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国之无君
阿保机亲手建立了契丹帝国,这个新生的国家本身没有经历过君主的更迭。然契丹以中原正统自封,认为自己是炎帝的后代,自夏商至汉唐都是可以追溯的历史。韩知古读书不少,算得上人如其名,知古通今,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哪朝哪代有过皇后摄政的先例。古往今来,摄政的太后太多了,从先秦的宣太后到汉代的吕后,都曾一言九鼎权倾天下,但无一不是先帝驾崩后立刻拥立新君,再用种种理由,以太后的身份摄理朝政。就连武则天,也从来没有让大唐皇帝之位空悬过一天。这却难不倒他,他想了想说道:
“事急从权,任何先例都有第一次。目前契丹的情况前所未有,一则太子身为东丹王难以分身,本土皇位继承的事需要再议;二则,娘娘不同于历史上的其她皇后,帝国是娘娘和大行皇帝共同开创的,娘娘本来就和皇上并肩理政,皇上病重时娘娘实际已经摄政好几个月了;三则当下东征战争还没有结束,中原天下大乱,形势严峻,太子、大元帅和朝中王公重臣又都不在行营,皇后临时摄政是形势所迫。”
韩知古的话恰中了皇后的心思,但毕竟这件事史无先例,她思忖良久,缓缓说道:
“你说得都对,本宫无意把持权力,也不是要废黜太子,只是不得不慎重,要等亲贵大臣都来了一起商议商议。这样吧,对外宣布本宫权理军国大事,‘摄政’两字不要提,只说‘权理’。在新君继位之前,本宫临时处理朝政,新君一旦即位,本宫绝不摄政。”
刚刚还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样一来,契丹国可就真的没有国君了。这样的日子不知会有多久。这是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的事,传到中原士子的耳朵里,一定引起“夷狄之邦”“禽兽之国”没有礼制之类的嘲笑了。可是韩知古顾不了那么多,他非常高兴自己的提议得到采纳。皇后对用词的订正也令他由衷佩服,“权理军国大事”和“摄政”只是换了一个说法,都是最高决策者,但强调了临时的意思,宣示了皇后没有长期把持权力的心意,这更易于为人们所接受。由衷赞道:
“皇后英明,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安定人心、平稳过渡全靠皇后了。微臣以为可以再加上一句,在此期间皇后的命令就是圣旨。”
想到下午帐前一幕,述律平点头道:
“对。在这期间,哀家的命令不再称‘懿旨’,要称‘制’命。韩知古,立即为皇上治丧,同时对外公布这个决定,向皇都、天福城和在各处作战、留守的王公重臣发布讣告。但是要用机密文书传递消息,完全保密恐怕做不到,只能让敌人尽量晚些知道。唉,要是没有打仗就好了,皇上不会走得这么快,也不至于如此被动。重臣们要来奔丧,同时还要防备敌人乘机发动进攻。落得如今这样,只有哀家勉强撑持。幸亏你来了,今天晚上我们要通宵商量这些事,就在这里边议边给皇上守灵吧。”
当天夜里,寝帐变成了灵篷,御榻暂作了停床,耶律李胡跪在床前守灵,小筐子在他的身边陪伴。皇后和韩知古在外帐也彻夜未眠,对国内国外的局势细细分解,将朝廷文武的任务分配、军队的驻守用兵一一布署。第二天一早,素绫扎成的白幛白花将御营变成银色世界,香烛玉蜡在大帐内外昼夜不息地燃烧。因为是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丧事没有大事张扬,只吹了鸣丧的螺号,让随扈的教坊司在帐外奏哀乐,军中萨满们跳送灵的舞蹈,请来城里庙、观的和尚、道士念经打谯。述律平说,皇上胸怀宽广,海纳百川,生前各教并重,就让他们都来送皇上最后一程。
韩延徽和康默记终于回到了扶余府,他们和叛军缠斗一直难以脱身,接到讣告后大惊之下才不顾一切强行撤军,就这样,到达的时候也是八月初七了,距离皇帝大行整整过去了十天。
韩延徽一到,便将军队的后续安置交给康默记,马不停蹄人未解甲直奔灵堂。因为过了前三天的守灵期,皇子李胡每天上、下午只在灵前各守一个时辰,作为孝子接受陆续赶到的亲贵重臣的吊唁,其余时间都陪在母后身边或回自己帐中休息,帐中只有侍卫和宫女、太监。延徽在灵前痛哭一场,哭完爬起来往外走,准备去见皇后,迎面撞上闻讯匆匆赶来找他的韩知古。
延徽一把将知古拉到帐外,张口就责备道:
“知古,这些日子你是皇后身边唯一的谋臣,我只找你说话,你是怎么给皇后出主意的!”
