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诗弥尔之裙/爱之前最无能
鸦卫边境的大雪于次日止歇,英菲宁派信使返回鸦卫城,向克洛维说明自己的去处,同时解释了小加福林公爵对于改革一事的立场。
“由于大雪,请殿下恕臣不能亲自前来。”为了防止亲王认为是英菲宁自作主张,小加福林也同时书信一封,“改革对于鸦卫弊大于利,区区刁民贪欲无尽,殿下若是百般退让,最后只会失去威严,又辱王室之名……”
总管指导小主人写下这些字句,只等墨迹干透,信使就能同时带着王妃和公爵的信上路。他看着小加福林搁下羽毛笔,不禁多问了一句:“大人,您真的确定不支持改革吗?就我个人的看法,应对民怨的方式中,武力镇压是风险最高的一种。”
小加福林皱起眉头,总管就知道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只好低头道歉。年幼的公爵把信折得齐整,放入信封后亲自在火漆上加盖挪尔威家徽,剩余的事交给下人,自己离开书房,准备参加稍后的朝会。临到门口时,正好碰见两个换被子的小女佣从旁经过,两人掩口聊天,看见公爵出来,竟然不行礼,还红着脸咯咯笑,急忙跑开了。
晴朗的天气让主堡大殿也晓得亮堂许多,以英菲宁王妃为首的与会者早早入座,公爵出现在大殿前时所有人都起立致意。小加福林摆摆手让所有人坐下,这时总管发现了端倪,小主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年轻的挪尔威不敢看他,只是指了一下自己的喉咙。总管让他张大嘴巴,结果看不出什么。他本想责怪他因为不想参加朝会而装模作样,但一想到昨日王妃说的话,台下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心又软了下来。“您若是身体不适,可令朝会提前结束。”
小加福林想了想,若是现在散会可就见不到英菲宁阿姨了,她随时都有可能回去。“我可以开会。”
公爵一开口,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那孩童般的清澈嗓音今天变得格外沙哑,就像公鸭子叫一样。小加福林的脸一下就变红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大早起来……”
满殿惊愕之下,只有英菲宁拍手笑道:“我真是幸运,赶上了公爵的成年礼!”
“是、是吗?”小加福林觉得说话有些困难,“我现在是个大人了?”
总管心中有疑惑,但亲眼见证一家之主长大成人比什么都令人振奋,他相信挪尔威家的又一次繁荣已在不远的未来。“是的,大人,您现在就是挪尔威真正的领导者,鸦卫边境的支柱,觊觎者听到您的威名将瑟瑟发抖。”
小加福林欢欢喜喜坐上宝座,认真听取封臣们的意见。除了庄园里的一些小事外,大部分矛盾仍集中在交不上的税金上。财务官说,大多数中保替平民代言,希望能和狮卫一样,以金钱采购产出,让他们劳有所得。
“商人们正在回应这个诉求,毕竟平民有了钱,还会到他们那里买东西。”一名男爵为难道,“另外,最近铁器价格稍有上涨,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有传闻说法、狮两卫正在调集兵力。”
商会的动向令人担忧,但无人敢断言领民和商人之间的事有什么关联。“按照王国律法,民事不决时,应当召集市民代表。”
总管道:“市民代表远在卫城,或散布各地,要找到他们费时费力。这样吧,就请那村的村长前来商议,到时再——”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吵闹声,守卫敲响警钟,几名爵爷下意识地从位子上抬起上身。一名士兵入殿通报:“各位先生,有一群平民持械硬闯主堡大门。”
小加福林在众人跟随下走到前院,庄园内一片混乱,有人点燃了田间的作物,士兵堵住铁门,人墙外挥舞着长长的草叉,不堪的叫嚣声传到公爵耳朵里,引燃了他的易怒的脾气:“怎么回事?你们要做什么?”
村民们一听到领主的声音,立刻用草叉指着他大叫:“领主大人,我们要求你用钱来买我们的田产,这样才公正合理!”
“士兵!”小加福林大吼一声,这是士兵第一次直接受命可以攻击平民,堵住铁门的守卫不再压抑自己的力气,一把将村夫翻过来按进积雪里,后者猛吃了一口雪,不管怎么挣扎都没办法重新站起来。
“谁来告诉我,不按时上缴税物、税银,判什么刑罚?”
总管应道:“拘捕三日。”
“就这么办吧!”
