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

上巳

三月三日上巳节,上京城里多丽人。

人们有的三三两两,有的簇拥一起。他们或戏水或散心,把上京城郊的河道和河岸堵地水泄不通,可谓倾巢出动。

这是寻常百姓家,像那簪缨世家就不是此般景象了。

譬如右丞于此良春天气在府中大办宴会,邀上京诸位大臣名士来此一聚。

宴会未始,他又提议大家先清谈一番玄理助兴,题材不限,各位皆可毛遂自荐,任意发挥。

众人看着手捋胡须、笑容可掬的右丞,才识欠缺者在心中鄙夷他此举令人出丑,自负才华者跃跃欲试想一出风头,心高气傲者淡定从容地喝茶,一副事不关己、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除此之外,有两人看起来格外出众。

一个是太常博士之子李景则,他门第高华,饱读诗书,样貌出挑,目空一切。

一个是吏部侍郎的孙儿乐广,他儿童时便因美貌致上京万人空巷,得了一个“玉人”的美称。少年时即能阐明玄理,拥有独到的见解,才华横溢。去年今日又在城郊的“曲水流觞”宴中拔得头筹,一骑绝尘。

然他生性淡泊,如非必要绝不与人争辩,着白衣、披大氅,坐在那里就如已超然世外,神明目空。

清谈初时,先是几个无名之卒在最平常的主题中驳倒了几个稍有名气之辈,也算颇有看头。然由于他们过于注重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听众不得要领,先是一头雾水,听到后来又觉无甚新意,不免都心生不满,觉得华丽无实,枯燥乏味,空气都昏昏欲睡。

而此时,正是那韩时霸着首位。

右丞大人熟知人心,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他呵呵一笑,大手一挥,指向李景则。

李景则蓝衣广袖,墨发半披半绾成松髻,气质和外在相得益彰,冷傲走上厅台中央。

他开门见山问韩时:“方才我听你大谈《老子》,仿佛很有见解,还想请教你对《老子》原文第三十七章‘道常无为’一句的看法。”

韩时看他神情倨傲,轻慢无礼,不由气从心来,更想让他出丑,便愈加卖力地阐述见地。

“道顺从自然,清静无为,而无所不为……”

他说几句便瞥一眼李景则,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异样的神情。然李景则回他的只有冷漠和几分不屑。

“人心不正,遵道而行,回归清净……”

到后来他越说越来劲,甚至已沉浸自我,开始摇头晃脑,却听得李景则轻蔑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了那么多,可想听听我的看法?”

韩时受够了他的怠慢,冷哼道:“请便。”

李景则双手负后,薄唇轻启,吐露的只有四字而已。

“顺自然也。”

众皆傻眼。

然待细细品味后又觉此少年言简意赅、一语中的,“道常无为”说来说去不就是要求顺应自然嘛!不由地齐声喝彩。

连右丞也忍不住啧啧赞叹,看也不看拂袖而去的韩时一眼。

只听李景则又得意道:“你们所有人的称赞我都不在意,我今日只想得到他的认可。”

众人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尽头坐的正是乐广。

乐广五官柔和,他披着一件与季节不符的鹤氅,里面的白衣穿地松松散散,仿佛不堪罗绮。赢弱无力又落拓不羁,别有风骨。

人们方才只顾听庭中人谈道,忽略了这位绝世佳人,此间回头一看却再也挪不开双眼。

他们呆愣的瞬间,耳边传来珠落玉盘般的声音。

“请公子出题吧。”

李景则拱手一拜,道:“乐公子曾言:‘老子推崇自然,弃绝名教,所以说他崇本息末、以无为本。’我深以为然,认为‘无’确实很重要。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圣人对‘无’闭口不谈,而老子却一再申述。难道圣人错了吗?”

众人见他对乐广以礼相待,却又出此悖论加以为难,不禁都傻眼了。

要知道玄学虽盛,儒家仍为朝廷推崇的主流思想。乐广若出言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政治立场的问题了。

局外人在为局中人心忧,局中人却已有了主意。大家正在面面相觑,乐广已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孔圣人是真正体‘无’的,但‘无’过于抽象,所以他只能借助‘有’,借助于具体。但‘仁义’、‘礼乐’等,抛却世人赋予它的标准,何尝不是空白混沌的呢?”

乐广讲至深处,右手自觉抬起,五指如在拈花触雪,眉目如画。

“老子和庄子也不能超脱‘有’,所以总是解释他们不足的‘无’……”

末了他轻吁一口气。

“总之孔圣人言必称‘有’,旨归于无。”

乐广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将道家的标签强行贴在儒家的身上,暂时委屈道家屈居第二,既维护了自己心中的学派立场,也点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

众人崇拜他的说话技巧,因此也就不再去追究他言语中的模糊朦胧之处。

就连李景则,也开始收起自己的犀利和高傲,露出谦虚温和的一面。

他再次拱手下拜,头已弯至腰间。

“公子睿智,在下拜服。若得空闲,还请……”

“来人啊!有小贼,采花贼,他翻进丞相府西院啦!”

李景则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嘶吼声打断。

右丞一听“西院”,急忙命下人往丞相府西墙那里赶。

诸位大臣名士中为讨好右丞者,也随他赶去。

内厅外堂,一时一片混乱。

李景则扭头回头的瞬间,乐广已起身走远……

二世在丞相府外观察其中动静,正愁无法入内,那韩时就恰好愤愤然甩袖走来。

待韩时踏入西院半个时辰,她就纵声大喊。

韩时狼狈地翻墙逃窜,正撞上右丞和几位大臣。

他反应很快,马上整理衣衫站定,做出从容不迫的模样。

偏有个大臣不识趣,伸出鼻子嗅了嗅:“韩郎,你身上好香啊!”

右丞大人脸黑成锅底,嘴上努力保持风度。

“韩郎,你可看见贼人哪里去了?”

韩时尴尬地指了指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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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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