夜酩,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你做得也算不错!”
夜酩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肩膀一挣,却是对年轻道人拱手道:“道长所演之法夜酩识得,做不得,今日受教!”
年轻道人含笑走回座位,却没回应夜酩,而是对赵承乾道:“承乾师弟,你的这位同窗所言之道却有他的道理,但你也应该知道,那只是普通人安身立命之道,而我辈修行者要追寻的却是天地大道至理,并非灶头这点小道,接下来这几个月时间,你可莫要以为高枕无忧就荒怠学业,明白吗?”
赵承乾心思通透,哪能不明白年轻道人此番用意,连忙起身恭敬施礼,“师兄所言甚是,承乾定当谨记,加倍努力”
就在两人一唱一和,将夜酩凉在一边的时候,雅间的门忽然被伙计刘二轻轻推开,只看他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砂锅,对着在座几位客人躬身点头,将砂锅放到桌子中央,很是客气的赔上笑脸道:“几位贵客,我家大掌柜不在,大师傅得知里正大人光临,特赠送素羹一份,略表敬意,请诸位慢用”
说完,伙计刘二又转身对夜酩道:“小叶师傅,大师傅说有事找你,让你尽快下去”
夜酩看了刘二一眼,知道这是在帮他解围,心存感激点点头,虽然丰老爷子的斫脍技共有八法,但他却只练会了大晃白、小晃白,另外六法并不精熟,此时即便亮出来,也只会自取其辱,但有件事他却是必须要问,于是在刘二走后,他又硬着头皮对年轻道人躬身道:“王道长,请容小人叨扰一句,你所认识的袁大家只有这四手绝活吗?”
年轻道人微微点头,“没错,袁大家便是靠这四手绝技名扬漠北,你能得学其一已算不易”
夜酩轻轻点头,不知不觉间已咬破了下唇,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学厨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明明师承有门,却无法证明,但学艺不精却怨不得旁人,此时他只觉脸火辣辣的热,好似被人狠抽了两巴掌。
不过他告诉自己要忍,因为如果连这点挫折都不能忍,哪里还会有什么将来,又何谈报仇。
想到了这些,他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愤懑和不甘强压下去,躬身道:“今日夜某学艺不精,在诸位面前献丑,希望他日有机会能再向道长讨教,八宝脍鲟龙已经斫好,各位请慢用!”
年轻道人本没想再理会夜酩,但听他竟还能用如此平静语气说话,并且依旧表现得不卑不亢,不觉又转头看了眼他,随手从衣袋摸出一枚铜钱,曲指轻弹,射入几案上空木盆里,淡笑道:“刚才借了你的刀,这是赏钱!”
夜酩收拾好套匣刀具,本已转身要离开,但见一枚铜钱落在盆底,目光微凝,又抬头望了眼年轻道人和赵承乾,见两人都在盯着他看,暗自咬紧牙关,将铜钱拾起,紧握在手心中,再也一句话没说,转身默默离开雅间。
一直没插话的老道人在夜酩离开后,眯眼沉吟片刻,叹道:“此子心性倒是不错,可惜不能修行”
赵承乾没想到夜酩会去拿那枚铜钱,已经很是意外,又听老道人如此讲,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夜酩走出雅间,见到刘二正等在外面,勉强挤丝一个笑容,轻声道了个谢字,伙计刘二是个伶俐人,没有苦言相劝,只是在夜酩走过身边时,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夜酩垂头下楼回到后厨,跟谁也没有打招呼,将檀木匣归位,脱掉红绒围裙,便出了后厨角门,站在青石台阶上,仰头望向天空,才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闭目凝神片刻,暗暗平复跌拓起伏的心绪。
以往他一直以刀工而自傲,认为除了丰老爷子之外,再没有人能做得比他好,但今天见识到那年轻道人所演刀技,自尊心却是被无情撕出一道口子,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他斫脍是全凭熟能生巧,招式都是在无数次练习中积累而来,而那年轻道士虽然刀法精准,但很明显并不如他熟捻,但却能做得比他好,皆是因为其有修行在身。
夜酩站在石台上反思良久,直到晌午已过,老庙残墙的影子将小巷地面涂黑,偷腥的黑猫贴着墙根跃上脏桶盖,才蓦然醒转,他又张开手看看那枚铜钱,再次攥死拳头,喃喃自语,“无事不修行,无艺不练心”
就在这个时候,一缕青烟突然从他身侧吹来,后厨掌勺大刘师傅出现在角门旁,手里拿着一杆铜烟锅,那张常年在灶头烟熏火烤下变得红润发黑的脸上透着一抹沧桑笑意,显然类似的情形他也曾经历过。
谁又没有年少轻狂时?
少时碰碰钉子,省着整日眼高于顶,倒也不是坏事。
大刘师傅道:“想通了就去吃饭,下午还有活呢”
夜酩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神情坚毅起来,将铜钱揣入怀中。
人道光阴无处借,劝惜少年时。
这日后,少年每晚练刀多出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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