茜泽尔随英菲宁身后出来,正好看见自己儿子呼喝士兵的样子,满意地从鼻中哼声。总管在公爵身边建议他不要这么做,谏言声和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小加福林什么都听不清,往远离人群的地方走了几步。
很快暴动的村民就被全部按倒,其余士兵拿出绳子准备将他们绑好,不料有个男孩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他和小加福林年纪相仿,挥起拳头就对着公爵的脸打了过去,小加福林没有反应过来,立刻扑倒在地。
士兵见主人被袭,大叫一声冲过去,抓住那男孩的手臂。男孩本想继续往前补第二拳,被巨大的力量拉走,双脚都蹬离地面。士兵两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扣住,转了半圈让他面对众多大人,有的爵爷当场抽出剑来:“你竟敢袭击公爵?我要把你砍了!”
他刚想上前,另一个身影比他走得更快,英菲宁一手攥着裙子来到前院中央,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巴掌打在男孩的脸上。
从没有人见过王妃双眼圆瞪,紧咬嘴唇的样子,积雪的前院只剩下她的喘气声。抱住男孩的士兵离那一巴掌只有一个脑袋的距离,扇出的风都刮在了他的脸上。
小加福林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就是英菲宁冲向那男孩的样子。他又瞥了一眼呆立在门口的亲生母亲,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得到了一件不想要的玩具,虽然他很喜欢英菲宁,但他真希望跑出来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妈妈。
逮捕所有闹事者后,公爵被带回主堡内检查伤势,守卫在各处增派人手,往返巡逻。有斥候前来通报英菲宁,人群中混有一位商人,由于身份特殊,士兵没有对他行使权力。
王妃在兵营里见到了那个商人。那人穿蓝灰色的冬衣,套着纹有天平图案的缎子。他见到女士便摘下插有黑色羽毛的三角帽,站起来大大行礼:“英菲宁王妃!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
“请代我向鸦卫商会问好。”英菲宁令士兵把手兵营帐篷,现在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令她很不自在。“让您见到庄园里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失礼,不过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您瞧,我是个四处兜售货物为业的人。”商人干咳两声,“我本该昨天来庄园,但被风雪耽误了。我的货物就在外头,是大批铁器。”
“您来得正是时候,”英菲宁信口道,“公爵想购买额外的武器和弹药,不知市价几何?”
商人从随身物品中拿出账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商会刚刚进行了一轮调价,铁器可能比几个月前要贵一些,但绝对是公平的价格!相比王国各地,我们的涨幅实在不值一提。”
英菲宁没什么可问的了,看来传闻是真的。商人本以为王妃会直接订货,不料她问完转身就走,不禁跟了出去:“如果殿下或公爵想买,我可以再行优惠。”
公爵受袭一事还历历在目,士兵们不敢懈怠,趁商人还没碰到王妃就把他推倒在地,用长矛末端打他出去。商人“哎哟哎哟”地边叫边滚,爬上他的商队马车离开了。
英菲宁进入主堡后径直去看望小加福林。公爵寝宫外站着的守卫中有普通士兵也有爵爷,贝伦和王妃的随行法师站在最外围。疯子身上的鞭伤被衣物覆盖,不过看他绕着法师小姐爬来爬去的样子应该恢复得不错。他忽然想起这个人的头发是白色的,便把手伸向她的兜帽,抓住一绺白发不放,法师只好歪头弯腰,被他牵着走了两步,免得秀发离自己而去。
王妃不动声色地靠近两人,伸手在贝伦的手背上掐了一下,贝伦立刻松手回去,两个指甲印深深地印在皮上,红得快要滴血。有人注意到王妃来了,立刻让路,并叩门提醒室内的公爵。
小加福林正坐在长椅上,脸上只多了一块淤青。他见到英菲宁前来便绽开笑脸,但一想到前院的事,又低头不说话。
“我在前院见到了一个威严的公爵,你做得很好。”英菲宁摸了摸小加福林的头,公爵的脸又红了。
“可我还是被打倒了,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从明天始我要开始学剑术。”
英菲宁挑起眉头:“这很不错,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能熟练地用剑了。”
小加福林闻言瞪大了眼睛:“你要走了吗?马上,马上就是丰收节了,你不能留下了陪我一起过吗?”
