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开观〈一〉

第九十章 开观〈一〉

第九十章开观〈一〉

果然不出许德禄所料,三天之后,剩下的那六个香火道士也全数走了个干净,他们原想着将眼前这段做苦工的日子强撑过去,好歹在新观里呆下来,至于徐安然所说新观没有香火月例,这六人谁也不信。多新鲜哪!堂堂国教观宇还能短了自己这点儿香火钱?及至终于确认这个消息后,这六个咬牙苦撑的香火道士边在心底对徐安然骂骂咧咧,边以最快的速度扔下了肩上的土筐,没有香火银子!谁跟着你谁是棒槌!

这些香火道士们会走许德禄没有猜错,但道童的招募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不仅他担心的无人报名的情况没有出现,相反前来报名应召的童子还挺踊跃。

“你为什么来要来道观?”,问话时,许德禄刻意看了看带着这个童子来的山民,以目光示意他不要插话。

“观主给俺们粮食,是俺们的救命恩人,是好人,俺爹说让俺跟观主学做好人!”,童子的话让许德禄心头蓦然一震,做了几十年的香火道士,这样的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无声点点头,许德禄的目光向下一个童子看去,“俺爹说观里能学识字儿,还能给家里省份粮食”,他此言一出,旁边就有许多人笑出声来,这童子当即又涨红着脸道:“俺爹还说观主是善心人,跟着善心人俺不会受苦。”

一个个应召童子答下去,回答的内容却都大同小异,不过这些质朴憨拙的话却引来阵阵笑声,听着这些孩子口中“好人”的淳朴赞美,再看着观外聚成一片哈哈而笑的山民,许德禄感觉有些恍惚,多少年了,道观与道区百姓的关系从没有这样好过。

许德禄忙忙碌碌的做着杂事,徐安然也没闲着,除了日常推演罡步,刻绘符牌之外,近些日子他将最多的心思都花费在了整理教门科仪上,虽然他自己本是个**自由,不喜欢约束的人。但针对如今教门现状,他却非常认可“斋戒科仪乃是求道之本”的说法。

既然名为出家人,那日常起居行事总要跟普通俗世中人有所区别,只有自己先做的象个道士,那些信众才会将你看做道士。而每一个道士其实都是教门的形象代言人,信众们对教门的理解与敬畏首先是从这一个个活生生的道士们身上直观感受到的。

“斋戒科仪直是检束身、口、心三业,使之不沉沦于恶境之根本”,放下手中的羊毫细笔,徐安然长吁一口气后,边起身活动着手腕,边随意闲看窗外浩荡云海,片刻后复又归座埋首于堆满道门典籍的书案,援笔引墨续写道:“圣人以人心奔竞五欲,不能自定,故立斋戒科仪之法,因事息心。斋戒以闲心贼,科仪以防外寇,礼诵役身口,乘动以反静也,思神役心念,御有以归虚也。能静能虚,则与道合……”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历时月余之久,近百山民参与的抚阳新观完成了最后架梁叠瓦的工序,上梁完毕,在场的山民们抑制不住的齐声欢呼。

比之其它那些正六品的道观,眼前这座抚阳新观的确显得有些土气而简陋,没有红墙,只有原色的夯土墙;没有象征国教威仪的碧瓦,只有自己烧制的凹凸不平的黑土瓦;观宇里没有泥金塑身的神像及青光扎眼的法器,只有从抚阳老观请来的几十年旧物,但对这些道区内的山民们来说,眼前这座朴拙自然的抚阳新观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道观,而不再是高高在上代表着朝廷的宗教衙门。

这不仅仅是因为在建造道观的过程中几乎本道区每一个村寨都有人自愿来帮过手儿,更重要的是将要住在这个道观里面的人跟他们心贴着心,那个年轻的观主虽然很少说话,但就是他传令免除了本道区的奉道钱,使山民们不至于彻底绝望;也正是他在大灾来临时运来自家的粮食帮山民们渡过这艰难的饥荒;同样是他,吃着跟山民们一样的食物,却干着更为粗重的活计。

免除奉道钱,贴补粮食救济山民,这显示出的是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食粗食,干重活,这表明的则是出家人历苦修行的向道诚心。徐安然以无言的身教在这片饱受奉道钱奴役的道区中重新树立起了一个道门修士应有的形象。而他的慈悲心肠以及被传扬的神乎其神的法力则给了乱世中的山民们一个坚强的心理依靠,无论发生什么事儿,“至少还有华心观主!”,正是这朴素拙质的想法将山民们的心与这座新观紧紧连在一起,这是他们的道观,所以他们愿意为之出力流汗,愿意发自真心的为它的建成而欢呼。

