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最见人心的日子(3)
四十八
秋天又来了。这个季节不省心。你看看“秋”这个字,下面一个心,就是愁了。又出啥事啦?白羊峪回来一帮人,常年在外打工的,都是些在城里混得不咋样的。他们像浮萍在城里飘来荡去,扎不下根。城市那么好混的?有几个能像范少山混个菜摊儿,混个二手房的?你在高处,就是浇筑大楼的;你在低处,就是掏下水道的。你在平处,就是炸油条卖煎饼的。人家城里的好位置给你留着?本来,混着,熬着,也过得去。这么多日子,风风雨雨的,不也熬过来了嘛。无非是城里人坐着你站着,城里人闲着你干着,城里人吃着你看着。不对,人家吃饭你看不着。可城里人也有混得惨的,为了两毛钱,跟你讨价还价,为买降价货,把商场门挤破,又把头打破的。为给儿子买房,捡烂菜叶子填肚子的。想想他们,白羊峪的外地人,就是活下去的指望。有时候,喝点酒,哥几个就笑话生活在棚户区的城里人,顶着个城里的名声,白活了。不管咋样,看了街上有豪车开过,看着有钱人油头粉面,挎着美女,心里平衡不了。咒几句,骂几句,心里头想着,自己个有一天也能变成他们的样子,被人骂八辈祖宗都乐意。生活在最底层,被踩着,被压着,能有好心情吗?戾气重。老德安的儿子范少军,早就离开了白羊峪,十几岁就出门打工,后来回了白羊峪,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又带着媳妇和孩子去了南方。本来是要带走老德安的,老德安不去,人家三口走了,这一走,就没信儿了,散落在天涯海角了。范少军有啥手艺吗?就会种地。听说海南人不会种菜,他就去了,在一处农场打工。范少军人老实本分,懂种菜的活儿。老板也是燕山一带的人,也不亏待他。少军媳妇干啥呢?卖菜。范少军从农场批发些菜,就让媳妇去卖。孩子也上了学,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后来,出事儿了。少军媳妇的菜摊是摆在街边的,让两个城管看见了,城管脾气不好,上去就掀翻了摊子,白菜萝卜撒了一地,还有人上去踩了几脚。这当口儿,范少军回来了,看到媳妇号啕大哭,范少军的心里头的火苗蹿出了脑瓜顶儿,对着城管大喊:“你们给俺捡起来!”城管掀小贩摊子,都习惯了,人家还给你捡起来?可能吗?城管说:“你俺俺的俺啥呀?”两个人都笑了。这分明是笑话你山里人的口音呢!范少军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坐在身上,抡拳就打,另一个城管怎么都拉不开。范少军魁梧啊,几拳就把城管打晕了,肋骨还被坐折了几根。城管重伤,范少军被抓了,判了,故意伤害罪,八年。他在监狱里,老德安死了。出狱后,知道爹死了的信儿,也没想回白羊峪,老头反正死了,回去了,也活不了。还好,老婆孩子都在,老婆这几年给人当保姆,伺候病人,拉扯孩子长大,等他等得苦啊!范少军还是帮人种菜,可心里头总是结了疙瘩,赌了口气,憋屈。从网上看到白羊峪不同以往了,通了汽车了,成为旅游村了,范少军觉得机会来了。他要带着老婆孩子杀回去!人家在手机上建立了“白羊峪微信群”,这帮人都零零散散地在各省市呢,有三十多个,都是拉家带口的,商量着,回去就得一块回去。以啥姿态回去?以主人翁的姿态回去。范少军说:“白羊峪有咱的房,有咱的地,咱就得光明正大地回去。不仅光明正大地回去,还得给他们立点儿规矩,让村里人怵俺们,听俺们的。”这是啥意思呢?范少军不是老实人吗?是个老实人,可从打了城管,坐了牢,他就想明白了,老实人吃亏,老实人挨欺负,他再也不想做老实人了。俺爹老德安老实一辈子,还不是上吊死了?活得不如一条狗啊!范少军的话,挺鼓动人。对呀,咱在城里没少挨欺负,回了村,还能挨欺负吗?咋也得给乡亲们立点威吧?就这么办。定好了日子,这帮人同一天进了村,把行李家眷往家里一放,十来个壮汉谁也没见,走出家门,干啥?去果园摘金苹果。金苹果马上就要熟了,几个人冲了进来,啃一口扔了,又摘几个,装进口袋。余庆余看着果园呢,一见这情景,抄起棍子就追:“王八蛋!这可是金苹果啊,容不得你们这么糟蹋!”范少军用苹果砸余庆余:“这果园有俺一份儿!你管不着!”余庆余这才认出是老德安的儿子,大骂:“王八操的!你个畜生!你爹死你都没照面,进了村就祸害人!”范少军说:“老东西,你等着瞧!”这帮人出了果园,又奔林子里砍树。反正就是给你白羊峪添点儿乱,加点脏。这帮人的各家老小都没安顿好呢!先出来捣乱,立威要趁早啊!余庆余捡着地上咬了一口就扔的苹果,哭出声来。他用老年人手机给余来锁打了电话,说:“老德安的儿子是土匪,他回来了!”范少军早就计划好了。先摘金苹果,后砍树。为啥呢?他们知道金苹果金贵,先让你心疼,疼得掉泪。再去砍树,破坏村训。皇上定的村训俺都敢违,祖上立的规矩俺都敢反,你看看,在白羊峪,俺还有啥可怕的?你们服不服?可这没多一会儿,就被抓了。咋回事儿?难道白羊峪的世道变了?范少军还指望书记、村主任过来央求哄哄他们呢,给他们找点好营生干干呢!要放在过去,出来一个横的,谁敢管啊!大雷子在白羊峪横行那么多年,见了范少军先踢两脚,没惹他,这两脚,人家就是问候你,你好的意思。对大雷子,连书记费大贵都让他三分。最后,也没事儿,还是人家主动搬下山的。可你范少军拿着旧皇历看今儿个的日子,能有准儿吗?
