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冬雪之境

第33章 (三十三)冬雪之境

禁闭的日子如同小院池中的鱼,想是因为地气温暖,虽已到了冬天,它们仍旧游来游去,闲适自在。

贵妃来过几次,见我不是在练功,就是在看书,要么就是对着池子弹琴……不敢相信地走上前道:“你这次倒真耐得住!罚你禁闭是为你好。”

我向她笑了笑,继续手中的琴:“我知道。我是真觉得这样挺好,不用学持家,不用练乐舞,更不用担惊受怕。日高懒梳头,还有玉姨挂念。除了秋容仍不见大好,再没这么宁和的好时候了!”

贵妃也笑:“好啊,你这是拿禁闭躲懒了!”她脸色一肃,“还是,被秋容的事吓着了?”

我指尖一颤,停了琴音。不知是否因为到了冬日,伤口不易愈合。已经过了八九日,秋容仍是没什么精神,除了中午暖和时到厅里坐一坐,大多时候都歇在床上。我知她伤在背部,在床上多添了好几床褥子,每到夜里,还是听到她“呃……,嘶……”的呻吟声。

我用手比划出一笔的长度:“这么长的口子在她背上,太医说一辈子的疤是肯定要留了。每次给她上药,我不敢想象那刺客若下手再重些会怎样?又或者娘娘没有失手摔破杯子,陛下让我们俩被带走会怎样?真的是越想越后怕!”

贵妃握住我冰凉的手指:“不是还有我在吗?在这后宫里,你只记住一样,不许干涉前朝,我便可保你无虞。从则天皇后到惠妃武后,当今陛下最忌女子干政,你看看现在的公主后妃,有哪个是跋扈跳脱的?你还敢去暗助外臣!”

我忙欲俯身,却被贵妃一把拦住:“知道错了就好。外面冷,我们去里间下盘棋,陪陪秋容。”

几人在屋时嬉闹一阵,贵妃忽然问起秋容,当日是如何被挟持的?

秋容话回得仔细齐整。原来回宫路上,秋容见一片野菊开得正好,想起我和贵妃那几日嗓子不适,就偏了原路下坡采菊。不想坡势一转,她被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制住。那人以刀相胁,命她带路去李大人府上。她当时想着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指不定就有人找来了,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第二日下午。因实在不愿连累家里,想要跳出来报信,才被刺客一刀砍在后背。

贵妃安慰她道:“你是个心细周全的!有你在身边,是辰儿的福气。”又向云容道:“让最好师傅来为秋容量身,给她做全一年的衣袄裙饰。告诉太医院,需要什么名贵药材,只管来向辰儿要。她正学着持理宫务,这些都是份内!”

我一头躺在榻上:“唉!我又要从早忙到晚了!”

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贵妃走后,我看秋容精神大好。喜道:“供奉娘娘衣饰的师傅有数千人,每有所出必为精品。你这一年的华衣贵饰,定然要闪花我的眼。这体面,宫中上下独一份呢!”

她欣然一笑:“这还不是托小姐的福!”

我见她又神色蔫蔫,忙道:“天快要黑了,用过晚饭服了药再睡吧,我正好有话想问你。”见她点点头,坐直了身子,我犹豫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秋容蓦然一笑:“我能怪小姐什么呢!小姐竭尽全力地救我,照顾我,早已超出了主仆之份。”

“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看作我的好姐姐。当时都怪我心存侥幸,没有尽早出宫找到你,才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

她张张嘴,正要说什么,门外笃笃两声,是小宫女送来了晚膳。我等了片刻,想听听她说什么,她却只道:“人各有命!小姐多心了!”

我起身:“吃饭吧。”转头开门去接食盒。

饭后,秋容仍旧懒懒的不愿说话,我靠在窗边自己和自己对弈。眼睛往外一瞟,喜道:“像是下雪了!”忙开门去瞧,果然门一开,凉风就裹着细密的雪花扑进了帘内。

秋容也忍不住上前来看,刚到门口,一个黑影眼前一闪,我忙道:“小心!”便要挡住秋容。不想身子被黑影缚住,一人捂着我的嘴道:“别叫!是我。”我一看,竟是郭晞。

见他松了手,忙关了门道:“夜闯宫禁,你不要命了!”

