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愿做自由的中保
男爵庄园的仆从们搭起木梯,在主堡拱门顶上挂起各色三角旗,今年的丰收节就算是过了。妇女在光秃秃的田地里为即将到来的冬季作工,时不时直起酸痛的腰背,用围裙擦汗。最快乐的自然是小孩子们,他们不用明白妈妈为什么下田、爸爸又去了哪里,只需一个劲地向前奔跑。男爵守着门洞等长老驾临,忽然怀念起去年观看骑士们纵马比武的光景来。
直至中午,一列顶着法卫旗帜的骑兵从东北方向的公道上缓缓出现,马车周围跟着一圈摇晃法杖的法师,把车厢用奥术光辉照得透亮,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坐了一个大人物。
来访队伍派来一名使者,大摇大摆地穿过庄园守卫的视线来到男爵面前,甚至不下马行礼。“法卫最尊贵的长老驾到!请男爵前去迎接。”
男爵不解道:“我正在此迎接长老,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使者环顾寒酸的庄园,矮小的男爵主堡让他眼睛发酸,“当然没问题!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带来的仪仗队比你所有的士兵还要多。”
男爵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要和一个将死之人过不去,召了几个骑手一起到庄园外的小坡上等待车驾。长老车队又近了一些,不料又来一位使者,说的还是那套,让男爵再往前一些接驾。
男爵忍无可忍:“再往前可就不是我的领地了!”
使者露出同情的表情,眉头挤向额头。“您一定连长老的真容都没见过吧,毕竟您就只是个男爵,也不会像样的法术。不用担心,我会请仁慈的长老在这次会晤后给您赏赐,同意您去法卫城游览,您才能明白人是需要开拓眼界的。”
男爵最后还是同意在前面接驾,只是脸色愈发难堪。长老的随行人员超过一百人,亲王本人在领内巡回时也不会带那么多随从。他终于看出了端倪,这哪里是什么仪仗队,那些士兵个个披盔戴甲,让他们直接展开作战完全不成问题,而男爵自己身边只有几个亲信,如同一块白肉被摆在砧板上。
马车停在迎接队伍边,苍老的手挡开帘幕,露出一张生满老人斑的憔悴人脸。男爵说了一些合乎礼仪的客套话,却没有得到回应,法卫长老那灰白色的眼睛盯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男爵大人,感谢您在此迎接我。我本应昨天抵达,但是因身体不适而耽误了行程。”
老人的声音像转动石磨发出的摩擦声,男爵怀疑他已经有九十岁了,一不注意就会死掉。
“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听说您是为了法卫领内的一些不安定因素代殿下巡回,请放心,我等都效忠殿下。”
老人疲惫地叹息,放下帘子回到车厢内。“再过几天殿下就要回来了,我要确保一切如常。”
男爵抬起头,他们快到庄园大门口了。“那么,战事……”
车厢里的声音变得颤抖:“唉,谁能说战争有胜负之分呢。”
主堡内,英菲宁正坐在宾房的榻沿双眼紧闭,伊薇环抱手臂面对她。“现在,放轻松,想象自己的身体像一片叶子一样轻盈。”
“我从十四岁起就不知道‘身体轻盈’是什么感觉了。”英菲宁在眼皮底下翻了个白眼。
“现在可不是开奇怪玩笑的时候,夫人。”伊薇干咳两声,“集中注意,把我的存在彻底忘掉。”
王妃深吸一口气,一切外界的声音暂时隔绝,脑袋变得沉重,仿佛被一双手拖着,并温柔地调转上下和左右。眼皮里的黑暗不再单调,开始向远处不断延伸,在尽头亮起一个湛蓝色的点,她知道那就是做这一切事的目的。在伊薇看来,她不自觉地挺起背脊,一对眼眶各显现出一对同心圆,圆心划过一条贯穿的竖线,光晶从中撒出来。