“还有很多领主需要面对相同的困难,我的小公爵。协助殿下治理领地是我的责任之一。”
小加福林拉住英菲宁的手,后者感觉到他在轻轻揉捏她的手掌。用私人的理由求王妃留下实在不合礼仪,小加福林张了口也只能发出吸气声,然后把那莫名的心情咽下。
小公爵现在只长到英菲宁的肩膀处,但他还年轻,不消几年,他就会变得身材宽阔,手掌厚实。英菲宁微微弯腰,偏头凑近小加福林的脸,在彻底贴上之前发出松弛的鼻息。
一些爵爷的夫人在小加福林小时候喜欢亲他的脸颊,那样的接触他不会放在心上。然而王妃靠近他的一刹那,他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得连大脑都在发抖——他有一种预感,她要攫取的是他的嘴唇,要把自己的余味留在他齿间。
英菲宁感到小加福林有些畏缩,所以略强硬地点起下巴,两人几乎要融化成一体。毫无经验的公爵已经变成了王妃的玩物,她想咬就咬,想探舌头就探舌头,肆意享受一株新芽的嫩叶。小加福林实在憋不住气了,滚烫的鼻息喷在英菲宁的脸颊上,同时彻底舍弃防备,将全身心都交给了她。
然而英菲宁在这个时候残忍地收回了嘴唇,小加福林茫然地看着逐渐远去的脸,下巴上的口水都忘记去擦。英菲宁把大拇指按在他的下巴上:“下个朝圣日,我再来看你。”
“下个……”小加福林的瞳孔失去了聚焦,很难算清今天离那个日子到底有多么遥远。英菲宁悄悄松开他的手,敲门示意守卫开门。临走前她回头望了公爵一眼小加福林记恨了那开门的混账,童话里掳走公主的恶怪也没有如此恶劣。
王妃一行在当天夜里就准备离开庄园,由于担心西面的前院里还有躲藏的歹徒,他们决定往东边走,也未和公爵作最后道别。但不知道是谁泄露了秘密,小加福林还是在马车驶出拱门前跑上了高台,对着车厢高喊:“再见,妈——”
最后一个单词还没有喊全,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赶紧捂住嘴巴。可惜一旁的士兵已经明白他要喊什么了,紧憋住一口气不让自己笑出来。
马车一路往东南调头,准备绕庄园半圈靠近鳟河。两名鸦卫士兵在道路两旁紧盯着马车,吹起口哨呼唤同伴。惨白到反光的雪地像河水一样流动起来,冒出一颗颗人头。马车夫听到哨声便感到安心,大胆地加快速度,有鸟鸣处便是安全地,这是鸦卫人都知道的。
王妃的随行法师站在雪丘上眺望西方,眼中绽出的蓝色奥术光芒犹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耀眼,但此地的斥候全都去护卫王室马车了,没有人发现。确认周围没有监视者后,她高举法杖,北面的丛林里钻出一匹白马,穿着白貂皮的女人横坐在上面。
贝伦牵着涅尔,在他脖子边上说悄悄话。马背上的女人弯下腰去,把耳边的披巾稍稍掀开,希望能听得清楚一点。
“——王妃是老巫婆!”
贝伦把上身挂在涅尔身上,用最虚弱的气声和他说话,害怕缰绳听见了会回去告状。“茜泽尔那么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刺客也那么说。”
涅尔好像听懂了似地,竟然一边点头一边发出吭吭声,贝伦温柔地摸一把光滑的马皮,变得大胆起来:“我们,逃走吧!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
马背上的女人忽然说话,吓得贝伦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他颤抖地指着女人的脸:“王、王妃!”
“你牵着我走了半个庄园,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吗?”英菲宁从蓝色披巾下露出正脸来,略带红色的瞳仁是不会被贝伦认错的。“在说人坏话的时候,请事先确认对方不在身边。”
贝伦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直到走出雪地都没有说话。路边开着一丛淡蓝色野花。能从车辙下生还多亏了它们的渺小。贝伦慢慢地偏离了公道,涅尔有些抗拒地扭动脖子,但他已经弯腰下去,掐断了花茎。
英菲宁看着他凑过来,高高地甚至手臂,掌心躺着一朵完整的蓝花。她缩起嘴唇指了指自己,贝伦又把手凑近了一些,是要她收下。看遍了王家花园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这么一朵只有大拇指大小的野花,但英菲宁还是一边道谢一边收下。脆弱的花瓣在王妃指尖受不了多久,就从茎上脱落了。
鸦卫边境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堡垒,平时没有守卫来回巡逻,只是个供人居住的地方。英菲宁听见三声短促的鸟鸣,又有一连串的回应,她转头去看随行法师,后者很快就解释道:“我们被发现了,有士兵跟着我们,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英菲宁把披巾裹得更紧,贝伦的手摸进了怀里。堡垒的南门有两名士兵把守,来这东面边境的都是稀客,他们看上去都很有精神,远远地就大声盘问。“要走的人是谁?”