他拍拍身上的雪:“听说你被罚了。我明天就要离京,特跑来看看你们。秋容伤好了吗?”

秋容淡淡道:“有劳惦记,不碍事!”

郭晞摸出一个药盒:“这是突厥的药,哥将军本是突厥贵族。边营经常医药短缺,哥将军命人就地取材,制成了这药,对刀剑枪伤最是有效。”说着便向秋容递去。

不想秋容一躲:“郭将军错了,这里是皇宫,最不缺良医好药。”

我怕郭晞尴尬,忙接过药:“有话到里面说。说完赶紧走吧,待在这里实在不安全。”拉着他便往内厅走。走到一半,他转身向秋容道:“让你有这场祸事,是我对不住你!”见秋容仍是不理不睬,才又跟我进去。

不敢点亮烛火,我只借着外间的灯光向他道:“可是事情已经办成?”

他点点头:“哥将军冒死请命,圣上不得不顾及陇右、河西两军势气,已经贬王将军为汉阳太守,并命哥将军和李光弼分别接任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

我不由叹道:“果然!十镇节度使又多了两名胡将。”

郭晞疑惑:“都是忠君爱国的大唐子民,有什么问题!”

我摇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终究没忍住道:“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春天时,李林甫曾向圣上进言‘文人为将,胆怯害怕,不能立战功。胡人勇敢习战,寒族孤立无党,只要陛下施以恩惠,则胡人必能为朝廷尽死’。”

郭晞冷哼一声:“他是觉得胡将大多不通文墨,威胁不到他的位置吧!”

我忙道:“你心里明白就好!所幸你还没到引起他注意的份位。”

他无奈低笑:“我们都是虾兵蟹将。可怜了我老爹,花甲老头儿了,仍是不得重用!”

我安慰他:“连满腹经纶的杜先生都困在长安怀才不遇。这时局,能平安富足的过日子,何必非要挤到朝堂呢?”

我沉默良久:“以前的你不像会说这些的人。是他告诉你的!”

“是我们所希望的。”

他转身:“我要走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心中怅然若失,忙道:“刺客的案子怎么样?”

“听说曾受过韦坚的恩惠,是韦家的近邻。已判定明日处决!”

我犹豫再三,道:“你,能夜闯禁宫,能救下他吗?”看他转过身一脸疑惑,我接道:“他跟我们差不多大,并没杀死过任何人,对韦家也算有情有义,实在不该偿命!”

他气道:“你就不怕我死在里面?”

我羞愧难当:“算了,不相关的人!这次回去,圣上和哥舒翰都厉兵秣马豪情万丈,战场上明枪暗箭的,一定注意安全!”

他长臂一拉,抱住我:“我今晚就把那小子救出来。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忙挣出身来:“还有——算了!”

“有事就说!”

我小声嗫嚅:“乘哥,已经回长安了吧?他母亲身子不好,定然不会在骊山久待。你能不能帮我向他报声平安?”

他一声冷哼:“你就不想着跟你姑姑、伯伯报声平安?”

我笑笑:“若不是姑父默许,火火指路,华清宫这么大,你怎么一下就找到了——!”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纵身飞了出去。

秋容端着烛台进来,似疑似叹:“郭晞是生气了?也好!小姐到底是定了亲的人了,实在不该再和别人牵扯不清!”

我心念一动,忽然明白,原来她这些日子气的,不是我没及时找到她,而是我和郭晞……

我望着她良久,一个个画面在脑中闪现,秋容对我亲事的热心,一直未能归还的青玉钗,她偶尔看房乘的细微眼神……之前未曾注意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在佐证我的猜想。

我叫住正为我铺床的秋容:“你身子一直不好,今天倒料理起我了。自己休息去吧!”