余庆余打电话的时候,余来锁和范少山正在村委会呢。余来锁慌了:“这可咋办啊?咱们得劝劝去呀?”范少山说:“劝啥劝?报警!”当即拨了110。余来锁有点担心:“报警中吗?听说范少军坐过牢,他会不会报复啊?”范少山说:“坐过牢的人,见了警察都
。你去劝他,他倒拿你一把。他想给咱们立威,咱就给他颜色瞧瞧。”警车来了,来了三辆。余来锁对范少山说:“你带着去吧!”范少山说:“你是书记,正是给他立个下马威的时候,要不他们服你吗?上车!”范少山把余来锁推上了车。车上,范少山说:“到那儿,你要大声喊。”余来锁脸有点白,说:“喊啥?”警车去了林子,这帮人正砍树呢!余来锁下车,说:“给俺抓!”又大喊了一句,“给俺抓——”一旁的范少山偷偷笑了。
警车把这帮人带走了。范少山和余来锁走着回村,余来锁说:“这辈子俺就喊了最痛快的仨字:给俺抓。真他娘的痛快。说句实的,俺就不适合当这个书记,胆小怕事,不敢担当啊!”范少山说:“刚才你胆儿不小啊,多担当啊!就得这样!”再说范少军几个人,糟蹋了四十一个苹果,砍了二十三棵树。人家不是把一棵树生生连根砍倒,而是每棵树上砍两斧子,就是捣乱。这帮人寻衅滋事,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范少军这帮人的丑事儿在村里炸锅了。不光违犯村训,还触犯了法律。村民们不干了,要求召开村民代表会,将这帮人赶出村。听到这信儿,一群老婆孩子哭哭啼啼拥进了村委会,孩子们只是哭,女人们边哭边说,她们真的不知道男人们搞破坏的事儿,现如今男人有话,谁跟自己的女人说呀?更何况是背着人的事儿?女人都说要留在白羊峪,别赶自己的男人走。男人走了,家就散了,俺也不活了,留下孩子,孤苦伶仃的,你们村委会拉扯吧!你看看,这都唱成一出戏了。
余来锁后悔了,后悔把那几个人抓进去了。如果当初劝劝,把事儿压下,村民们兴许还不知道,也就没这么多啰唆事儿了。村民们要开会,咋办?范少山说:“那就开呗。”余来锁说:“俺不知道说啥呀?”范少山说:“俺说。”说话间,村民代表到齐了。范少山说:“大伙都知道,范少军他们几个犯事儿了。到果园糟蹋了四十多个果子,朝着二十三棵树,砍了四十六斧子。四十一个果子,他们啃的啃,扔的扔,装的装,树呢,留下四十六道白印儿。这就是说,咱的果园没伤着,咱的树也就破了点皮儿。没事儿。要不然,他们就不是行政拘留了,都得蹲大牢。这帮人可恨在哪儿,不是糟蹋了东西,而是扰乱了人心,想让村民不得安生,听他们摆布!对这样的害群之马,村两委能不管吗?一准处罚他们。范少军他们,这回回来,触犯了众怒,大伙想把他们赶出去。可俺们冷静下来想想,人家的房还在,人家的地还在,人家的身份证、户口本上写的还是金安县布谷镇白羊峪人。咱凭啥把人家赶跑啊?他们违反了治安管理,要在拘留所关十五天,回到村,村委会还要罚他们金苹果钱,罚他们把树砍伤的钱,还要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赔不是。这也就差不多了。他们千里迢迢从南方赶过来,回老家来了,咱们还能把他们赶到哪儿去?不管他们到哪儿落脚,人家一打听,这人是被白羊峪赶出来的。咱白羊峪也不光彩呀!还有,你把这几家的顶梁柱赶走了,人家老婆孩子没错吧?不能跟着吃挂落儿吧?也跟着走?还有一条,最关键的,咱们白羊峪摊子大,正缺人手呢!要不还得上外村雇人去,那赶得上用咱们自家人啊?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啥说的。余来锁还没征求意见呢,都悄悄退了,台下都散了。
