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天下归心
太子府在皇都城里有一座阔大豪华的宅邸。他现在整天呆在府里什么事也没有,朝会不去参加,推脱有病,皇后也不勉强。从前门前车水马龙,现在树上的麻雀都快睡着了。门前广场上树着一座高大的五彩牌楼,横额上蓝底金字的牌匾上写着“太子府”三个大字。耶律倍回来之后左右为难,撤下来也不是,继续挂着也不是。他让小舅去试探:
“是不是将牌匾换成东丹王府。”
得到的答复是:
“忙什么,一个牌匾挂的那么高,谁会去看。”
没有说太子还是不是太子,就像三个月来一样,让人觉得慈意高深,凶吉难测。耶律倍觉得那高高悬挂的三个大字那简直就是时时提醒自己的羞辱。
这一日,前太子站在府中的书房里发呆,面前的大书案上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他手里拿着一支饱沾墨汁的毫管,一时想不出如何落笔。他心里想的是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心底油然而生的词句,恰如此时的心境。他准备先画一只小船,上面坐一个穿着蓑衣戴着蓑帽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鱼竿。然后再画江边的大山,衬托出小船的孤独渺小。然从前他擅长的是骏马和髡发武士,望着窗外北国的大山,初冬的寒风,既没有寒江,也没有飞雪,只能在脑子里静静地凭空构思。
“杜康造酒,苍颉制字。樗里智囊,边韶经笥,……”
后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九岁的兀欲开蒙三年了,太子妃,或者说是前太子妃,请了城里最好的汉人先生教他读儒家幼学,已经快要读完李翰的《蒙求》了。这是图欲的指令,他不要儿子像其他公子王孙那样只知道打打杀杀,要将他们培养成像自己一样的文武全才。
三岁的娄国在院子里满地跑,不时传来奶妈丫鬟们大惊小怪的呼叫。出生不到一年虚岁却已经两岁的稍儿蹒跚学步,一下被乱跑的二哥撞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耶律倍啪地将笔扔到桌上,宣纸上洇出一大片墨迹,喝道:
“混账东西!谁让他们在这里闹!不让人清净会儿吗!”
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之后,孩子的哭声远去,嬉闹声没有了,读书声也停止了。一个府中的主母,衣着华丽的云霓手里捧了一盏新茶脚步轻柔地匆匆走了进来,她将茶几上的温茶换了,柔声细语地说道:
“夫君,我让他们去后花园了,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间屋子里。喝口茶歇歇吧。”
图欲没好气道:
“歇歇,歇歇,闲得快发霉了,有什么好歇的。你出去吧,让我静静。”
云霓退了出去,一出门看见妹妹在探头探脑,将端着的茶盏放在回廊的坐栏上,低着头径直朝自己的房里走去。云裳跟了进来,抱住姐姐说:
“姐姐,你别怪他,他心里苦,不拿咱们出气拿谁出。”
云霓推开她,坐到床边抹眼泪,说道:
“他苦,咱们不苦吗?这次回来,见了咱们就像仇人一样,理都不理,哪里好好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在天福城有了新欢,是个年轻漂亮的渤海王族,他是嫌弃咱们了。”
云裳知道姐姐没有亲生的儿女,总是分外体贴她尊重她,一直让孩子们叫她母亲,每天去给她请安,可到底不一样,难怪她常常会独自伤心。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搂着她的头安慰道:
“姐姐,你别这么想,他好好一个太子,现在上不上下不下,不明不白的,人都没法见。这种日子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太子算心胸大的,换了是我,早都没法活了。咱们姓萧,说起来是母后的人,能不沾瓜落吗。”
云霓用丝帕拭着泪嘟囔道:
“母后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自己的儿子?”
“嘘,姐姐,这话可不敢说。为了夫君,咱们讨好母后都来不及。唉,也怪不得母后,太子回来一个多月了,哪有好好去陪陪母后?说是每天请安,不是在窗外不见面,就是让咱们代问。他的性子也太强了些。咱们带孩子们去看母后,母后哪一次不是爱得不行,亲个没够。要是太子肯承欢逢迎,又何至于此呢。”
云霓想起丈夫的冷漠和前途未卜,自己没有一儿半女,比起妹妹来更是无依无靠,哭得更伤心了。
书房里,耶律倍赶走了太子妃自己心里也很难受,看着洇了一个大黑墨团的画纸更是烦躁,一把揉成团扔到地上,坐到椅子里生气。
“王爷,王爷。”
守门小校在床根底下叫道。这声音拿捏着分寸,不敢太高怕惊着主人,也不敢太低怕听不见。刚回来的时候,下人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本来就难伺候的一府之主了。一个小厮叫了一声“太子”,被他一脚踹下台阶,好几天起不了床。众人改口叫王爷,也是提心吊胆,怕他以为奚落他不是太子了。下人们只好躲远点,能少碰面就少碰面,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有个称呼,后来,图欲自己也知道没有一个头衔是爱听的,默认了王爷这个称呼。只有两个太子妃私下里仍称他为太子。主人不理,小校又叫:
“王爷,有客求见。”
“你进来。”
小校进去,见主人朝他招手,走近了些,迎面就挨了一个大嘴巴,耶律倍斥道:
“没记性吗?说过不见客,你收了多少门包?”