见她笑着离去,我忽然道:“秋容,你比我还要大上几岁,可曾为自己打算过?”

他转向我噗通跪倒:“我能有什么打算,只希望能始终跟着小姐,一辈子不离不弃!”

我上前扶起她:“这话说得太早。好好休息去吧!”

窗外雪花漫漫,我却辗转反侧了半夜:“怎么办呢?秋容中意的,是乘哥……”

第二日,我终于解了禁闭,日子又回到以前,忙碌、充实、色彩斑斓……

午后,俶、倓、洛洛、丝桐踏雪而来,为我送了姑姑准备的新衣糕点。又快要过年了,我却只能空羡慕:“两月不能出宫,你们在外面见到什么新奇玩意儿,记得想着我!”

倓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和丝桐常进宫叨扰。

我把倓拉到一边:“你个笨蛋,还没搞定丝桐?”

他挠挠头笑道:“快了,快了!嘿嘿!”

我对他强烈的不信任:“丝桐心气高,你可别委屈了她!”

“你放心!好在嫂子不似以前,丝桐跟着她照顾适儿,——”

“你们偷偷说什么?”洛洛突然跑来打断。

我哥俩好得拍拍倓的肩膀,朗声道:“伤了秋容的刺客今天不是要砍头吗?你们怎么没去看看?”

洛洛惊呼:“谁那么神经去看砍头!”

俶走上前来:“你还不知道吧?那刺客越狱逃了,李林甫正派人满城搜捕,此刻长安城恐怕早人心惶惶了。”

我一听,心里半忧半喜地自语:“郭晞他们应该早出了城!”

俶疑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倓忙打岔:“她天天禁在宫里,能知道什么!”

我是在腊月圣上下令回京,向伯伯们拜年请安时才问起:“因为刺客一事,多时未能回家看望伯伯们。不知此事后来又怎样?”

四伯听此连连摇头,摒退了一干仆人,才道:“李相遍寻刺客不着,下令将韦氏阂族邻里皆下狱问审,其中抵不住严刑酷吏,裸死公府者就有十之七八。”

我不敢置信:“韦氏一族早如倾覆之厦,他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房乘低叹:“又何止京里。他命各地收集韦坚罪状,官士民吏稍有牵扯就逮捕入狱。去年他一句‘流贬人等多在道逗留’,请得圣上旨意‘左降官日驰十驿以上’,使得多少人一经流放,便难全性命!韦氏诸兄弟其实早被罗希奭害在流放途中。”

我惊道:“怎么会!从未听俶和倓提起舅舅已死。”

四伯盯着我和五伯,正色道:“咱们家家训,不涉党争。任他如何排除异己伺机害人,咱们只需中正不阿,让他寻不着错处。”又对着我道,“万不可触他逆鳞,宫里宫外行为举止定要小心……”我、五伯、房乘忙点头称是!

一路心事重重走出大门,我不知道刺客被救走,会害得这么多人连坐屈死,是我,都是因为我……北风呼啸地穿过挂在檐上的冰锥,给满天满眼的白色添上几分戾,指尖狠狠地掐向手掌,感受着弥漫的疼痛与寒冷……

房乘走上前,打开我紧握地拳,又用大掌牢牢包住,温热之意立时在指尖蔓延。我贪恋着这一时的温暖,看着他,鼓足了勇气道:“过了年,就让你家长辈来议亲。我们离开长安吧?”

他脸上一时惊喜,一时忧虑,终于道了声:“好!”

我反握住他:“你不怕吗?”

他一脸戏谑:“夫人都等不及了!”看我要反嘴,又正色道,“反正早晚要办,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他送我走向马车。奉命送我出宫的侍卫统领忙上前抱拳:“宋姑娘可是要回宫?车里炭火秋容已经重新笼好了。”

我看看掀着帘子的秋容,转头对着房乘,欲言又止,却只能带着忧虑和憧憬进了马车,驶向自己新一年的漫漫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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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夕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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