知古不知他指的哪一件事,心里直发毛,问道:
“丞相指的是什么?”
“这么热的天,大行皇帝走了十天了,还不赶紧出发去皇都归葬。难道想把皇上葬在扶余府吗?”
人死之后由于各种原因,有时很久,甚至一年半载都不能入土,尸体要停放很久,叫做暂厝。然必须是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放在特殊的房子里,这在扶余府和皇都都有可能做到,延徽担心的是一千多里的路途。护送尸体的路途越远,越要尽早出发,在尸体没有腐烂之前到达目的地才能有办法保存长久。知古见他说的是这个,松了口气,道:
“怎么能葬在这里呢,皇都已经在造山陵了。”
“那还不出发,还有一千多里路呢。”
“还说呢,丞相怎么刚到,讣告发出去都十天了。太子和大元帅也都没有到,想走也走不了啊。丞相没有见帐中四面墙边都摆了冰槽吗?床底下也有,亏了国内一直往这里运,每天不停地换。窗户也都大开着,派了人不停地扇风,要不然早都不是现在这样了。“
“我倒是想撤,可打仗不是打猎,进攻容易撤退难,撤不好,轻则被敌人追堵击溃,重则被包围全歼,必须步步为营,以进为退,还不能让敌人看出你急着撤。太子和大元帅不能再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让他们追上来就是。知古,你去吩咐所有的人做好准备,必须尽快出发,我去对皇后说。”
“好。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丞相赶路一定没有吃东西,走,先吃点东西去。我有话要对丞相说。”
“算了吧,哪里吃得下。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丞相见到制命了吧,你怎么看?”
延徽放低了声音:
“我当然见了,正想去觐见皇后劝谏呢。你既提到,正好先问问你。‘皇后称制,权决军国事’这是怎么回事?没提皇上遗旨,不立新君,直接以皇后名义理政。皇上都大行了,皇后怎么还是皇后呢?应该是太后才对。国不可一日无君,契丹现在难道没有国君了吗?太子呢?怎么提也不提?现在人心惶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契丹,汉官是管汉地汉政和朝廷文书的南面官,除非得到特殊宠信,不能过问契丹人的军国大事。韩延徽虽然是南面朝廷的政事令、崇文馆大学士,即汉丞相,但有一个“中外事悉令参决”的头衔,地位就比所有的汉官都高出一大截。他的资历比韩知古老,又是对韩知古恩重如山的前辈,不但有资格斥责知古,也敢于对他说出这样的掏心窝子的话。知古也是第一次对外人袒露心扉,他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毫不隐讳道:
“丞相,你还不知道皇后的心事吗?这怪不得皇后,只能怪太子没有做天下之主的德行才能。皇上在保得住太子,皇上不在了,现在皇后掌权,太子还能继位吗?平心而论,丞相,你认为皇后不对吗?卑职觉得,皇后不是不疼太子,这样做是保护他,也是保护契丹。人心惶惶?丞相,太子继位就不惶惶了吗?他不会听任何人的,皇后做了太后,最好不过的结局就是封闭在后宫里吧。他可以为所欲为,什么事做不出来,恐怕更人心更难安了呢。”
延徽愕然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六岁的后辈,好像不认识了似的。才几个月不见,他还是那样的丰神秀逸,但没有了过去的卑微怯懦,一副大任在肩的样子,看来这个小奴已经成了皇后面前的红人,不仅完全了解中枢机密,而且在全力效命。他明说了皇后不想让太子继承大统,而且不是皇后私心,而是太子的德行不配。延徽觉得一阵狂涛骇浪扑面而来。他和太子没有私怨,可以说关系相当融洽。太子是有毛病,但谁又是完人呢?万世一统,嫡长子继承,才能保证朝廷的稳定,这是大行皇帝的高瞻远瞩。他知道韩知古和太子的过节,要是有谁最怕太子继位,他肯定是其中之一。延徽更了解皇后,她意志坚定,不会受任何人左右,这个决定韩知古影响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问道:
“有没有向太子报丧?”