小校脸上出现几道鲜红的指印,含了一泡眼泪,揉也不敢揉一下。他的确收了一个足有五两银子的大门包。但他不单是为了门包,而是知道来人一定有要紧事,否则不会出手这么大方。加上来人一个劲央求,才跑来讨这个没趣的。他忍气吞声嚅嗫道:
“小的不敢。王爷,只因那人说是万分要紧的事,还说只要报是卢大帅求见,王爷一定会见。”
图欲一怔,现在各路诸侯、封疆大吏、部族酋长们都纷纷来到皇都为大行皇帝吊孝,卢文进想必也来了。自己不参加朝会不出门竟然不知道。别人都可以不见,卢文进却不可以。他不仅是自己的心腹,还是个手握十万军队的实力人物。这些日子只想着势不如人,不得不屈服,竟忽略了这股力量。至于是用它兵谏、壮胆还是什么,一时想不好,见是必须要见的,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他换了一副表情,和颜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的叫罗木。”
图欲从腰间的蹀躞玉带上摘下一个短柄上镶嵌宝石的小刀递给小校:
“刚才失手,没打疼吧。这个给你。你领他从侧门进来,有人问就说是王妃的表兄弟来看她的。”
小校高兴起来,王爷身上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宝贝,门包加上这柄小刀再挨几个嘴巴也值了。机灵地点头道:
“王爷放心,小的留了心眼,让他在门房里猫着,不让别人打扰。我自个儿领他进来,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是什么人。”
图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卢文进要避人耳目,外地大员到了皇都来看看前太子是人之常情,不来才是人情凉薄。至于为什么见他不见别人也并不奇怪,人总有三亲两厚,不会对谁都一样。然他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寻常,不能不加倍小心。
小校将一个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面孔的人领到书房,正要退出去,图欲道:
“罗木,你去拿茶来。就在院子里守着,别人不许靠近。”
小校应了一声退了出去。来人单膝跪地道:
“谢旺财拜见王爷。”
他一进门图欲就看出这不是卢文进,那个悍将比这人高大,长着一颗特点十足的小脑袋。图欲开始有些生气,随即想起谢旺财是姓卢的最得力的干将兼女婿,加之在皇都很少有人认识,由这个人来传递消息才是聪明之举。从椅子上站起身虚扶了一把,说道:
“谢将军请起,不必多礼。难得你想着来看我。请坐,卢大帅怎么样?他来皇都了吗?”
守门小校在门外轻咳一声,端了一杯茶进来,迅即退了出去。谢旺财摘了帽子,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英俊脸庞,比上一次耶律倍见到他时显得更加俊毅沉稳。他半悬着身子坐在椅子的前沿,毕恭毕敬地挺直了身子,放低声音但口齿清晰地答道:
“回王爷,卢大帅推说前线吃紧没有来,他在平州正集合全军整装待发呢。”
耶律倍霍地站起来,几步绕过大书案跨到谢旺财跟前,揪着他的脖领把他提起来,脸对着脸,严厉地小声道:
“整装待发?他要干什么?”
“王爷,太子,卢大帅说他只认皇上和太子,不认别人。他在等殿下的命令,殿下说兵围皇都,他就立刻发兵北进。平州现有十五万军队,整日操练就等这一天呢。太子的威望早就树立,皇后的所作所为不得人心,一定能一呼百应,让殿下坐上本该属于太子的皇位。到时候只要软禁皇后,奉养后宫之中,天下归心,一举可定。”
“这,这简直是胡闹!”
耶律倍松手,将旺财推回到椅子里坐下。谢氏仰着头望着他说道:
“皇上驾崩、皇后称制的消息传到平州,卢帅和全军悲痛又气愤,都为殿下不平。卢帅说,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让出皇位,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他也不后悔。当初要不是皇上和太子他早都没命了,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
耶律倍没说话,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陷入沉思。这不正是自己所想要的吗?可是真的要发生了,他却变得异常冷静起来。卢文进对皇上和自己忠心没错,但他出手绝不仅仅是出于义气。他仗恃皇帝太子为靠山独霸平州,得罪了不少人,比如和尧骨一起打下平州的萧氏兄弟和献出平州的汉将赵思温等等。太子失势他知道在平州一定呆不下去,如果被调回朝就失去了利爪,随时都会被人吃掉。这恐怕才是主要原因。然这个武夫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十几万汉军能在契丹土地上打败契丹军队?还是认为皇后能望风屈服,心甘情愿改弦更张?半响,图欲缓缓说道:
“卢文进的情义我领了,可是他太小看皇后了,这样不但害了十几万汉军弟兄,我也在契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大帅想到殿下会这么想。他说,太子纯孝,可能不肯和皇后刀兵相见,情愿让出皇位,这样的话,大帅不会再效忠不属于殿下的朝廷。”
耶律倍大惊失色:
“他想怎样?”
旺财坦诚道:
“平州独立。皇后一意孤行,平州不会乖乖听她的!大帅说请太子想办法到平州去,平州军民拥戴太子为君。平州已有幽州大半,有山海之利、平原之富,这几年托殿下的福休养生息,民丰兵强,北有榆关和松亭关,能挡住契丹的千军万马,南有中原大片土地可以发展,不会屈了太子之尊的。”
耶律倍又是一怔,看来自己并没有猜错,卢文进知道在平州呆不下去,反叛之心已定,举兵逼宫是虚,图谋独立才是实。他在平州划地而治已经将近四年,正是因为有自己这个靠山,他得以坐大,现在兵强马壮、尾大不掉,朝廷拿他几乎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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