英菲宁眼中不再漆黑一片,她看到茂密的丛林和满地的落叶。她想若是踩在上面一定会发出不小的响声,但她什么都没听见。
树叶半是枯黄半是翠绿,遮掩住远处一座冒浓烟的堡垒。英菲宁想要再往前看清一些,但这视野似乎不在她的控制之下,灌木丛和木枝又将眼前盖住。
“贝伦他们已经到了审判森林,我都看到了。”
伊薇闻言走向一旁的桌子,法卫和狮卫的地形都绘制在一张图纸上。她盯着二者的交界处,那是一大片森林地形,如同一只巨兽,把好几条边境线吞入腹中。“您还看到什么?我不能确定他们在法卫的属林里还是在狮卫的。”
“我看到……一座烧焦的建筑,它在冒烟。”
“啊。”伊薇指着森林内的一个方形记号,下面写着它的名字“绿堡”,在边境线的东边。“是狮卫的堡垒,法卫没有在森林里建堡。”
“或许贝伦迷了路,离边境还有些距离。”王妃指的是法卫腹地的某座工事,它也算在审判森林的范围内。“我需要更多——哦,它来了。”
英菲宁的视野里出现几道黑影。起初她因遮蔽无法看清,极力伸长脖子,但这仍不管用。直到视线自己探出去,她才看到身穿蓝色盔甲的士兵往右边去,他们全都被熏得黑黑的,用长矛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是法卫的残兵。”
伊薇摇头:“狮卫堡垒被毁,逃散的却是法卫人,这不能用来下定论。”
“有个男人。”
“是将军吗?如果知道他的样子,或许能——”
“他正看着我。”
伊薇一愣,以为是贝伦被人发现了。英菲宁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颤抖起来:“他穿着炼金术师的衣服……手上拿着……”
“停下!”伊薇扑向英菲宁,抓住她的肩膀,她脸上的奥术痕迹逐渐由蓝色变成了铁锈一样的绿色,贯穿同心圆的竖线向下延伸,好像流淌下来的泪痕。“该死,夫人,睁开眼睛!”
“贝伦、我没法动弹。”英菲宁抖得像落水受冻的小狗,“那是……刻刀?不,不要!”
尖叫声刺破了伊薇的耳朵,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门外的士兵听到尖叫,立刻敲门:“英菲宁王妃,出什么事了?”
伊薇眼睁睁地看着英菲宁倒在榻上蜷缩四肢,急得眼眶发红,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接着,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让房门向一个陌生男人敞开。
士兵冲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英菲宁的身体,衣襟在挣扎和颤抖中移位,软肉从吊带边上挤出来。虽然他也目睹那怪异的奥术符文在那张成熟的俏脸上慢慢延伸,但那根本比不上雪山顶上的淡褐色小花来得震撼。他咽了口口水,声称自己能治好王妃,却只是迫不及待地拉扯贝伦送给英菲宁的蓝色长裙。
伊薇深信他说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分开英菲宁的双股,也还是那么认为。士兵已经忘记了呼吸,这具多少王公、贵族、富豪、奴隶主觊觎的身躯,现在只离他一个挺身距离,这一刻他就是全人类的主宰,是世界之王。狂喜让他想在那之前完整地饱览一遍全貌,架在膝后的手向外一扯,漂亮的裙衣立刻变成没用的布料。
撕裂声冲醒了伊薇,男人的恶行映入红色的眼眶,她左右环顾,爬上柜子拿下墙上作为装饰长剑。剑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但男人完全没有注意,他的眼睛里只有雪白的身体。伊薇用双手奋力举剑,对着士兵的后脑劈了下去,剑身卡在脑壳当中,伊薇向后一扯,把他带离英菲宁身上。
两人同时倒地,伊薇率先起身,摆着士兵的肩膀把剑拔了出来。男人受到如此伤害竟然挡开伊薇的脚站了起来,后者再一次摔倒,但仍紧紧攥着剑柄。
“你这个——”