“我们是法卫方汀公爵的亲眷。”法师挡在王妃面前,揭开兜帽露出一头白发和蓝色的眼眸。
守卫见状互相耳语:“这的确是个法师,但我从来没见过白头发的年轻人。”他的同伴笑他:“多看两眼吧,乡巴佬!异域有很多白头发的人,商人拿他们做买卖。”
扯皮之间,两人已经信了他们是贵族,打开大门准备盘查。士兵抬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女人,但被披巾挡住了视线。法师悄悄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夫人,从小得了怪病,脸上长满了会蠕动的肉瘤,嘴角烂到脸颊,我奉劝你们不要去掀她的披巾。”
士兵听完打了个冷颤,夫人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言论,抽动鼻头发出抽泣般的哼声。法师说他们绕了王国一整圈都没有找到医治的方法,现在回法卫是为了出海寻医。士兵并不关心这个,但他收到了一枚金灿灿的钱币作为三人的过境费,便立刻让门了。
涅尔抬起马蹄穿过堡垒大门,阴影扫遍他的身体。英菲宁抬头看那裂缝横生的墙体,才想起鸦卫的边境已在和平中安眠了十年。空地上的士兵没什么精神,斗志已在一场场牌局中消磨殆尽,唯一支撑他们留在这里的,是过境商人给的丰厚钱财。
“离开此地,前方就是法卫。”守城将领向此时唯一的过客郑重道别,“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愿圣主保佑你们旅途平安。”
“我正想问这个,将军。”法师望了一眼东边的山头,“但我们只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要打仗了。”
“在下不是法卫人。”将军不屑回答。
两卫之间的缓冲地带是一览无遗的贫瘠之地,是无数人的鲜血让这里长不出作物,泥土凝结。贝伦踩下脚步,像步入沼泽一样微微下沉,这种触感他似曾相识,也是在某两卫的交界,漆黑的世界里发出锤钉子的脆响、扛木梁的喘息。他深怕土里突然钻出一只人手来,赶紧抬起脚,但又忘了怎么跨另一只,就这么把自己绊倒了。
比起鸦卫,法卫那边的三座城堡看上去热闹很多,为首的铁锁堡墙头传来了足以引发雪崩的大喊,英菲宁隐约可以听见“朗门”这个名字。
火把从山坡上开始亮起,两名穿蓝色盔甲的骑手沿着公道走出来,正好撞见王妃的队伍。“早安,旅行者!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过一个侏儒?他非常好辨认。”
“我们没见过。”英菲宁亲自开的口,用的还是法卫口音,“可是一个侏儒走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我们的将军。”士兵觉得这位女士声音动听,没觉得有什么被冒犯的地方。“我也觉得他不会走公道,否则也不用从晚上找到现在。”
“我听说法卫有事发生,难道连戍卫边境的将领也有所牵连吗。”王妃顺便谎称自己是那位方汀的亲眷,“希望我的叔叔没事,就是那位方汀公爵。”
“不,也没那么严重。”士兵抓了抓头盔后面,“只是他的母亲刚刚去世。”
铁锁堡浑身铁灰色,边境的守护者就该这样冰冷无情。堡垒内侧有几个准备过境的人,其中一个是铁匠,或许是刚刚把货物卖完,马拉的货车上只有一柄长矛滚来滚去。英菲宁将他拦住:“先生,我想买一些武器,但不知道法卫的市价。”
“夫人,我劝您去鸦卫买的好。”铁匠指着鸦卫的方向,“我是鸦卫人,因为东边售价高,才把货拉过来卖。”
铁锁堡的守卫正好听见这番话,往他脚边吐口水:“站住!你被捕了!”