信都是知古发出去的,他最清楚:
“当然报了,不报怎么行。不过晚了几天,皇后希望太子最后才到,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防止他冲动。”
是啊,以图欲的脾气,见到皇后的制命和讣告一定会怒火中烧,他手里有不少军队,说不定会挥师而来和皇后刀兵相见。也许只有看到自己处于不可扭转劣势才能制止他的冲动。就是说,皇后就是要先布署稳妥,以绝对的兵力优势迫使太子遵从她的意志。自己和德光先到,皇后手里的兵力,除了一万属珊军、两万皮室军、五万汉军就又增加自己和德光的各三万人马。太子的全部兵力只有七八万,便会处于下风。当然道理上太子可以调动渤海的号称三十万军队和平州卢文进的十万军队,但渤海军队内讧不止,卢文进远水解不了近渴。除此之外,德光和自己先来,还远不止人数上的意义,德光现在是皇后棋盘上最重要的那颗棋子;而自己,皇后恐怕也寄以了托付朝政的厚望。延徽既佩服皇后又同情太子,现实和信念、感情和理智纠缠矛盾,心潮起伏久久难平,喃喃道:
“太子有缺点皇后可以申诫,大臣可以进谏,废长立幼会引起天下大乱的,皇上尸骨未寒就废黜他立的太子,皇后不怕引起内讧吗?”
韩知古握住延徽的一只手,单膝跪地,哀求似地说道:
“丞相,咱们都是汉官,既然像树叶一样落到契丹就希望契丹好,契丹只有在皇后的带领下才会稳定强盛,太子做不到。不是因为他对我有私怨,我便说他不好,丞相你看得清楚,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别的不说,就说这次东征,如果不是太子不听皇后的劝,想要立大功,急于求成,皇上何至于这么快就驾崩,军队又怎么会陷在泥潭里拔不出脚,将行营搁浅在扶余府进退两难。丞相平叛一去四个多月,最了解东丹国下面的情况,东征是不是失策?知古从小是个孤儿,丞相对知古恩同再造,知古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丞相。我最了解太子,皇后下不了决心将天下交给太子是出于明智。丞相你德高望重,皇后寄希望于你,在这个关键时刻,你要帮着皇后渡过难关。”
话说到这一步,延徽岂能不知这其实是皇后的意思。他猜皇后不是不想直接和他谈,而是有些话韩知古能说得更直白。他是识时务的人,事已至此,自己已无力回天,他把知古拉起来,说道:
“知古,皇后也太看得起延徽了,我赞成不赞成有什么用?一介文官而已。这次带兵平叛是临时的差事,汉军一多半都是王郁和赵思温的旧部,真正有事他们不听我的。不过你放心,我虽没有军队,但会站在皇后这一边。太子无论实力还是心机都不是皇后对手,不要说我从心里佩服皇后,就是为了大局的稳定和太子好我也不会支持太子蛮干。我也想通了,皇上如果真的一心要太子继位,为什么留他在东丹国?如果皇上驾崩的时候太子在身边,怎么会有今天?或许皇上早有想法,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定。皇上、皇后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时事如此,我不能添乱,只能帮着太后咱们一起稳定朝局。皇后不是不爱太子,不会对太子不好,也许让他留在东丹国对契丹、东丹都好。如果我还说得上话,会尽力开导太子,做一个东丹国王也不错,东丹国的基础不比契丹差,有本事和契丹比一比,哪块土地结的果子更甜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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