士兵一边头顶冒血一边逼向伊薇,伊薇滚了一圈想要爬起来,但剑刃又重,房间也小得不能施展,被士兵抓住手腕,在腹部狠狠地挨了一圈。伊薇两眼一黑,内脏都挤成一团,倒在地上靠手肘支撑。
男人朝她脸上吐口水,并夺过她手里的剑,像摆动玩具一样挥舞一圈,摆出刽子手常用的站姿,两脚分开站在伊薇的脖颈边高举手臂。
穿长裙的女士脑袋发嗡,本能告诉她在原地发呆只会身首分家,所以开始原地打滚。在倒地的一刹那,她看见自己的左边是梳妆台和墙壁,所以她选择往右滚,撞到士兵的脚时,伸直了手臂上去抓。
士兵劈斩而下却扑了个空,他赶紧低头去看,只见一只散发银光的手不偏不倚抓住了他的要害,伊薇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便死命一攥,手套上密密麻麻的金属倒钩扎进肉里,从缝隙中变成肉糜和浆水挤出来。
男人(现在或许已经不是)来不及并腿就跪在伊薇身上,发出绵羊一样的嘶声,伊薇从底下爬出来,手上的细钩还挂在肉上,她毫不留情地把手扯出来,更多皮肉被拉开,士兵缩起身体,惨叫更甚,所幸外头的人都去主堡另一头见长老去了,没人见到他这副窝囊的样子。
伊薇掰开他的手夺回长剑,将其扎进她的脖颈里,痛苦的颤抖终于停止了。穿长裙的女士摘掉手套扑向英菲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满是汗的手捧起脸蛋,那奥术痕迹已经在嘴角边慢慢向中间合并,谁都不知道交结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夫人,王妃!英菲宁!”伊薇大哭起来,用大拇指挡住痕迹的行进路线,没想到锈绿色的线条竟然爬到了她的指甲盖上,她下意识地收回手指,痕迹又变回原样。她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凑近英菲宁的嘴唇,现在可不是讲究主仆尊卑的时候,紧闭双眼一口吻了下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认定自己快要死了,便紧紧抱住英菲宁,不敢哭得太大声,担心两人因此分开。
她想起最开始的时候,英菲宁和孤儿们一样穿用餐布剪出来的简易连衣裙,从所有孩子里抱起她,亲她的脸颊。小伊薇被有力的臂弯撑托,立刻就不哭了,那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小船回到了白金湾。英菲宁轻柔地拍她的后背说着好话,温热的手掌就像现在一样,有节奏地抚过她的背脊……
伊薇一愣,猛地睁开眼睛,原来这不是弥留之际的幻想,英菲宁真的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环抱她的手轻轻拍动。她脸上的痕迹消失地无影无踪,瞳仁里暗红色的碎晶映着伊薇的脸庞。她惊喜地抬起头,想要和王妃分开然后说话,但英菲宁完全不给她机会,咬住她的嘴唇。
拉加贝尔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匍匐至昏迷的贝伦身边探他的鼻息,所幸人还活着。林间小路上仍然有大批大批的法卫士兵往东离开审判森林,就是因为他们的阻隔才让她耽误了救助贝伦的时机。
贝伦满口泛绿的白沫,翻开眼皮只能看到眼白,但呼吸和脉搏都在,不能称他是死了。拉加贝尔咬着中指指甲,不得已之下只好翻他身上的口袋,竟找出一本羊皮纸簿子来。上面写了许多奇怪的文字和图案,她一点都看不懂。
突然,一只大手抢走了拉加贝尔手里的簿子,贝伦竟然自己醒了,拉加贝尔顿时松了口气,跪坐在地上向贝伦道歉:“我不是故意拿走你的东西的,只是想找找让你恢复意识的方法。”
贝伦怀疑似地抬眼看她,背过身去翻动书页,好像是在确认没有缺损。拉加贝尔悄悄爬过去,用手指戳贝伦的脸颊,当时她确实看到奥术痕迹从蓝色变成了绿色。“你……被卖给王妃的时候,她花了多少钱?”
