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暗箭难防
话说到这一步,延徽岂能不知这其实是皇后的意思。他猜皇后不是不想直接和他谈,而是有些话韩知古能说得更直白。他是识时务的人,事已至此,自己已无力回天,他把知古拉起来,说道:
“知古,皇后也太看得起延徽了,我赞成不赞成有什么用?一介文官而已。这次带兵平叛是临时的差事,汉军一多半都是王郁和赵思温的旧部,真正有事他们不听我的。不过你放心,我虽没有军队,但会站在皇后这一边。太子无论实力还是心机都不是皇后对手,不要说我从心里佩服皇后,就是为了大局的稳定和太子好我也不会支持太子蛮干。我也想通了,皇上如果真的一心要太子继位,为什么留他在东丹国?如果皇上驾崩的时候太子在身边,怎么会有今天?或许皇上早有想法,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定。皇上、皇后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时事如此,我不能添乱,只能帮着太后咱们一起稳定朝局。皇后不是不爱太子,不会对太子不好,也许让他留在东丹国对契丹、东丹都好。如果我还说得上话,会尽力开导太子,做一个东丹国王也不错,东丹国的基础不比契丹差,有本事和契丹比一比,哪块土地结的果子更甜还不一定呢。”
三天之后,御帐行营从扶余府出发了。霜叶在萧瑟的秋风中飘舞旋转,轻轻地落到地面,旷野漫铺上黄色基调的五彩缤纷地毯。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地之间,金色的田野、姹紫嫣红的树林和远处墨青色的山脉像一幅凄美无比的背景画,衬托着蜿蜒前行的黑色长龙。大队人马簇拥着一辆巨大的黑色灵车隆隆前行,灵车没有用白色的绸花和绸带装裹,前后的仪仗也没有打出追魂治丧的幡幛,仍是像平时皇帝出入那样,黄伞羽扇联翩盖地,旌旗纛旄猎猎蔽日,尾随着灵车的教坊司乐队奏着肃穆铿锵的凯旋乐。乐声升上云端,朝阳洒下金色的花片。銮驾正在离开的这座扶余古城,已经改名为黄龙府,在这里驾鹤的皇帝留下了他的永久痕迹。
皇后坐在宽大的銮轿里,身边空空荡荡。想起半年前东进的时候,皇帝和自己并肩而坐,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憧憬着征服渤海国,契丹和渤海连成一片,将国土扩大到东海之滨的盛景。如今不过半载,他却静静地躺在这支队伍中的棺柩里,告别了这块让他付出最后心血的土地。从今之后,再没有龙凤合鸾,只有形单影只的孤凤独舞了。两个儿子都还在背后的那片土地上驻守和打仗,自己却不得不独自带着丈夫西归故土。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今年的中秋是三十年来第一个形影相吊的月圆之日。往年虽然也有时因为打仗不能在一起团聚,可那时不管丈夫人在何方,他们都能仰头望着同一轮月亮,那也是一种团圆。从今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哀痛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天赞五年(926年)的中秋在西归的路上默默过去,怕勾起皇后的伤心,这个节日没有人提及。离开黄龙府的第八天,大队人马来到了大辽河。第一眼看到宽光辽阔金光闪闪的河水,述律平感觉终于回到家了,好像幼儿离开许久回到母亲的怀抱,她的眼泪像泉水般止不住涌出。辽河是契丹人的母亲河,契丹人发源于此,生长于此,也深深扎根在这条河的广阔流域。再向西就是辽河的支流潢河,潢河向北不远就是皇都。述律平已经命人在皇都西北的大黑山里加紧建造丈夫,也将是自己,长眠的陵寝。
“母后,”
这些日子多数时间都骑马走在銮驾旁边默默陪伴述律平的耶律李胡忽然提高声调叫了一声:
“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述律平探出头来向后面望去。大约一里多地之外烟尘滚滚,最少也有上万人马朝这里急驰而来。述律平并不慌张,反而又惊又喜。早就进入契丹境内,东丹的敌人决不敢追过来,境内的蟊贼更不会鸡蛋往石头上撞,来的必是尧骨,很小可能是图欲。她本来希望尧骨更早到的,可是不知这支军队被什么绊住,左等右等不来,连铁锤都人影不见,令她十分担心。另一方面她也很想念图欲。
“停下。”
述律平轻轻吐出两个字,队伍很快就停止了前进。身穿白色长裙,云鬓上只插了一只翠簪的皇后在小儿子的搀扶下落了车,站在枯草蔓蔓的河岸土坡上望着追赶而来的人。转眼之间扬尘就卷到百步开外,一个战袍外面披着麻布头戴三角白帽的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马当先冲到坡下。述律平的喉头一哽,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母后!”
耶律德光飞身下马扑了过来,母子俩抱头痛哭,德光道:
“母后,儿臣来迟了。父皇呢?”
德光搀扶母后一起走到灵车旁,扑通跪在地上大哭:
“父皇,父皇!你在哪?为什么不等儿臣啊!母后,儿臣要看看父皇!”
他站起来扑在灵车上,用手猛捶车厢。灵柩装在车厢里,为了降温,车厢的空隙里塞满了冰块。述律平命人将那只用上好的楠木制作,贴满金箔的梓馆抬下来,将上面的盖子打开,一股冲鼻气味扩散开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忍住恶心,装作无动于衷,只有李胡转过头哇地吐了一地。尧骨伏在棺上抚摸着父亲胸前的锦绣寿衣,大声哭道:
“父皇,父皇睁开眼睛看看啊,为什么抛下母后和儿臣?儿臣来晚了!儿臣早就该来,可恨狗日的叛贼,儿臣是为父皇的东丹国平叛去了!您不会怪儿臣吧。父皇,父皇,睁开眼睛再看看儿臣吧!”