铁匠瞪大了眼睛:“什么?我交了钱,还给你们提供武器,你们不能——”
士兵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拳打碎了他的半颗门牙。铁匠闷声栽倒在地,捂住嘴巴扭动身体,又有几个法卫人围上来一起踩他,过瘾之后才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拖进堡垒里。
贝伦抬头瞥了一眼英菲宁,王妃脸色很差,所以他摸出了怀里的匕首。英菲宁瞪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张望铁匠消失的那个门洞。
铁锁堡升起一条灰烟的时候,英菲宁已经进入法卫境界。铁门堡的守卫们眼眶都红红的,没有心思盘查过路的人。一名身着黑长裙、白围裙的女士站在大门口,比路标还要立得直。
贝伦一眼就认出了伊薇,尽力把涅尔牵到她面前。
年轻的疯子听不懂主仆之间的对话,其中夹杂着“法卫”,“狮卫”之类,不知不觉就放开了缰绳,往人多的地方去。
针叶林早就换成了生长阔叶的树丛,阳光里飘着海盐的咸味。好些人在公道两旁休息,贝伦一眼就看见蓝袍子里的绿袍子,如同几粒漂在海上的豌豆。其中一个贝伦认识的商人也看到他了,却露出惊慌的神情,和蓝衣服的同伴提前结束了谈话。
贝伦紧跟上去,穿越树丛时把人跟丢了,只见不远处有一座大镇。镇子前方的碎石路边立着法卫的蓝色旗帜,中间用金色织线画了个鱼型图案,贝伦能用特殊的读法把它念出来,是个拥有两个音节的奥术字符。一人高的石墙上长着藤蔓,墙外立有哨岗,但平台上没有一个士兵,外人随意出入。
贝伦走进镇子,一排木屋整齐地排在路两旁,北边的石墙似乎要扩建,所以拆除了部分石料,还砍掉树木清空地面,明明是个做工的好天气,脚手架和工具却全都搁置在杂草丛里。路上都是女人和孩子,前者准备去附近的溪流打水,都结伴而行。
碎石路是从公道一支延伸到镇子门口,里头还是土地。并直接贯通。远离道路的一侧新建了一批房屋,敞开的大门里放着几台纺织机,妇女在上面踩踏板。另一个带烟囱的小作坊是做陶器的,里面也有不少女人,这两幢房子大概聚集了目前全镇的居民,他们指望这些东西赚钱。
告示牌在镇子最中心,上面贴着改革的告示,说从今往后,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产出拿去卖钱,除了新定的税金,不再向领主交额外的财物。
“铁匠阿里最近发财了。”一个妇人在镇子口和邻居议论,“他拼命打铁,把武器和盾牌卖给从法卫城来的贵人,得了大笔钱,现在已经举家搬去城郊了。”
“那他就是市民了。”那邻居也是个妇人。“早知道这样,早些年我就应该答应他的追求……”
贝伦赚了半天,只有看到女人、小孩和商人,一个男镇民都没见到。有个穿绿衣服的商人正在问女人买她家田里的粮食,贝伦上去看了一眼,不是之前追的那个。
“你出多少钱?”妇女问他。
“一袋八铜币,我买十袋,也就是八银币。”商人早已准备好了钱袋,沉甸甸的钱币碰撞出悦耳的声音。
农妇咽了口口水:“圣主啊,您真的要给我那么多钱?”
“这可比你们领主的购价高,”做生意的翘起下巴,“但我不希望有缺少。”
“先生,我说实话,今年田里只有十袋麦子,我希望您能给我留一半。”
“成交!”商人从钱袋里爽快地拿出三银币十铜币,要求去农妇家的拿货,一路不忘推销自己,“和您做买卖真是愉快,有空请到巴斯克商会来看看,我会给您优惠……”
贝伦听完他们说话,就坐在镇子口发呆。法卫和狮卫的商人们一直在向人收购,出价一个比一个高,尤其是麦子,不惜用市价都要买下。有两个争红了眼,甩掉帽子扭打起来,贝伦见了拍手叫好,但商人打架没什么看头,只是互相抓住双臂,朝对方脸上吐口水。
“贝伦?”
