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开观〈二〉
慌什么?德禄,你留下在此奉客,本观出去看看”,一揖手后,徐安然便带着空竹等几个童子出殿而去。
观外的悬鼓石台上依旧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徐安然随着刚才报信儿的小道童到了崖边探头看去,却见下边那块儿硕大的平坝地上黑压压全是一片人头。
以老带少,家人相携,看下边儿这情景,几乎是整个道区山民都来了大半儿,徐安然运足眼力看去,下边这些山民脸上多是笑容满面,还有许多人挎着竹篮,背着袋子,这场景不仅是来贺新观开观,顺便也凑着人多赶赶集。难得的是他们这么多人竟然能相约聚齐,同时在这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内出现,真是用心了。
徐安然探出身去,下边早有眼利的山民看见了他,当下一声叫起,引来应和如潮,应和过后,许是这些山民自己也觉得眼前这场面好笑,欢呼刚过,顿时就是一片轰然的欢笑声。
在观里坐不住的华宁与明清也跟着徐安然走了出来,探身向下看去。身为主持崇玄上观杂事的录事道士,华宁自然知道如今的江南并山南东道乱成了什么样子,能在这样的乱世见到眼前这般的欢乐升平景象,华宁侧眼看了身边面带笑容的徐安然一眼后没说话,倒是他身侧的明清声音不大不小的来了一句:“人倒是挺多,不过都是些山民罢了!”。
“这些都是本道区下辖的山民”,口中淡淡说了一句,徐安然已肃身向崖下揖手为礼,身为抚阳观主,能看到自己道区的山民如此高兴,徐安然也由衷的感到欢喜,更对这些特意来贺的山民们心存感激。
徐安然每一次作礼必然引来下边欢声一片,接连三次,欢呼声一波高似一波,到第三次时。几乎已隐有山崩海啸般的气势,一时隆隆的欢呼声在整个山林间回荡不已。
看着下边百姓发自内心的欢喜,听着这声声欢呼,华宁脸色再变,便是升平岁月时崇玄上观十年一次的庆观大典怕也没有眼前这般热闹,“此子如此善于收心!倒不可再以昔日大心川中少年视之!”,面对这实实在在不能半点作假的万民拥戴,就连刚才还口出怪话地明清也沉着脸不说话。
这边正自喧闹,悬鼓石台那边的石缓坡上扶持着走上来一行老人。这十七八人无一不是年过六旬,都穿着平日年节时的衣裳,搀扶着一路走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二十余个青壮山民挑担跟随。
见这些各村寨的代表耆老们到了,从崖边回身的徐安然当先迎了上去,许德禄并众童子紧随其后,看了看这些白须飘飘的老人。华宁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动步之间也跟了上去。
慢了几步的华宁走到徐安然身侧时。正听他开口道:“这些香裱火烛都留下,本观上下足领众村寨百姓们的盛情厚意了。但这些什物却一件不能留,都带回去吧,怎么凑的还怎么发还回去”。
一行耆老中间地五个每人手中捧着一副裹着水红布面的托盘,明清看着托盘红布上那些大小如黄豆般的散碎银子及做工粗糙的银饰。忍不住无声撇了撇嘴,扭头正要向一边儿说些什么时,才发现师叔华宁却是满脸郑重,那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落在人群正中的徐安然身上。
这两月以来道区中的这些耆老们也知道了徐安然地脾性。见他如此,遂也不再强行奉进,点头间让一边跟着的青壮接过托盘后,就见耆老行列最中间地那个老者颤巍巍一拱手道:“大灾之年幸得观主慈悲,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今四方乱离,我抚阳山方圆五百里再无一乡保里正理事,我等老朽虽勉力支撑,然体力既弱,见识又浅,实不堪此任。今经一十八寨共商,值抚阳新观开观大吉之日,老朽等十八人代表十八寨万余生民将地方抚治之责呈于华心观主座前!观主慈悲大德,定当不负我万民请托!”。
一口气将说完这些,这老者一摆手,后面一个青壮随即又呈了一副托盘上来,依旧是红布包裹的托盘,不过这次盘中却没盛放散碎银子及首饰,仅仅放着一捧黄土及围绕着黄土地十八支麦穗。
接过托盘,这老者双手端正于胸前后,竟然就此拜下身去,与此同时,其他十七个耆老也同时拜倒身子,一片至诚的沙哑声音道:“观主慈悲大德,定当不负我万民请托”。
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仅是徐安然,就连华宁也微微一愣,紧盯着托盘中的黄土及麦穗,双眼中寒芒一闪地同时,华宁悚然而惊。
地方耆老齐来,代表万民请命进献,而进献的竟然还是黄土及麦穗,这又如何不让华宁心惊?黄土代表着一方土地,而麦穗则代表着土地上的收成,也即山民们的身家性命,他们如此这般地举动分明是将这一方土地及土地上的人口钱粮都交予了徐安然处断。而这样捧土跪拜托付的景象往往只有在史书中改朝换代时才会出现。
悚然一惊过后,脸色恢复过来的华宁嘴边露出了一抹由衷的笑意。
“昏聩!还不都起来!”,自幼饱读诗书,徐安然自然明白眼前这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尽收了脸上清宁笑容的他不等中间那老者完全站起,已肃声道:“你们自己该想不出这些来,说,这都是谁教你们的?还有刚才那番说辞是谁给捉的刀?”。