他一声声“父皇”叫得周围的人都落了泪,述律平全身发软,瘫在李胡的胳膊上。良久,韩知古上前拉起德光,说道:
“大元帅节哀,别哭伤了身子,皇上功德圆满驾鹤西归,你要看开一点。看你引得皇后又伤心了。”
刚到的大队人马中,一员老将奔过来,跪在德光的身边大哭磕头。哭过之后,老将站起来回转身向皇后行礼,说道:
“忽没里拜见皇后,请皇后节哀保重,朝廷和天下全都指望皇后了。”
述律平往四下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忽没里过来了却不见萧室鲁呢?他是一向寸步不离德光的啊,问道:
“怎么不见室鲁?他没有来吗?”
忽没里扑通跪倒,流着泪道:
“皇后,室鲁,室鲁他追随皇上去了。”
述律平大吃一惊,差点坐到地上,被李胡一把抱住。她不相信室鲁会自杀殉死,探身抓住忽没里肩头的麻衣:
“怎么回事?”
这时士兵已将梓馆重新抬回车上,在周围换了冰块。德光还在那里用手拍打着灵车哭嚎,不肯离开。忽没里垂着头没有答话,述律平让李胡搀着她一步步挪回銮驾,在宫女的帮助下上了车。她觉得头昏眼花身子发虚,却顾不得休息,倚在车窗上对韩延徽说道:
“让队伍向前走吧。你和韩知古陪哀家一起听忽没里说说。李胡,去陪你二哥扶灵走一段,让他尽尽心。忽没里,室鲁是战死的吗?”
忽没里骑马走在车窗旁边,韩延徽走在他的旁边,韩知古紧跟在后面。忽没里的脸上被尘土和眼泪涂成了大花脸,他揪着袖口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皮耷拉的三角眼里冒出愤怒的火焰:
“皇后,室鲁死的冤啊,他不是战死在阵前的,他一直守在大元帅身边,是被身后的一只冷箭射中的,那支箭的目标是尧骨,室鲁扑上去按倒他,自己中了箭。”
几个人都怔住了,述律平伸出手要抓忽没里没有够到,拍着车厢壁板怒道:
“自己军中么?是什么人?抓住了没有?怎么一箭就死了?”
“当时战斗激烈,我在前面,室鲁在后面和尧骨的卫兵在一起,可是他们也被冲散了。尧骨被室鲁扑倒摔在马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卫兵们发现,把他们扶起来再去找凶手,凶手已经不见了,在乱军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一箭射在肩上,本来以为没什么,却是染了剧毒!”
忽没里流着泪说道。他的父亲和敌鲁、室鲁的父亲是亲兄弟,敌鲁、室鲁和皇后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全靠敌鲁的提携他才能出人头地,敌鲁死后他和室鲁又成了最亲密的兄弟和同僚。在室鲁的张罗下,他的儿子思温和德光的女儿双喜定了亲,他这才成为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他对室鲁感恩戴德,二人一心一意辅佐德光,因而对室鲁的惨死倍感哀痛。述律平咬着牙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铁州,皇上病重,皇后连发两封密信催尧骨撤军的时候。这是在撤军途中打的一仗。当天晚上室鲁就死了,尧骨疯了似的,要去和敌人拼命。室鲁为了救他而死,他比谁都难过。大家劝他,说是内奸干的,和渤海人没有关系,可他不信,说要不是叛贼截击,打这场仗,二舅就不会死,非要去和敌人拼个死活。于是又打了几仗,把叛贼杀得落花流水。后来接到讣告,得知皇上驾崩,他又拼命往回赶。这几天他不吃不喝不睡,一会儿哭皇上,说没能见到父皇最后一面,一会儿哭室鲁,喊对不起二舅。”
述律平想起室鲁对德光的好和对自己说过的话,想到过去对他的猜疑,心里非常难过和懊悔,问道:
“室鲁在哪?”
“在后面军队里,皇后不要看了,见了又要伤心。”
“你说是谁干的?”
忽没里偷觑了一眼皇后惨白的脸色,小心答道:
“微臣实在不敢乱猜。”
“韩延徽你说呢?”
“凶手丧心病狂,是朝着大元帅去的,大元帅侥幸,国舅以命相救才逃掉,不抓住凶手让人不能心甘。可是没有根据怎么说呢?”
韩知古如今的立场已经是有进无退,顾虑最少,说道:
“娘娘,微臣以为凶手虽然逃了,但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首先,谁会这么恨大元帅呢?还有,国舅爷,箭是从自己的队伍里射出的,军队里都是什么人,你一点数都没有吗?”
述律平拍着车厢壁板赞道:
“知古说得对!你们怎么没想到?忽没里,你们带去平叛的全都是国舅族的军队吗?有没有可疑的人?”
忽没里不禁对韩知古刮目相看,他的头脑非常清晰,第一句话几乎点明了怀疑的目标,第二句话则是重要线索。这些他都想过,但是不敢说。这时他觉得室鲁命都可以不要,自己为什么要明哲保身呢,于是说道:
“微臣想过,德光碍了什么人?室鲁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对微臣说过,他说能阻止太子登基的只有尧骨,就是太子能容他,寅底石和安端也不能容。派我们平叛的是太子,军队一部分是咱们国舅族的,一部分是迭剌部的。国舅族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应该没有人会干这种事。统领迭剌部的是郎君耶律匹鲁,事后微臣问过他,他的手下有没有可疑的人,有没有什么人在那场仗中逃跑,他一口咬定没有。可是,如果真的是自己人干的,只能是他的手下。”
“韩延徽,你让康默记去把这个耶律匹鲁叫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本宫不想冤枉好人,也决不能放过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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