贝伦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看见一个蓝袍子,他曾经在巴斯克近旁做过,所以认得贝伦。“贝伦,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正缺一个会算账的,快跟我来。”
贝伦本想和他解释自己现在的身份,但是生意人从来不讲道理,免费的会计就在面前,连推带哄地带他进了镇子外的帐篷。帐篷里堆满了刚买好的各类货物,外面有马叫声传来。那人指着货物堆中间的桌椅,让他坐进去:“帮我算算这一个月的账,最近太忙了,我没时间坐在这里半天,但赚到很多,老爷会高兴的。就这样,快点算,没人会来打扰你。”说完又急匆匆出去了。
账本一共有三大本,分别属于狮卫一个偏远小村,法卫的石路村和重镇霍普尼镇,最厚的那本就是镇子的。贝伦想起以前被巴斯克拴在椅子上算账的噩梦,浑身抽搐了好一会才翻开纸页。
霍普尼的账本上记了许多杂项,从食物到武器再到奢侈品,是贝伦最熟悉的菜单。他在心里默算收支,在每一页最后写下总和,再在最后写下总收支,这花费了他大约三个小时,期间商会的人来看过他一次,以免他偷偷跑掉。
石路村的本子薄一些,大多收支关乎武器和制造器械需要的材料,贝伦猜这个村子在边境附近。另外,上面还记了一项人事收支——村子的领主雇了商会的佣兵,那一行边上写得清清楚楚,四百佣兵在村外交付,半年后在狮卫领地内归还,为此爵爷要支付八十枚金币。这笔账他花了一小时。
及至下午,一个狮卫人进入帐篷来给贝伦送餐。作为一名佣兵,他的伙食只有一大块面包和防止噎死的水。贝伦进来都和尊贵的王妃同食,瞥了一眼石头颜色的面包,又低头下去继续算账。那人站在贝伦面前许久,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又自行离去。
最后,贝伦翻开了那本名为“绿堡”的账簿,它只有五页多一点,用夹子夹住以免散落。巴斯克卖给狮卫的货里同样是食物、武器和各类作战用具,但那价格就像是因做贼而心虚了一样,比供给法卫的低上一截,这不像巴斯克的风格。在卖给霍普尼镇佣兵的同一天,绿堡的领主同样雇了一批,但数量只有九十,佣金为十金币八十银币。条目边上用红笔画了一个三角,只有贝伦这样精通算账的人知道它的含义:未在约定日收到款项。
贝伦特意不算这笔金额,把最后合计写在最后,然后去拿边上另一支羽毛笔沾红墨水。被削尖的羽管吸了深红色的墨水,墨盒边残留的墨汁不小心沾到了贝伦的拇指,沿着指纹慢慢晕开。他忽然听见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利刃划过剑鞘的声音格外刺耳,人影在帐篷在来回晃动。
“你说记账的人是贝伦?”账外的说话声很轻,但还是被贝伦听见了,“他现在不是老爷的人。”
贝伦听到这话就立刻扔下笔,掏出怀里的匕首划开帆布,从帐篷后头逃出去了。几名高大的佣兵冲进帐内,只看见向内钻风的缺口,桌上的账本都写完整,最后的红色数字超出纸张,竟然写到了桌面。
为首的商人快速检查账本,没发现什么差错或篡改,怒视持剑入内的佣兵们:“你们把这东西亮出来干什么?”
“我们以为他做了小偷。”
男人气得直拍桌子:“他是贝伦,贝伦不认识吗?”
贝伦连滚带爬,拼了命地往前跑,在他的心里,穿绿衣服的商人一直都是他的同僚。商会没有派人追赶他,佣兵们安慰自己,贝伦只是个傻子,让他知道一些秘密也没什么关系,但又说不上他为什么要逃,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贝伦把账完全做好了。
疯子沿着公道走到看不见镇子的地方,靠在路标下面大口喘息。法卫的领土内他只认得白金湾和法卫城,前者离边境太远。滚滚乌云正从海边慢慢靠近,贝伦左右四顾,除了回到商会营地,周围并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但他还是在公道的岔路上选了一条比较宽敞的走,大路总是比较有安全感。
“贝伦。”
冷漠的女声叫了贝伦的名字,一位穿长袍的人影从路边飘出来,落地时闪出一片光尘。贝伦认出了白色的发丝,但他不知道这位王妃随行法师的名字,只好在原地怪叫。
“拉加贝尔,”法师拉低了兜帽的帽檐,“我的名字是拉加贝尔。”
“夫人和伊薇女士说完话,发现你不见了。”拉加贝尔指着岔路口的路标,“她说你一定会往前走,所以让我在这里等你。”
贝伦蹲在地上说他想要去法卫城,但是拉加贝尔听不懂他的话,只好低下头听。银白色发梢搭在贝伦的面前,他看到女法师圆圆的脸蛋,自然而然地透露出粉红色。
听懂疯子在说什么之后,拉加贝尔摇摇头:“我们不去法卫城,要去更南边的地方。”
两人趁夜赶路,只用双脚穿越树林和村镇,最后停在一座庄园前面。法卫士兵很快就发现他们,火把发出的亮光把他们的脸照亮。
拉加贝尔挥舞双手:“我们是英菲宁王妃的侍从!”