贝伦愣了一下,直到被这么问起之前,他都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巴斯克为了一个看起来很精美的匣子把他交给英菲宁,一定装着价值不菲的宝物。
“一枚金币!”他自豪地叫道,也许金币对他来说就是贵重的代名词。
路上的法卫人终于走空,保守估计有六百人,可以确定是法卫亲王库宁·查美伦亲自率领的大军。在部队的最后,一个略显瘦弱、头顶冠环的年轻人闷头纵马,身边跟着的是扛法卫大旗的骑手。拉加贝尔拍了拍贝伦的肩膀,告诉他那就是库宁亲王。
库宁手下的长老们指挥部队在森林边缘重新集结,士兵个个灰头土脸,坐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不说话。年轻的亲王在随从搀扶下下马,不料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
几位长老赶紧走过来,手臂穿过他的腋窝将他撑起来,用激动的语气安慰他。“殿下,这场战争是我们法卫赢了,您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库宁低下头。“我失去了几位长老,他们曾教我念书,陪我起居、出行……现在却变成了尸体,变得和死掉的士兵、混账老头一副模样。”
“我们本就是将死之人,殿下,是您让我们获得了最后一次为法卫建功的机会,我们的灵魂已与法卫土地同在。”长老哽咽着说出这些话,说到自己都汗毛倒竖。“现在塞缪尔·文迪死了,他是狮卫的英雄,这说明您已经高过英雄,比英雄还要英雄!更何况您是如此年轻力壮……”
拉加贝尔在树丛中听完对话,差点大叫着跳出来:“他刚才说谁死了?”
“塞缪尔·文迪。”贝伦以为她真的没有听见。
长老喘了口气,走到库宁面前蹲下,抓住他的肩膀:“现在狮卫失去了领主,把落到外人手上的王国领土拿回来的时机到了。殿下,让我们一鼓作气,直接攻入狮卫腹地,让举国上下都知道您是个独当一面的君主。”
“我需要想一下。”
“战机稍纵即逝!绿堡已经被我们摧毁,审判森林洞开,谁还能地方我们的进攻?即使是那个魔鬼都落败了!难道您不想证明自己、不想在狮卫城纪念死去的赛克罗殿下吗,狮卫本来是属于他的领地——”
“我说了,不,要!”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库宁年轻又迷惘的心,他愤怒地打开长老的手臂,往远离驻地的方向走去。随从看了长老一眼,带上必备物品跟上亲王的脚步。
另一位长老拍拍老朋友的肩膀,后者狰狞的脸才恢复原样。“你被战争冲昏了头脑。库宁殿下今年才十四岁,第一次上阵杀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尸体,你不应该和他说这些。”
法卫大军回到家乡的同时,手执黑色旗帜的使者从狮卫城出发,奔向包括都城在内的各个卫城,而等国王下达册封令时已经是冬天了。贝伦把更多羊毛塞进用布裹成的护膝护腕,以此抵御与鸦卫截然不同的南方严寒。他的后背正对着受封之人的必经之路,高高的山崖只空出一条狭窄的峡谷,几棵长势怪异的树斜嵌在灰蒙蒙的泥土里,一般树根露在外面,并向里弯曲,企图回到土里吸取养分,就像某本经典的话:“他们误入歧途,当付出千万倍的力才能归回会中。”
朝圣主堡居高临下看守通道,今天守卫都提前开始站岗,因为他们知道有要人会从此经过。“听说陛下封了新的狮卫领主,想必是文迪家的继承人。”圣主士兵已十年和战争无缘,平日里就喜欢说爵爷们的闲话。
“平时去都城参加会议和节日的都是公爵最小的那个儿子,我猜这次被封的也是他。”
“每次这种时候都乱得很,”士兵指了指入口处的贝伦,“已经有刺客在那里等着了。”
他的同僚笑道:“瞧那笨蛋,竟然挡在路中间,还只有他一个人,难不成是个疯子?”
