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情入迷途
新年未至,便迎来了一个好消息:圣上在南郊祭天地神纆时,下令大赦天下;削绞、斩之条;免今岁田租。不清楚圣上是何初衷,我只知道各地关押的犯人会释放或减刑,其中自然包括因刺客一事被捕的京城百姓!连日的忧虑自责总算稍稍缓解……
不想当日回宫,圣上再次下旨,擢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事高力士加骠骑大将军。阿翁跟随陛下多年,行事谨慎、待人温和,外朝内宫少有不敬畏尊重的。倓和洛洛私下起哄,让阿翁作席庆贺,阿翁笑呵呵的满口答应,声称:“年下里忙,只待选了吉日!”
没几日,五伯也因在御史台年深日久、为人中正勤勉,替了因“行谶复隋”获罪的前上司杨慎矜的职,升为御史中丞,与刚回京师的杨钊分管御史台。
说起贵妃的这个族兄,自从他任监察御史回京后,便时常出入后宫,并向圣上进言:地方仓库所积粜粟,动以万计,古今罕见!只是粜粟积存太久,最易变质腐坏,不如让地方将其变为布帛等轻货输入京师,归藏国库。圣上大喜,擢杨钊为御史中丞,并兼任给事中、度支郎等职。
天气回暖,清风拂柳,转眼到了四月。我靠在船舷上,望着太液池的粼粼碧水,据乘哥说,房伯父下月便要回京述职——忽觉胳膊被谁一动,秋容道:“贵妃要到船头起舞,让小姐伴奏呢。”我忙抱着琵琶俯身称是。
圣上道:“这丫头有心事,不如以前伶俐了!”
杨家三姐笑道:“姑娘不伶俐,妹妹的舞可伶俐曼妙!陛下快拿丝带把妹妹绕住,当年赵飞燕在这湖上跳舞,汉成帝可生怕皇后被吹跑了呢!”
圣上大笑,忽又“诶”一声:“赵飞燕哪能和玉环比!朕的贵妃跳起舞柔脂生香,任尔东西南北风。”
贵妃一扭身,佯怒道:“陛下这是取笑臣妾呢!女儿思嫁,姐姐打趣,陛下不吹笛伴奏,今天这舞就不跳了!”
我脸色大窘。圣上却笑着拉起她:“伴奏伴奏,取朕的玉笛来。”
圣上和我奏的曲子,是乘哥新作的“相见欢”,从坊间到宫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那个偶然出现在红绡坊的方乐师,名叫房乘,他儒雅俊美、才华横溢、勤谨恭孝、粗通医术,他要娶我为妻,与我长相厮守……
跟着女红师傅日日穿针引线,藕荷云帔、金丝绣裙,帕子上都变成了双飞比翼。怕有人笑话,我将一套嫁衣分开来做,针针经心,件件巧思,手下的活技也慢如细流,等待着好事来临……
日复一日地让秋容跑去宫门,等来的却只有摇头。四伯处没动静,洛阳家里更没半点消息。直到安禄山又来献俘,直到房伯父再次出京,我的心渐渐颓了下去……坐在琴边,一遍又一遍地弹着《相见欢》,——相见欢,相见欢,这曲子是为谁做?已经那么不顾羞耻的开口,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贵妃看我失魂落魄,打发我去阿翁府赴宴,让我多和人玩乐亲近。
因着年前的升迁,阿翁发愿建筑宝寿寺,近日铸寺钟成,所以作斋庆贺。又合着今天是阿翁寿辰,我来时,满朝达官显贵早已云集院内。我向迎出来的阿翁笑道:“阿翁敬佛建寺,与人为善,满庭的宾客都挤到院外了!”
阿翁携着我道:“你这丫头贯是嘴甜!多承蒙圣上信任,娘娘眷顾!咱们去里边坐!”
我忙递上礼品,笑着后退:“院内风景正好,我还没来过阿翁家,正好四处看看,阿翁可别拦着!”
只见阿翁笑眯眯地连声道:“去吧!去吧!”
刚转身走了几步,就瞧见倓气轰轰地向我冲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向我质问:“你们主仆什么毛病!每次要她出来都死活推脱,非得大哥出面才肯出府。你倒是跟我说说,这毛病怎么治?”