“捉刀?俺们没用刀!”,总算他旁边一个另一个耆老反应快,跟着接话道:“是石虎寨的柳秀才给出的招儿,俺们各寨上下都感激观主慈悲,也就想着这次开观时能给观里送份大礼,但赶上几年饥荒,咱们又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也实在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想着柳秀才书读的多,就找了他来商量,这主意就是他出的,还有刚才那拗口词儿,也是他教我们背下来的”。
“这黄土麦穗岂是能随便进献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
理都不知道,那柳秀才读的什么书?他糊涂,你们也涂”,见这些耆老脸上一副至诚的模样,徐安然虽明知华宁及明清在侧,却也不忍再责,挥挥手道:“收起来吧,这等糊涂事以后再做不得了!”。
“是”,口中答应着。那中间被众人公推出来的耆老犹自不肯死心,反正刚才徐安然说的那句普天什么地他也没听懂,收着托盘道:“如今没了官家,咱们总要有人管才是,大家都感激观主,观主又是有本事的……”。
见他还在喋喋不休此事,脸色一沉的徐安然正要开口时。蓦然就听远处一个粗豪的笑声破空传来,“开观重典这般大事都不通知老熊。华心观主这事做的真是差池的很哪!”。
这个声音粗豪响亮,破空传来后整个悬鼓石台上下清晰可闻。声音刚落,西边天际一声直上九霄的鹤鸣即之而起,随后石台上下众人便觉光线一黯,抬头看去时。却是两只苍鹤正连群飞来,这两只苍鹤每一只都有小山般大小,并排飞来时只将日光也给遮蔽住了,苍鹤背上站着的十几人个个衣衫华丽。尤其是当先那人,身量粗壮,此时又是一身珠光宝气,背向阳光站立时,下面的人一看他就觉无比晃眼。
突然见到这般大地苍鹤,悬鼓石台下的山民们一时惊呼出声,尤其是那些随着大人们来的顽皮孩童,更是手指苍鹤口中连声欢叫不已。
苍鹤飞过最近的那道山脊之后,便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无根山佐领山巡熊力恭贺抚阳新观开观大喜,贺礼计有:香火银五千两,大荒冰蚕丝法衣一幅,上品湖丝道衣二十领,上好檀香两柜,其余黄裱火烛若干!”。
刚刚还惊讶于这两只苍鹤的庞大,此时再听到五千两贺银,悬鼓石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这些山民们日常见过地最大银子也不过三五两,五千两!这该是能堆成一座银山了!
惊讶过后,这些山民心中又是欢喜,毕竟这是给他们道观上的贺礼,“观主神通法力,结交地朋友果然也不同一般!”,毕竟这里与无根山还隔着西川,纵然山民们中有见识多的知道来人根底,这时节说出话来也没人愿听。
早将抚阳观视为自家道观地众山民们欢喜一片,倒是石台上的华宁二人变了脸色,不过也只微微一瞬之后,他便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嘴角那莫名的笑意更深了。
苍鹤飞抵新观上空,熊力当先跳了下来,其他跟随而来的人则忙着卸下贺礼,等贺礼卸完之后,那两只山丘般大小地苍鹤振翅之间凭空消失无形,而石台上则又多了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
走动之间珠光宝气,熊力见徐安然双眼都着落在他身上,几步走近之后,先自嘲的一笑道:“不瞒老弟你,这是老熊我平生第一遭儿给人送礼,总想着送礼该穿的光鲜些,倒没想着在别人看来是个棒槌!”,话一说完,他已当先哈哈大笑出声。
听老熊这般说,石台上众人除了华宁二人外都忍不住一笑,许德禄更刻意又瞅了瞅他二人身上随意地常服,只让明清心中暗恨不已。
开观大典,来者都是客!更别说这老熊还是如此用心的来贺喜,“有心了,请观内奉茶!”。
徐安然陪着老熊刚转了个身儿,就听西方天际又有一个声音破空传来,只是与老熊粗豪的嗓门不同,这个声音却清朗了许多,“天杀盟万字堂堂主杜伟,来贺抚阳新观开观大吉,贺礼计有香火银五千两,西川玉冷石一副,上品苏绣道衣二十领,百衲鞋二十双,其它香裱火烛若干”。
声未消,便见天际一片流光闪过,天杀盟一行十九人脚踏飞剑排成整齐的雁翅剑阵凌空飞来,不过这次悬鼓石台下却是一片静寂,家住抚阳山,与西川只有一线之隔,这些山民们自然知道天杀盟的底细,尤其是经过申无病六年的祸害后,西川内外,“天杀盟”三字只有止小儿夜哭的神效。
良久之后,才听人群中一个声音道:“看看,天杀盟够恶的吧,就这还是得给咱抚阳新观送贺礼,啧啧,华心观主该得有多大的本事?”。
这杜伟是个年在四旬的中年,面目倒也儒雅,只是这份儒雅却被眉宇间的肃杀之气给抵消了不少。
落剑之后,杜伟上前向徐安然道了贺喜,而随着他来的那十八人则在移交贺礼过后,便又聚在了一起,看他们的站位,隐隐便是两个九宫剑阵。
看杜伟脸上的表情,徐安然就知道这杜伟本人肯定不明白他自己怎么会被隐机派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还送了这样一份莫名其妙的重礼。
与满怀戒心的杜伟见礼谢过之后,徐安然反倒站定了脚步。
“怎么不进去?”,听老熊这么问,徐安然淡淡一笑道:“连天杀盟都来了,首丘山又岂会不来,等等吧,免得等会儿还得再出来!”。
果不其然,还没到半盏茶时间,空际就响起了李慕道的声音,“首丘山圣女胡心月来贺抚阳新观开观大喜,贺礼计有:香火银一万两,瑙面七尺屏风两具,毫州轻容二十四匹,嘉静斋素面楠丝木器一套……”这一遭里念下去,将近盏茶功夫才总算念完。
“好家伙!这是要置办嫁妆哪!”,老熊刻意压低粗豪的嗓门,口中嘿嘿笑道:“不过这丫头确实漂亮的晃眼!不愧是狐族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