东南面远远经过一支部队,全都是穿着各异的佣兵,巴斯克的大马车在中间摇摇晃晃。他们明显不想经过峡谷,而是直接往北走去,也就错过了和贝伦再次相遇的机会。若是能见到昔日的主人是很高兴,但他想起了英菲宁和他分开前吩咐的话,双脚就僵在了原地。
很快,又一支墨绿色的队列沿公道而来,为首的士兵高举狮卫旗帜,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一批红褐色的骏马昂首前进,驮着一位英俊的青年。
贝伦挡在公道中间的行为显然惹恼了士兵,其中一个拿长矛指着他的鼻子:“这是受封者佩里·文迪的队伍,给我让开!”
“佩里·文迪阁下。”贝伦从脖子里拎出一串项链,“我是英菲宁王妃的中保,将代替她参加议会,在此之前希望能与您同行。”
红褐色骏马上的佩里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认出这个自称中保的人。他下意识摸了摸华服下坚固的盔甲,片刻之后向他招手:“能和中保先生同行是我的荣幸,但我没有收到开会的通知。”
贝伦在原地沉默了一会,硬是把舌头下面的口水咽了下去。“您现在收到了,不是吗,我正是为此而来。”
佩里以为这人说话时在吃东西,心里不快,不再和他说话。狮卫士兵个个神情紧张,横下来的长矛矛尖不停颤抖,一声鸟叫都能令将领勒住马匹。山崖上的圣主人大笑起来,往峡谷里哄道:“喔,刺客来了,狮卫人!”原来那鸟鸣是守卫吹的口哨。
“我们没有时间管什么刺客,”佩里大手一挥,“跑起来!一天之内我就要看到圣主城。”
直到天色彻底变得漆黑,受封队伍才决定扎营,附近庄园的领主为他们的安全负责。出于礼貌,佩里给贝伦单独配了一顶帐篷,并提醒他凌晨就要起行。“我不想耽误受封仪式,请您谅解。”
贝伦脑袋里的思绪转了一百回,但英菲宁吩咐他的话里没有应对这句的,便停在那里不说话。就在佩里以为这是个冒牌货的时候,贝伦决定硬着头皮按剧本念下去:“这次议会,王妃想要讨论商会改革的事。”
“商会改革?”佩里忘记了对方的失礼,“我没听说过这件事,是夫人她想出来的吗。”
“商会从我们和民众手里收取了不少财产,这不是个好兆头。商会既然是城市的组成部分之一,应当归属所属领主——或者缴纳更高的税金。”
佩里用手扶着下巴,他马上就要成为领主了,不得不考虑更多事。“这个想法甜如蜜糖,但商人们不像普通百姓那么好说话。这样吧,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之后我会致信王妃,到时再做定夺。”
闻言贝伦立刻答应,佩里挑起一边眉头,但很快就转身走了。
狮卫的帐篷里按待客的规矩准备了简易的木板榻,若是不幸遭受攻击,还能把木板立起来阻挡弓箭。贝伦躺在上面望着帆布尖顶,想念起佣兵们身上的汗臭味,也想到了王妃使者滑嫰的肌肤,身边若是没人挤着,总感觉空落落的。旁边佩里的帐篷里一直传出女人的惨叫声,幕帘后泄露的烛光不停闪烁。他盯着那光看了许久,眼皮渐渐黏在一起,叫声也听不见了。
狮卫部队凌晨准时起行,在正午时分抵达洁白的圣主城。都城的大总管和一众大臣早就在门口等候,他和佩里是老相识了,两人同时向对方微笑,这场会面早有预约。
贝伦不再跟着受封队伍,独自晃上了城墙,士兵看他原先跟着贵宾,没有拦他。他看到城下的绿丛和花海,才知道圣主城四季如春的传闻是真的。绞刑架脚下原本长有一小片红色的大花,贝伦以前见过,但现在那里只剩下在横梁上摇摇晃晃的绳圈。
君王主堡内摆满了为受封仪式准备的装饰,金色缎带挂在君王宝座两边,大殿中的桌椅被撤走,留下红地毯,两列吹长号的仪仗队在做最后的准备。远处和君王主堡相对的白色教堂发出悠扬的钟声,隐约能听见鼓掌和欢呼。此时,应当陪伴在佩里身边的总管回到了主堡,从小门入内,径直往议会大厅走去。
