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天经地义
德光一身风尘,不吃不喝也不休息,踉踉跄跄徒步扶着灵车向前走。脚上腿上沾满泥土,谁劝也不理,边走边哭,唠唠叨叨和父皇说话。李胡在后面跟着,他很少在这样粗糙的土路上长途步行,一会儿脚就疼起来,觉得有一块皮磨破了。大声嚷道:
“二哥,二哥,骑马吧。”
德光不理他。其实整个队伍都已经慢了下来。忽没里回答完皇后的问话追上来,默默地走在兄弟二人的后面,现在他代替了萧室鲁,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德光。走了十来里就到了宿营地,德光在忽没里的劝说下离开灵车,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孝衣孝帽,准备陪母后吃晚饭。
晚饭前德光先去视察自己带回来的军队,见三万人马都有了妥善的宿营和伙食安排,才放了心。从离开天福城被派去平叛算起,这支军队跟随他征战三个多月了,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既有胜利的欢乐也有受挫的失落,伤亡了不少将士,还牺牲了萧室鲁,这些人跟他算得上是风雨同舟的弟兄了。他一一查看了帐篷、伙食,和遇到的士卒交谈。弟兄们对这位年轻的皇子都心怀爱戴,纷纷宽慰他,劝他节哀。德光有些奇怪地问忽没里:
“怎么没有见耶律匹鲁?”
匹鲁是德光麾下的主要将领之一,按说应该赶来陪他一起视察营地的。忽没里嚅嗫道:
“皇后让康默记找他去问话了。”
“问什么?”
“室鲁是被后面的暗箭射死的,军中除了国舅帐的人就是匹鲁率领的迭剌部的,内鬼很有可能是匹鲁的人,他应该知道些线索。”
德光蹙起眉头没有说话。
饭菜很简单,只有几碟盐青菜豆腐,一摞烤馍,每人面前一大碗清汤。和前些日子不同,桌上多加了一大钵撒了芫荽的香喷喷油汪汪的煮羊肉。皇后和德光都用清汤泡馍,德光吃了几口就将碗筷放下了。述律平心疼道:
“尧骨,你刚刚打完仗又赶了那么远的路,多吃一点吧。其实咱们契丹人守丧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普通人家除了肉都没有什么东西吃。我特地让他们煮了肉,你多少吃一点吧。”
李胡好几天来都是陪着母后吃素,但军中大伙房里有肉,他饭后再找来在自己的帐里独自吃。今天沾了二哥的光,可以光明正大地吃肉了,夹了几大块羊肉放进清汤里,一边唏里呼噜地吃一边说道:
“二哥,我跟你扶灵走了那一段路就累坏了,你还跑了一天呢,不吃肉怎么行。母后说的没错,契丹人守孝也是吃肉的,干嘛要学汉人呢。吃吧,吃吧,没人说你。”
德光夹了一筷子肉放到李胡的碗里,笑笑道:
“三弟你多吃点吧,正在长身子,不吃肉怎么行。母后,把耶律匹鲁放了吧,能问出什么来呢?”
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述律平放下筷子,柔声道:
“你不是要给二舅报仇吗?那一箭是朝你去的,没有室鲁,娘今天就见不到你了。他是唯一的线索。我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谁干的。”
“母后想知道什么呢?重刑之下何供没有,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要是乱咬人怎么办?儿臣想给二舅报仇,他是为儿臣死的,可是不想搞得人心不安、天下大乱。”
述律平扬起两道细细的眉毛:
“他们用刑了么?我只是让他们问一问的。”
“母后,到了夷离毕院问一问就是审讯,不用刑能审出什么?母后,就算是问出了实情,又能怎样?”
“那你说怎么办?这件事就算了?”
德光双手捂住脸,用力抹了一把,深深地呼吸,说道:
“母后,匹鲁应该知道点什么,不审他不是说他没有罪,把他杀掉就算了。虽然他不配,也算祭典二舅。只是不必再问,如果真有幕后主使的话,匹鲁就是个警告,这就够了。以后我会多加小心。”
述律平注视着德光充血的眼睛,四个多月不见,儿子变得瘦削黢黑、深沉刚毅,成熟多了。从小她就偏爱次子,觉得这个孩子孝顺忠厚、聪慧勇敢,是三个儿子中最像父皇的。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述律平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不再孤独。这会儿听了这番话,她感受到的是一种震动。尧骨用他的心胸宽阔和仁厚聪慧给自己上了一课。他说得对,真相水落石出又能怎样呢?也许德光不是害怕搞出冤案,而是害怕找到真正的凶手。然而难道不怕储君成为至尊之后,想要置他于死地更加不费吹灰之力吗?她想起阿保机是如何对待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反的弟弟们的,感谢丈夫的在天之灵保佑契丹能够不陷入暴戾杀戮的内讧,也庆幸自己现在还有能力为帝国选择一位让所有她爱的人免于受到伤害的仁君。她轻轻地握了握尧骨放在桌面上的骨节突出的大手,点头说道:
“尧骨,你说的对,母后听你的,待会儿就吩咐他们。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耶律德光到达的第三天,太子耶律倍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追上了行营。除了两万亲军他还带来一批留在天福城的将领,包括安端、阿古只、王郁、赵思温等等,留下右次相耶律羽之在新都主持东丹国朝政。在最初任命的东丹国的四人内阁中,排在第一位的是左大相耶律迭剌,第二位的是右大相郭仙成,左次相大素贤第三,右次相耶律羽之第四。迭剌死了,郭仙成、大素贤是渤海国旧臣,实权不能交给他们,所以耶律羽之成为掌握实权的人。这位右次相精明强干而且来历不凡,他是契丹历史上第一位大丞相,阿保机的挚友耶律曷鲁的最小的弟弟,得到皇帝的竭力提拔和耶律倍的极大信任。东丹王奔丧期间,不但国中官员和军队唯他的命令是从,位置在他之上的郭仙成和大素贤也都要听他的。