架梁盖瓦之后的第三日是节历中的双日子,也是众山民们心中认定的好日子,而抚阳新观的开观大典就在这一天举行。

深夜三更,抚阳新观外的茅舍中四盏烛台一起点燃,摇曳的灯光里,沐浴净身完毕的徐安然仅着内衫,正由许德禄带着两个新招募的童子为他穿着繁琐的法服。

平举着双手,徐安然似木偶一般任许德禄忙碌个不停,赶着庆典回来的徐安定在一边含笑看着这弟弟任人摆布的难得场景。

着冠,着裙,着帔,许德禄手上边忙活,边向身边跟着的两个童子诵念着《三洞法服科戒文》,“冠以法天,有三光之象;裙以法地,有五岳之形;帔法阴阳,有生成之德。总谓法服,名曰出家。内服己身六根三业,调练形神;外服众生三途五道,救拔人天,遍及凡圣。知有所法,量行可尊。又法天尊圣真仙服,住持经戒,教化人间,必使师资相习,真道流通,易彼俗衣,着此法服,道能服物,德可法人,以是因缘!”

自新观开建之日,许德禄日日忙碌完毕后,便多花心思在这些教门科仪上,夜深人寂,许德禄朗朗有声诵念的同时,只觉心中也无形清定安宁下来,虽说入道门已三十余年,但从没有那一刻象现在这样使他如此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出家道士身份。

许德禄身边,两个稚龄道童单身揖胸,凝神而听,便是一边原本含笑看着这一幕的徐安定也在许德禄至诚的诵念声中收了笑容,端容而坐。眼前的茅舍虽然简陋,烛台的光华虽然黯淡,但其中自有一股无形的教门威仪隐隐流动。

最后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山河地理裙,停止念诵戒文的许德禄退后两步看了看一身盛装法服的徐安然。

这套隆重的盛装法服完美的遮蔽了徐安然的年龄缺陷,清宁的容貌,尤其是骨子里透出的寂寂的气质,都使他与这套教门法服完美的融合一处。

看着灯光中清宁端持的观主,许德禄微微点头的同时,心下却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可惜这注定是个冷清的开观大典,真是可惜了!”

着完法服,许德禄自带领那些道童去忙碌别的杂事,而一身盛装的徐安然辞了兄长,缓步进了新观三清正殿,对青灯,诵黄卷,静等天明后的吉时到来。

青灯摇曳,在徐安然喃喃的诵经声中,暗夜流逝,当天际第一缕晨光照向观墙时,许德禄重重击响了青铜大磬,磬音袅袅声中,两个穿着簇新土布道袍的童子进殿走到徐安然身后稚声道:“观主,该出观迎客了!”

站在朝阳初照的山观前,虽然并没有一个客人到来,但徐安然依旧面容端宁,半点不苟,见他如此,随行的众道童也不敢丝毫松懈。

时间一点点流逝,观前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全无一人,而端立良久的徐安然对此混不在意,谨守的科仪没有半点放松。

当阳光缓缓挪上屋脊时,抚阳新观前终于有了动静,这突然现身而来的两人却是穿着常服道衣的道士,正是崇玄观中的华宁与清明。

见是上观来人,另一侧站着的许德禄本是脸上一喜,待看清楚华宁与清明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杏黄常服时,素来木木的他脸上顿时涌出一片怒色。对于一座道观来说,开观是何等大事!同为道门中人,凡来相贺必穿法服以示尊重这本是教门常识。华宁二人如此,不仅轻慢的是徐安然这个观主,更是对抚阳新观的轻慢。见到这一幕,对于抚阳观用心极深的许德禄又如何不恼?

从华宁二人身上收回目光,许德禄却见观主若无其事的带着两个童子迎上前去,单掌揖首道:“无量天尊!远来辛苦了。”

虽然虚清早已传话有关徐安然的一切都由他来处理,而华宁在日常事物中也已断绝了对抚阳观的一切应有联系。但抚阳观毕竟是属于崇玄观下辖的正六品道场,遇着开观这样的大事,他作为继华阳之后主理本道细务之人,象眼下这种场面毕竟不能不来。

见昔日在崇玄观中性情粗劣的徐安然居然对自己二人刻意的轻慢视而不见,华宁与明清相视一笑后,随意的还了个礼:“无量天尊!”,还礼完后,华宁仔细看了看眼前寒酸的道观,带着唇角的笑意指着门可罗雀的山门故作惊讶道:“怎么这么冷清,明清师侄,莫非是我们记错了日子?”