原来党支部开会,范少山就提议,给回村户修房子,通过了。这几户人家还没落脚呢,房子有的顶漏了,有的屋子里除了尘土就是蜘蛛网,咋住?先安排在小学校的教室安身,立马给他们修房子。村集体买材料,花工钱。这几家的女人见了,又哭了,感激的。赶在几个男人从拘留所出来之前,都搬进了亮堂堂的房子。范少军几个回来了,是大虎的旅游车接来的。车停在了银杏树下,余来锁、范少山正等着呢!下了车,几个人不敢抬头。范少山说:“我说少军大哥呀,咋就连头都不敢抬啦?跳进果园捋苹果,进了林子挥斧子,那股嚣张劲儿,哪儿去了?多年不见,长本事了。我记得你在村里的时候,一脚踹不出个屁来呀!出来的感觉不错吧?坐着旅游车,风风光光的,提气吧?露脸吧?”范少军朝自己个的脸拐了一巴掌:“兄弟,俺鬼迷心窍了,没脸见人啦。”范少山说:“还有石头、二牛、三狗子、腰里硬你们几个,里面吃得饱不?睡得香不?俺告诉你们,过去,你们在城里,俺管不着。你们既然奔着白羊峪来了,俺就得管你们!让你们从这儿下车知道啥意思吗?”范少军和几个人摇头。余来锁说:“都过来,过来。”几个人跟着余来锁来到石碑前。余来锁指着石碑说:“知道这是啥吗?”几个人说:“《白羊峪村训》。”余来锁说:“俺们白羊峪既有老的村训,又有新的村规。你们先给我背好,再进村。”
第二天,范少军带老婆孩子去给老德安上坟。这回,他听媳妇说,爹死了,是人家范少山披麻戴孝,打的幡儿。是范老井把自己的棺材让给了爹。全村人都来了,风风光光把爹送走了。范少军心里头愧呀,一把一把的针在扎,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范少军不知爹的坟在哪儿,也不好意思跟人打听。咋打听啊?谁告诉你个逆子啊?就见范少山在不远处走。他就相跟着,来到了林子边上,一座坟。有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护碑英雄范德安之墓”,落款是白羊峪村党支部、村委会。这是《白羊峪村训》碑重又发现后,为了纪念老德安,村两委为他立的碑。碑的后面说老德安的护碑事迹,是余来锁刻写的。老德安,富农出身,“文革”挨斗,一生穷困。末了,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个的一生。谁会想到,他的护碑故事却如此传奇!还有他的死,深深震撼了范少山,范少山最终决定留下来,和乡亲们一块抱团取暖,寻找指望。这段日子,范少山常来老德安坟前站一会儿,说说话,想些啥。过去,范少山在老德安坟前,是要跪下烧纸的。如今,定了村规,不准烧纸,怕把林子毁了。范少山时常想,老德安这个人,在白羊峪的村志里,是断断不能少的。他让余来锁把他写成了篇章。范少军一家,跪在坟前,哭了。范少军哭,骂自己个是个畜生,对爹不管不顾。爹当年受的那些苦,死得可怜。爹冒着风险保住了村训碑,就在石碑重新立好之后,自己个却头一个违犯了村训。一家人,稀里哗啦的。范少山知道范少军一家会出门给老德安上坟,一准不知道坟在哪儿,就等了,在前面领着走,不吱声。他不想主动搭理范少军,也不想因没人愿意告诉他,让他难堪。见时候不短了,范少山说:“别哭了,都起来吧。”起来了,范少军就介绍儿子范顺风。小伙子二十来岁,满脸的胡茬,一口一个叔地叫着。范少军说:“兄弟,你侄子不上学了,想着他叔给他碗饭吃。”范少山往回走,范少军一家人后边跟着。范少山说:“大哥,不光顺风有饭吃,你有饭吃,俺嫂子有饭吃,回白羊峪的乡亲,都要有饭吃,过上好日子。”一听这话,范少军兴奋地搓着手,老婆眼睛也有了神。范少山说:“大哥,村里商量了,你有种菜的手艺,就到咱的农场去干活儿。嫂子,这些天金苹果要采摘,你就去果园干活儿。还有,范顺风,”范顺风立马答了声到,跑到范少山的面前,敬了个军礼。范少山说:“你这名字好啊。旅游是新兴产业,年轻人的事业。明天就到旅游公司找副总田新仓上班。祝你一路顺风。”这几句话的工夫,一家三口,都有了工作,激动的一家人,要给范少山下跪。范少山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刚才给俺德安叔跪完了,又要跪俺,这合适吗?”范少山和一家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