从天福城到行营太子一行五天跑了一千五百里,他们先赶到黄龙府,快到了才接到探马报告,说灵驾已经在几天前离开,他们又一路追了过来。耶律倍急怒之火攻心,食难下咽,睡不安寝,日夜兼程,到达时已经筋疲力尽,神思恍惚。在不到行营十里的地方他们遇到御林军,这支本该护卫灵驾的军队好像专门在这里等着迎接他们似的。耶律赤花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请太子和众位将帅各自只带卫队前往行营,其余军队交给他安置,留在当地休整。耶律倍顾不上多想,只带了一千人的亲兵和其他几位主要将领,直奔灵驾而来。
正值傍晚,行营刚刚到达宿营地。他先见到了皇后,匆匆施了礼,叙了一两句别情,随即来到灵车旁。耶律倍哭得哀伤欲绝,他要求最后看父皇一眼,皇后命人照办,梓馆刚刚抬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耶律倍却已经因为悲伤过度、体力耗尽昏了过去。皇后命人把太子抬进一座帐篷,让御医们照顾。领着其他刚到的将帅们在棺前哭拜了一场。
太子在帐中悠悠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宽敞的帐中,身下是一张木床,帐中有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摆着几把椅子。这在行军途中就是很讲究的配置了。床旁边的瓷墩上坐着一个人,是安端,桌子上摆着食物和水。发现他醒了,安端起身道:
“太子醒了,我去告诉皇后。”
耶律倍一把拉住他:
“别去,我这是怎么了?”
“太子不知道吗?你见了大行皇帝的灵柩就哭得昏过去了,现在才醒。皇后来了好几次,御医说你没有事,只是疲劳加悲伤虚脱了。皇后看着他们给你喂了一碗参汤,有事先离开了,让你一醒就去告诉她。”
“五叔,我饿了,咱们先吃点东西,母后忙,迟一点再去告诉。”
安端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知道他有话说,点点头:
“也好,我吃过了,陪你坐坐吧。饭菜是温的,厨房说了,随时都开着火,要不要拿去热热?”
“热什么,不凉就行。”
二人在桌旁坐下,桌上的食物有奶茶、烤馍、煮羊肉和几碟青菜豆腐。耶律倍道:
“我看着肉恶心,把它拿走。”
安端知道这会儿又不想叫人,把肉端到帐外交给守卫的亲兵,回来坐下,亲自动手从桌上的一只铜壶里给他倒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奶茶,耶律倍自己掰了几块馍泡在里面,用筷子夹了豆腐放进嘴里,端起碗喝了一口。他把筷子和碗放下,胳膊肘支在桌上,两只手抱住头,眼泪从细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安端说道:
“太子,节哀顺变吧。皇上驾鹤西归,让他安心去,咱们还得好好活着。你这样会伤着身子的。”
耶律倍目光幽幽地盯着安端,说道:
“五叔,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安端呆楞楞地看着他,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七天前,天福城才接到皇帝的讣告。人皇王正在召开东丹国朝会,他的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立即宣布退朝。乾元殿中只剩下安端,耶律倍手指哆嗦着从插着三根羽毛的信封中取出那张薄薄的笺纸,只看了一眼便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安端接过那张纸一看,也是惊得呆若木鸡。
皇上在扶余府驾崩,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距离四月初在龙泉府辞别,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耶律倍知道銮驾行进迟缓,三个多月走了一千里,七月中旬过后才到达扶余府。这些都是行营送来的日常通报中说的。他以为皇上是在一路上游山玩水,渤海的夏天凉爽宜人,风光秀丽,可能令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皇帝流连忘返了。情况正常,所以寅底石没有秘密报告什么。没想到竟然在到达扶余府几天之后就驾崩了!
图欲与父皇感情深厚,骤然阴阳两隔,自然是觉得天塌地陷痛彻心肺。然更令他震惊的却是讣告的字里行间。皇上七月二十七日驾崩,讣告八月十四日到天福城,中间用了十七天,而最快的信件是可以八百里加急,两天之内就送到的!这还不算,讣告上没有提太子,没有提谁来继位,只有“皇后称制,权决军国事”九个字。
寅底石干什么去了?他跟随御驾回銮不就是为了把行营的消息传回来吗?而这个天大的消息竟将天福城瞒得像铁桶一般。只有两种可能,背叛或被杀。行营对天福城隐瞒消息意味着什么?加上讣告的文字就昭然若揭了:太子失去了皇位的继承权!否则一切都解释不通。耶律倍哭了一阵就跳了起来,在诺大的殿中来回踱步,最后走到安端跟前,一把抓住脖领把他揪到自己的脸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嚷道:
“这是政变!皇上一定有遗诏命我继位,即便没有,太子也是皇上立的。现在皇后不提太子自行称制,不是政变是什么!五叔,立即调集人马,我要去行营!本宫是太子,皇上驾崩太子即位天经地义,谁要阻拦就是谋反叛逆,本宫就可以讨伐!五叔,五叔,耶律安端,你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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