看着眼前一身盛装中清宁端持的徐安然,明清几乎是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嫉恨,他不仅嫉妒徐安然入门更晚却比他更早做到六品宫观提点,更恨的是明月对他的痴情,每每想到当日元洲岛上见到的那一幕,明清心中的恨意就会更添几分。

身为崇玄观明字辈中天赋最好的金丹弟子,他本该是第一个被放出来出任宫观提点的,但如今却被这个连丹穴都没有的徐安然给抢了先;不仅如此,他还抢走了明月的心,一想到天资高绝,容颜如花的李巧儿,明清心中便如刀割般疼痛,这本是他理想中完美的道侣,但就是她,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却肯为了眼前的徐安然不惜声名,不惜痛苦,不惜教门责罚,这两下里对比,更使素来被观中长辈看重的他心中嫉恨如狂。

“华宁师叔说的是,定是我记错了时日,否则那有新观开观时如此冷清的”,说话之间,明清刻意左看右看,口中连声道:“该罚该罚!”

见清明如此配合,华宁脸上轻笑不已,但口中却佯怒道:“明清师侄,你可是经虚清掌观亲自推荐将要前往玄都观继来院的,怎能如此健忘?”,口中对明清说话,但华宁的双眼却是落在徐安然脸上,嘴边笑意隐隐道:“都是本观出去的,你该多向明月学学,此去继来院后,你们同门师兄妹之间还宜多多走动,互相砥砺照拂才是。”

“是,弟子谨记师叔教诲!”,躬身答应之间,脸上得意而笑的明清直接迎上了徐安然的目光。

看着眼前两人一唱一和的演戏,静静听着他们的对答,徐安然心中竟极其古怪的莫名浮现出一股悲悯,此时再想想以前在崇玄上观的种种作为,他心中竟油然浮现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没有插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带着脸上寂远的笑容,徐安然等他们说完许久后,直到华宁与明清等的有些不耐的时候,才淡淡出声道:“华宁师兄与明清师侄并不曾记错,开观大典正在今日,荒山陋观,以清寂为本,唯出尘是求,倒让两位见笑了!”

见自己的刻意刺激竟没起到任何作用,只让华宁猛觉心中一堵,而明清听到徐安然堂而皇之的称他为“师侄”,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苦心准备的话语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这感觉就如同使尽全身力气的一记重拳却落了空,其反震之力倒让意兴勃勃的出拳人分外难受。再加上徐安然看向他们时流露的悲悯神色,更让两人心底的愤懑倍增。

二人原本是为刺激羞恼徐安然而来,如今却弄的自己心下难受无比,如此结果真是始料未及。

说完这句,徐安然肃手道:“请!”,言罢已当先向观内行去。

坐着粗糙的原木凳子,看着道童端来的粗碗中盛着的竟是没有一点颜色的山泉,而佐茶的果子点心更是半盏没有,心中大感受轻视的华宁脸上陡然浮现出两团晕红,嘿嘿一笑道:“这就是抚阳新观的待客之道?”

“我家观主日日饮的便是这山泉!”,见这毫无规矩的两人来了之后处处找茬儿,此番不等徐安然说话,素来木讷的许德俸已抢先插话,“空竹,你将入门时观主的教诲诵给尊客听听。”

这道号为空竹的是个年方七岁的小道童,在这一拨应召进观的童子中就数他最为聪慧,此时听许德禄吩咐,他当即由徐安然身后上前一步,单掌立胸稚声诵道:“观主教诲曰:‘生之所无以为者,分外物也。蔬食弊衣,足养性命,岂待酒肉、罗绮然后生全哉?是故于生无所要用者,并须去之,于生之用有要者,亦须舍之。财有害气,积则伤人,口腹之欲,积则伤身,虽少犹弊,而况多乎?夫以钱财酒肉比道德,则钱财酒肉假而贱,道德贵而真。能知贵贱,应须去取,不以口腹之欲伤身,不以钱财易志!”

这空竹声音虽然稚嫩,却分外清脆,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楚楚,绝无半分含糊之处,诵完之后,他犹自将将徐安然当日的讲解也一并诵了出来,“观主教诲是说,钱财及口腹之欲都是‘**之余好,非益生之良药’,修道之人若执着于此,只会给自己的身体带来损伤,也会动摇坚道之心……”

“够了,空竹退下”,淡淡喝退了空竹,徐安然端起粗碗向华宁二人邀饮道:“山观简陋,飨客唯有清泉,怠慢了,请!”

正在华宁脸上青红一片时,却见一阵儿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就见一个原本守在观前山道上的童子急匆匆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观主,山下来了好多……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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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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