贝伦看到他消失在拐角处,立刻想起英菲宁对他说的话,立刻跟上去,但会议厅的门口站着守卫,他一直盯着贝伦,似乎认定他是外来者。贝伦不多说什么,直接拿出项链,守卫反应过来,挪动身体把大门让开。
在场的人员中,除了总管之外,只有龙卫和法卫的议会成员到场,贝伦入内时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只好自报家门。三人听说英菲宁无法出席,毫不避讳地表示失望:“那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佩里大人和教会代表正在出席受封仪式,而另一位葛兰雪小姐因身负要务,也派了中保来。”
“午安,先生们。”
仿佛是故意要在提到他之后才出生,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从石柱后出现,闪闪发亮又保养极佳的轻剑是他的身份证明。“再次向各位自我介绍,艾森维尔德,今日作为葛兰雪女爵的中保出席会议。”
贝伦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确信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总管坐在陛下画像的正下方,自从赛克罗死后,这就是他的专属作为。贝伦则坐在艾森维尔德身边,头顶没有画像,那里原本挂着前任狮卫领主塞缪尔·文迪。
“会议正式开始,我在此重新声明:我等组为议会,是为王国永存,王权永续,一切皆蒙陛下荣光。”
“一切皆为陛下的荣光。”
“——荣光。”
贝伦不知道这里还有台词,“剧本”上没有写这一出,众人都挤着眼睛看他,只有艾森维尔德爽朗地发笑,用修长的手臂勾住他:“看来这个年轻人才当中保不久,有点紧张。”
总管叹了口气:“希望你能完成王妃嘱咐你的任务。距离上一次会议将近一年,对于王国内的动乱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但商会提出了一个方案,本应交由我等进行评估,但是……”说着他看向了那位穿蓝袍子的法卫代表。
法卫代表清了清嗓子,说话时运用了变调的技巧。“库宁殿下已同意商会的改革,故而在法卫中推行开来了。事实证明,这很有用。”
“我承认改革行之有效,”总管顿了顿,“但我想抗议的是,商会竟然直接跳过了议会,直接通过了决议!这不符合规定!”
“近来商会变得异常活跃,”艾森维尔德掰起手指,“擅定价格、大肆收购、派遣佣兵……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各位都清楚那些暴发户有了钱会做什么。”
“诚如,艾、艾辛?”
“艾森维尔德,总管大人。或者伊森。”葛兰雪小姐的中保叹了口气。
“诚如伊森先生所说,诸位。本次会议的主要议项,就是‘提醒’商会回到议会的议程上来,这算是一次警告。”
“我对警告没有异议。”伊森双手稍稍举过头,“但我们也要考虑商会做出的贡献,他们确实用议项解决了部分动乱,如果这项改革可以进入王国律法,也就没有过分惩戒的必要。”
“坚决不能入律法!这不符合程序。”总管道,“不管是高级议会还是代表议会、商人议会的议项,都要一致同意才能立法,这都是当初建会时定下来的。”
议会成员争论不休的时候,一道强光罩住了对面的教皇座堂,教皇陛下为新领主降下福祉,白鸽围绕塔尖盘旋高飞。受到圣光的波及,总管平静了下来,后背重新靠在椅子上:“既然诸位都有不同的看法,那就来投票决定,是否停止王国内的商会改革。”
总管自己投了赞成一票,而法卫代表尝过改革的甜头,表示反对这一议项。
龙卫自始至终没怎么发言,两手一摊:“我弃权。”
“我反对。”伊森边说边睨向贝伦,“那么,这位年轻人?”