我看着紧随而来的俶、洛洛和丝桐,白他一眼道:“又冲我发疯!你收着点儿,别冲了阿翁的好日子!”
他气得正要反驳,俶忙拉住他。只见一行武将抬礼上门,竟是安禄山来贺。丝桐不知什么时候走近我,带些惊鄂地悄悄道:“那胖子背后的内监是谁?”
秋容回道:“你也看他眼熟?我也是这几天和小宫女们聊天才知道,那内监原是骊山宫的常驻太监。前几天陛下与安胖子去骊山泡汤,那内监伺候胖子颇有眼色,才被要到了身边。”
“不,他叫李柱,是相府的人!”丝桐语气有些急切。
我看看周围:“借一步说话!”拉着丝桐和俶便寻僻静处走去,全不顾后面倓的连声寻问。
直行到后院的山石亭台,才停步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
丝桐避开我和俶的目光,低头道:“三年前有一次,李晴空派他,问过我话。”
我骤然心寒:“怪不得!这两年骊山宫里流言不断,只盼我和乘哥生了嫌隙。原来,一直在她掌控之中!”
俶拍拍我肩膀:“她是李府的掌家小姐,虽为女子,却从小有谋略。况且李林甫能事事料中圣意,投皇爷所好,安在宫里的人绝不止那内监一个。”
一阵又一阵的不安向我袭来,宫里宫外,她到底做了多少?乘哥说待她如妹,心存感念,只因她为了房家对父亲颇多忤逆。这一点一点的感念加起来,可能抵得到我和他的细水长流和一纸婚书?我茫然“嘿,嘿”笑了两声,心绪灰成了尘埃——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俶想是看我情绪不对,忙叫了一声。我回过神:“一直想不通当初梅妃怎么忽然从洛阳到骊山,如今看来多半是李柱。”
俶道:“当初皇爷刚与贵妃合好,就要给你和杨暄赐婚,先生便猜出暗自接梅妃的是李林甫,圣上欲培植杨氏与其制衡。只可惜,杨钊始终不愿亲近东宫。”
“那也没什么不好。老虎大了,李林甫便不会总盯着太子。”
俶正欲接口,丝桐忙扯了他一下。只见一个丫鬟走上前来,身子一俯道:“三位客人请到前院观礼,马上要“请经击杵”了。”
回到前院时,阿翁正站在庭前台子上,对着一众僧人合掌作礼。然后,转向众宾客道:“去年,曾乘船游访西域的高僧——慈愍三藏慧日大师圆寂。大师一生礼谒圣迹,访善知识,生前常修净土之业,著《往生净土集》遗于世人。老朽建寺铸钟,一来是想承大师高德,传净土法门以利于世;二来细想这辈子,多蒙主上眷顾,诸位抬爱,实该多行善事,多积功德。接下来,劳诸位师父请经击杵。”
我顺着行走的僧人看向钟楼,忽然,两个人影进入视线——房乘和李晴空,房乘正含笑侧头听李晴空说着什么。心猛地一阵刺痛,钟声和念经声传到耳中,也只是一片嗡嗡……
只见李晴空走出来,向阿翁说了什么,便拽着房乘跑向钟楼,一声又一声的击杵声荡在空气中,我耳中的,却只是钟楼上两人隐约传来的言笑晏晏……
看着他们相携走出,我无力地倒退一步,被秋容伸手扶住,在跃跃欲试的宾客中显得有些突兀,却终于让他看向了我。心里怒且伤,我转开头,抬步就往外跑,阿翁宅院太大,我任意乱跑着,直到一阵花香扑鼻,才气喘吁吁得停下,抬头看着满树嫣红,不知嘴里是笑是哭?紫薇花,在洛阳家中,我娘更爱叫它满堂红。娘,我好想娘!脚步摇摇晃晃地转圈看天,抽抽噎噎的哭声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直到他扶住我肩头,我仰头看向他:“不用去陪你的晴空妹妹?你那权势熏天的未来丈人,还在外面坐着呢!”
他一怔,伸手抚过落在我头上的紫薇:“又说气话。我未来丈人在洛阳!”