“王妃?”士兵从岗哨上爬下来,只用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反问,“我们这里没有王妃。”
贝伦看到拉加贝尔从袍子的领口里拎出一串刻为鸦卫王室图案的项链,士兵才闭上嘴巴,转身闷头带路。
这座庄园建在平地上,周围只有两片农田,刚刚完成收割,露出颓废的黄褐色。主堡墙头挂着蓝色的旗帜,花纹是两条蛇绕着法卫徽纹,以拉加贝尔的学识还不能认出它所代表的是哪个家族。大部分士兵都聚集在主堡周围,看来王妃的到访让他们分外紧张,两位王妃随从都为此屏住呼吸。
与鸦卫城大门相比只能算低矮的大门被人推开,大殿内点满了蜡烛,烟雾缠绕在脚踝处。贝伦一眼就看到了穿蓝裙的英菲宁,就是他送给她的那条,这非常稀罕,王妃几乎不会重复穿同一件服装。在她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面带笑意聊贝伦听不懂的话题。英菲宁瞥了一眼门口,拉加贝尔就拉着贝伦贴墙离开,后门处伊薇等着。
英菲宁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男人身上。“那么男爵大人,库宁亲王真的不在法卫城?”
“殿下几乎带走了所有属臣的部队,这次势在必得。”男爵为彼此斟满酒杯,这是他们喝的第二十杯,但英菲宁只是像喝水一样把杯沿贴近嘴边,脸上的红晕是本来有的。
“文迪公爵是辅佐过先王的功臣,我想贝瑞德陛下不会放任他的弟弟闹得太凶。”王妃顿了顿,“也许只到审判森林为止。”
男爵抿嘴一笑,大有“女人不配谈军政”的意思。英菲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准备获取下一个情报:“我这些年一直待在鸦卫的雪里,别处的事都不太清楚,就像赛克罗殿下的死,我和克洛维殿下是最后才知道的。”
说到赛克罗,男爵变得沉默,眼望着烛台上跳动的烛火。“赛克罗殿下……实在是可惜,这十年的和平有他的一份功劳。”
英菲宁发现了话题,顺着赛克罗的事谈下去,很多法卫人都对亲王的死感到不满,男爵越说越激动,甚至离开座位,在大殿前来回踱步。
主堡大厅是砖石砌的,但内中的房间都铺了木地板,人踩上去就会吱呀呀地叫。穿蓝裙子的侍女在走廊里准备好酒食,挨个站在墙边,男爵和王妃若是把酒喝空了就要上去换杯,就算食物没有吃完也要撤掉换新的。被撤走的就归这些下人了,三名女侍争抢王妃只吃了一口的莓子奶酪,希望自己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
伊薇叫来其中一个侍女,询问她酒食的品质。“为了王妃的健康着想,请容我检查酒食。”
侍女见她穿得和别人不一样,唯唯诺诺地交出餐盘,上面摆着两盘甜馅饼和可倒满四杯酒的酒瓶。她向伊薇解释:“我们端上的酒食都是男爵平时吃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伊薇瞥了她一眼,用宣判死刑一般的语气令人拿来小杯,谁都不想因此损害男爵和法卫的形象,只好按她说的做了。
拿到小酒杯的伊薇从酒瓶中倒出一点金黄色的酒来,抬起手掌遮住杯口,凑近鼻尖仔细嗅闻,浓郁的果香飘进她的鼻子里,原来看上去男人味十足的男爵,在家也会常备女士爱喝的苹果酒。趁她还沉醉在香甜酒气里的时候,侍女急着解释道:“我们爵爷的酒都用马林庄园的上好苹果酿造,酿酒师是他的挚友,连卫城的长老们都爱喝。”
伊薇放下遮杯沿的手,同时向法卫人道歉:“请原谅我的无礼,但毕竟我侍奉的是王妃,每一件事都要小心至极。”说着竟把小杯里的酒倒回了酒瓶。
侍女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倒出去的酒水重新混进瓶里,心里痒痒的。“女士,我能理解您为王妃着想,但把酒倒回去……男爵一定不想知道这件事。”