贝伦看到了总管先生炽热的目光,嘴里嘀嘀咕咕不敢作为,伊森凑近他:“先生,您现在是身负要务,代表的是王妃乃至整个鸦卫,请一定要表达出鸦卫的意志,一切都在乎您。”
贝伦咽了口口水,紧咬住牙齿猛地站起,吓了所有人一跳。“商会的作为触犯了议会议程,并有损王国利益,我同意进行惩戒,令议项的推进归回正轨。”
总管眯起眼睛,十指交握在桌上。“既然如此,这个议项就是两票对两票,暂时没有结果。不过我听伊森先生的意思,警告商会的决定您是同意的?”
伊森撅起嘴巴:“嗯,没错,凡事都要遵循规矩,这件事上商会的确错了。”
“好,这件事想必各位都没有别的想法。”总管稍微等待后继续道,“现在,我们需要一名代表高级议会的中保,向商人议会发出警告。”说着他看向了伊森。“先生?”
“您能看中我是我的荣幸,议会的决定葛兰雪小姐也不能一人拒绝。但是,”伊森站起来拍了拍贝伦的后背,“这里有一个更好的人选,大人您应该考虑。”
“他?”总管缩紧下巴,他想起贝伦刚才结结巴巴的模样。“我不认为……”
伊森离开座位,手握在轻剑剑柄上,抬脚绕着长桌走了一圈。“大人,你我都已过三旬,往后的日子是要交给年轻人的。我看他有做中保的潜力,这次任务正是锻炼他的机会。我要以我的主人卢特堡女爵的名誉担保,他能够胜任这份差事。”
总管扁了扁嘴,最后用双手撑起身体:“既然您这么说了,这件事就交给这位……”
“这位?”伊森也看着贝伦,后者总算机灵了一回,向众人报上名字。
“贝伦先生,我会为你写下一封信,你要做的只是把它带给商人议会——并非其中一位,巴斯克或者豪德,而是要在所有议会成员面前宣读这封信。听明白了吗?”
除了伊森,其他议会成员都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年轻人,所以总管在给贝伦警告信之前,又多写了几封分别送往各卫城的商会,一边说明情况,一边让他们聚集在鸦卫城听警告。
这样,拿了信的贝伦算是完成了王妃交给他的人物,大摇大摆地准备返回鸦卫了。他一边蹦跳一边往后腰的皮带上掏心爱的羊皮纸簿子,本打算闻一闻上面特有的怪味儿,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往上面多写几笔。
簿子不厚,但封面是硬的,走路时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贝伦刚蹦到门口,笑容忽然僵住,猛地抽出腰带,裤子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长长的皮革腰带上挂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瓶子,唯独那个带扣的大口袋空空如也,扣子也被解开了。
他大喊一声,所有人都看向他,门外的几位女士跟着尖叫。含着眼泪的小眼睛瞪视每一个看着自己的人,仿佛到处都是窃贼,惊讶和尖叫不过是他们的演技。贝伦提起裤子、缩紧腰带,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兵并掏他的盔甲,士兵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一拳将贝伦击倒在地,拿长剑抵着他的脖子。
贝伦向后侧倒,扒拉了两下地面想要爬开,一抬头便看见伊森横坐在窗口,手里拿着羊皮纸簿子。伊森把簿子往上一抛,本想重新用手接住,结果簿子落在他的拇指边上,顺势落下窗台。
伊森往窗外俯视了一下,瞪着无辜的眼睛耸耸肩,事实上他用外侧的手接住了簿子。但贝伦什么都不明了,一下弹起来冲向伊森,后背被士兵的剑划开。伊森朝贝伦招招手,向后一仰,直接从二楼窗户上跌了下去,贝伦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他抓着墙体边缘轻盈落地,身上只是挂上了些许花枝。
贝伦看他能安全跳楼,不假思索地翻身下去,落地时巨大的冲击从脚底传来,痛得他跪在地上好一会没起来。伊森还没跑远,看他直接跳下来,心中暗想这是个疯子。贝伦摇摇晃晃地挺起身,在原地走了两步,觉得腿脚没有问题,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朝伊森奔去。
两人几乎同时跑入王室花园,脚底踩碎了未开的花枝。贝伦比伊森年轻,跑得更快,但总是在快要够着他的肩膀时错失机会,让伊森重新跑出一大截。贝伦懊恼地低吼,用尽全力向前扑去,这次他实实在在地抱住了伊森的腰腹,两人同时惊呼,在花圃里滚了一圈,这次他们脚下凋落的是粉白色的月季。
翻滚之中贝伦率先撞在地上,尖锐的花枝扎进了衣物的缺口里,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伊森像一条泥鳅一样挣脱出怀抱,手往地上稍微一撑就站起来了。贝伦吐掉嘴里的叶片,在一群陌生人进入花圃前翻墙出去,铁栏杆上的尖刺戳破了他的手掌,他也丝毫没有感觉。
人群望着贝伦飞跃而出的身影惊呼,花圃里的惨败更是让人惋惜,爵爷们咒骂不速之客,弯腰拾起花瓣。“这简直破坏了文迪大人的受封仪式!”一人叫嚣着,“严惩那个擅闯者!”
