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尽管年事已高,但岑荔荔说话仍然口齿清楚,真令我这个采访者欣慰。

岑荔荔与周公子是由父母订婚的包办婚姻,我问她:“那时候你并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爱上他?”

她带一点温软的南方口音:“我见过他照片的呀,他那时是很出名的。”

对啊,我怎么忘了,除了船王之子,周公子还有一个诗人的名头,他写新诗,在那时是很出名的,岑荔荔应该是读过他的诗,由他的诗爱上了他的人。

“那你为什么认为他会爱上你?”

婚姻是一场豪赌,尤其是包办婚姻,婚后发现彼此不合酿成悲剧的例子不胜枚举,会接受,多半是因为懦弱。

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他为什么不爱我?”

她有一双婴儿似的眼睛,清澈,没有一丝蛛网,从这一眼里,我看到了她在上世纪的风华,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她是上流社会最自信的名媛。

岑荔荔的父亲,是30年代的橡胶大王,他在南洋做橡胶生意,很快声名远播到中国,岑荔荔1920年出生于越南的西贡,1936年她回国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是国内人尽皆知的橡胶大王。

她回国是为读书的,读她父亲出资投建的南洋华侨师范女校,出身富贵,相貌漂亮,还带一点久经浸染的南洋风情,16岁的橡胶公主岑荔荔很快成了名人,那时女子读书,多是在为自己在攒精神上的嫁妆,她们很多都是中上层家庭出身,有追求者甚至未婚夫,女校是纨绔子弟们的猎艳胜地,那时女性解放的口号喊的也响,男女间正常的交往,在年轻人里是被当作文明和开化的。

岑荔荔很快成了各种聚会的座上宾,她漂亮又年幼,可以当花瓶而无威胁性,大家都乐于邀请她,而她也几乎从不拒绝邀约。

直到有一天,岑荔荔突然开始拒绝舞会邀约,而且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参加任何一场舞会。

她订婚了,对象是船王之子。

那是1938年初,订婚后的岑荔荔恪守妇道,不再与异性交往,有人不信邪,在她的宿舍楼下念自己写的情诗,而她不为所动。

“他们都没注意到过,我那时几乎从来不推舞会,但只推过两次,两次的东主,都是诗人。”

她的心上人是诗人,因为他,她刻薄了世界上所有诗人,她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诗人,那就是他未来的丈夫。

我却对那个被她拒绝的人很感兴趣:“你还记得那个被你拒绝的人吗?”

她摇头:“太多了,不记得了。”

哎,真悲剧,我替那人叹息,他不被她记得名字容貌,仅仅被记住在她楼下读过一首诗——这还是托周公子是个诗人的福!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了他,我喜欢他的诗。”

岑荔荔与周公子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们订婚后的第四个月。

那是一场舞会,不是同学组织的那种舞会,而是由岑家和周家共同的朋友,一位长辈做东的,舞会上有很多人,岑荔荔记得那天自己穿了一件旗袍,搭配一条米色的凯米斯披肩和缎子高跟鞋,出发之前得知周公子也要去,她犹豫了。

要不要避嫌?今天穿的是否不够漂亮不够庄重?她在镜子前转了又转,像只困兽,苦恼死了,父亲的三姨太打趣她:“你怕?”

谁会怕!岑荔荔到底还是去了舞会,不敢与别的男人跳舞,站在二楼和东主千金聊天,一双眼睛却像个小贼到处乱看。

周公子来了。

人群里一阵喧哗,这个新诗人名头响亮,他穿了一件毛料西装,英气漂亮,岑荔荔望着他,脑袋里隆隆作响,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有一腔勇气,痴痴地看着他,问他:“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周公子认出了她,他看过她的照片。

他握住她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音乐声起来了,他们像两只蝴蝶在舞池里翩跹,岑荔荔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我读过你的诗,我喜欢读你的诗。”

周公子啊了一声,尾音上扬,好像没有听懂,岑荔荔干脆开始背诵那首她最喜欢的作品,那首诗很长,一直到一支舞曲结束她才背完。

跳着舞背诗,停下来的时候岑荔荔气喘吁吁的,她用一双黑亮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如同在看星辰,周公子凝视了几秒钟他美貌而勇敢的未婚妻,从口袋里把三角巾拿出来擦擦她的额头,笑着说:“瞧你,一脸的汗。”

他轻轻一笑,岑荔荔知道,自己这辈子已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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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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