“这是鸦卫的习俗。”穿长裙的女士盖上酒瓶盖,“酒是北方住民的命,绝不能浪费。您可见王妃只留下餐点,酒杯却是空的吗。”
法卫侍女来不及和伊薇争论,管家已经在前头催了。她端起馅饼和酒瓶走入殿内,正如她刚才听见的,英菲宁又剩下了餐点,酒却已喝空。撤去空瓶后,管家让她再去酒库拿大一点的容器来。
男爵大概已经喝醉,发完牢骚后坐会座位扶住额头,嘴唇之间喃喃自语。这时一名士兵从门口入内,他看了一样英菲宁,凑到男爵耳边说话:“大人,有法卫城的使者前来,通知您明日迎接长老。”
“长老?那些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儿吗。”男爵的舌头开始不听使唤,“我正要见他们,赛克罗殿下是,是被冤枉的。”
“您现在这样不能面客,总管已经打发有使者了。”士兵硬是扛起男爵准备带他回卧室,后者不安分的手袭向了他的心口。“大人,清醒一点!”他窘迫地大叫。
英菲宁看到伊薇出现在幕布后头,穿长裙的女士微微颔首,以确定王妃心中所想。伊薇来到男爵卧室门口,顿时听见暴躁的大吼,门板发出剧烈碰撞,士兵狼狈地开门逃出。
英菲宁等他离开后推开卧室门,和男爵共处。伊薇见门就要合上,上前一步将门板抵住,留一条小缝。男爵转身盯住王妃,呼吸逐渐变得粗野,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猪,扯开自己的衣襟。英菲宁担心这个男人会把她身上珍贵的裙子弄坏,便提前解开,轻薄的布料沙沙地落在木质地板上。伊薇从缝隙中看着她光洁的后背和斜挺着的胯部,不禁捂住口鼻,滚烫的呼吸全都喷在掌心里。她挤了挤臀瓣,怀疑自己能不能在三十岁的时候保持那样的弹性和弧度。
情与爱的本体已经在男爵面前坦诚,他那颤抖的手只要稍稍往前,就能把全王国最珍贵的宝物推到榻上占为己有,但他发现自己无法将着力量用在“正确”的地方,喘息泄露了很多秘密。英菲宁颇为难堪地下移视线,哀怨地如同弃妇:“我似乎入不了您的眼,爵爷。”
“不,不!”男爵拥向她,亲吻她的喉咙,“你是如此……和传闻中一样!”
“可你——”
“我、我不知道……”
直接的接触也毫无作用,英菲宁感觉到拥抱的力道变小了,便轻易抽身出来,一边叹气一边背过去捡地上的衣服。伊薇这次看到了垂在半空的心脯,咽了口口水。
“您一定在为明日长老的到来而忧心,请趁早休息。”
男爵一直盯着她弯腰,但这光景与梦境无异,只好平躺下来,手臂盖住双眼。“他们来是想确认我对库宁殿下的忠心,别的没有什么。”
“这还需要确认吗。”
“王国各地都有赛克罗殿下的追随者,最大的一个就是狮卫领主塞缪尔·文迪。”他突然坐起来,“又有法卫人逃去狮卫了,他们说文迪公爵继承了亲王的遗志。”
英菲宁想到了之前遇到的一个刺客。“我不确定……”
“您当然是不懂这些的。”男爵苦笑一声,“抱歉,夫人,我耽误了您的休息。”
“这不怪您,我的爵爷。”英菲宁打开房门,伊薇收脚退到门外。“来日方长,机会还有很多。”
穿长裙的女士等到谈话彻底结束之后才松了口气,英菲宁很快就忘了男爵的事,凑到自己的女侍面前,捏了一把她的脸颊:“好红,我真喜欢。”
“那是因为您在那里做那种事,”伊薇故意不看主人的眼睛,脚步也加快了,“从我服侍您以来我每天都不能离开您片刻,我的前任也是这样吗?”
“你就是你,哪里来的前任。”英菲宁毫无顾忌地挽住她的手臂,“请以后也要紧盯着我,但愿你不会有嫌我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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