我不理他递来的花,言词恳切:“那婚事呢?我一个女子,不顾廉耻地说出那些话。你但凡对我有些尊重,不该解释一下吗?房乘,不要骗我!请你不要骗我!”
他转过头:“我暂时,不能娶你。但年底,至多明年,我们回了东都,或许便可完婚。”
什么时候,我竟沦落到“逼婚”的境遇,不由凄然冷笑数声:“乘哥,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卑微?”
他捧过我的脸,拇指抹过滑落的泪痕:“辰儿,不要这样笑!你不该这样笑!”他声音伤感而沉哑:“是我无奈,是我卑微!父亲回京述职,却连圣上的面都未见到,所谓述职,对象便是李相。你也知道父亲当年是如何被贬出京的,我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惹了李晴空!好在父亲平安赴任!我和家里商量,还是待你出了宫,咱们回洛阳完婚最为妥当。”
“那是要瞒着你那妹妹了!你以为她闭目塞耳,那么好瞒!”我看向他,“或许,我可以请贵妃赐婚?”
“不行!”
那语气,拒绝地太过断然,我紧紧握住他手:“可以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怕伤了她?”
他语气不耐:“你常在深宫,不清楚朝堂的凶险!近几年屡兴大狱,或杀或贬或流,动辙数十百余人,我怎能不顾家人生死!”
他略显怨怼,我更心生厌烦:“既然不敢,何必答应!是我太不通情理,还是有人太通情达理,你的心意已不复从前?”
“你又来了!”
我伸手抱住他,咬牙切齿:“你这样抱过她吗?我知道的,你扶过她,背过她,接下来呢?”强忍住泪水,将头紧紧贴向他胸口,“推脱为难,是不是因为这里有她?——可需要我腾出位置?”
他有些愤然地拉开我,眼含惊鄂:“你找人跟踪?还是查过?”
寒意驟起,他第一次推拒、怀疑,我仰了仰头,用最傲然的语气讥刺试探:“何必!你以为自已是潘安在世、宋玉重生?你以为我非嫁你不可吗?你若对她有心,我定然成人之美!免得你千般为难,万般——”
“够了!我只要你!你要的就是这句吧!”他吼完看看怔怔的我,绝然转身,健步离去。
我着急无措,泪水扑簌直落。这算什么?他在生气?气我查他、跟踪他?逼他、怀疑他?他嫌我要的太多?可当初不是说好的吗?……
失魂落魄地回到前院,钟声经声不绝于耳,众宾客已开始入席。我察觉到李晴空的眼神,端坐在房乘身边的她正冲我笑,似得意,似炫耀,似示威。我抢在一个宾客前面跑向钟楼,发疯似的连击三杵,度我讨厌的自己,度因我而死的百姓,度我们未卜的今生。一杵百缗,我撩起纱袖,取下御赐的金莲臂钏投入满满的大钵,不顾阿翁阻止,用尽量正常的声音道:“金莲饰宝相,愿这对臂钏为菩萨添色。”说着向阿翁一福,“阿翁福寿绵长,辰儿告辞!”
走得仓惶,秋容一路上不住寻问,我背向秋容和跟来的士卫:“让我静一静,谁都不许跟来!”拼命地往前一直跑,一直跑,仿佛再快一些就能跑出眼前的困局……
不远处便是阿翁将要建成的宝寿寺,不同于方才的热闹繁杂,庙宇还未落成,透着股宁静清幽。看门的想是跑去领赏,我顺利地进大殿、拜佛陀、穿长廊、过院落,这里也有一座钟楼,我信步上到楼顶,高处的风给烦躁的心带来丝丝凉意。我摸着眼前满是尘土的钟,待这寺完全落成,就要换成方才那口众人争杵的新钟了,手下不由击了一杵。嗡……,钟声绵长,几道目光齐齐射来。我站在高处看得清楚,殿角背阴处站着的,分明是杨暄、王焊和一个手执黄符的绛衣僧人,心下正自奇怪,僧人怎会拿着道士的符纸?只见三人向这边奔来,我心知不妙,忙下楼奔逃,眼看前面就是寺门,却觉后脑一懵,刚出一句“是你”,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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