佩里就在人群的簇拥之下,手指甲隔着白手套都已经被他挖得支离破碎,微微垫脚去测算离君王主堡还有多少步。但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把整个花圃的进路都堵住了,非要争出如何处置罪犯来。
贝伦跃下墙头,抬头时已不见伊森踪影。他双手死死抓住头发,不停走来走去,低头盯着脚尖。花园里的争吵声已经停歇,所有人进入王宫继续仪式,一地花瓣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直到这时贝伦才感到些许内疚。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空玻璃瓶,撷一些月季花瓣装起来,盖上木塞时紧紧扭一下。
宫殿里人群涌动,多一个人也不会被察觉。伊森大摇大摆回到主堡,他向来不会遮掩自己的身份,和不认识的爵爷侃侃而谈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那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子一定不会想到我还在这里,想到这,伊森的步伐就更加放肆了。
他躲在角落处拿出刚得手的羊皮纸簿子,牛皮封面上的裂纹颇有年代感,这让伊森觉得它有盗取的价值。然而当他翻开纸页时他就彻底失望了,这簿子只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商品,而且上面写满了怪异的句段,虽然每一个字他都认识。
趁着四下无人,伊森把簿子随手一扔,双手背在身后离开主堡,可没走几步他的脊梁就开始隐隐作痛,这可称为一种人类独有的防御机制,就像用手指着眉心会发痒、冷不丁敲击膝盖会弹腿,是一个道理。伊森不敢回头,右手摸向了腿侧暗藏的刀片,突然他想到了不安感的由头——他没有听到簿子落地的声音。
贝伦一手接着自己心爱的宝物,一手如出击的蝮蛇一般攥住伊森的后领,试图将他拽倒在地。伊森毫无办法地重重落地,冲击力让他感觉全身内脏都错了位,干瘪的肺部把空气推出口鼻,变成一种几近昏厥时发出的闷哼。
失主得回被盗物品本该心满意足,但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这么想,反而会像贝伦一样给那小贼结结实实地来上一拳。伊森抬起右手,指尖藏着锋利的刀片,他一般用它来割破别人的口袋。贝伦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刀片直直扎进了他的小臂,刺痛之下拳头错过了伊森的脸颊。
伊森踹开贝伦,抓住他的手臂,对准刀片末端死死按下去,贝伦立刻龇牙惨叫,鲜血从伊森的大拇指处飙出来。伊森不再像之前那样浑身轻松,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而动用杀心,但贝伦发红的双眼令他不寒而栗,那深不可测的瞳仁里竟然察觉不到一丝生气,他这是在看待一样死物。
伊森莫名地感到自己被挑拨了,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蛛网一样令他呼吸困难。他推开贝伦,像参加选美的纯种猫一样越过窗台向外逃窜,眼前正好是马厩,王家坐骑里可没有驽马,他随便扯了一匹骑上去,离开时差点撞倒一个马夫。
贝伦单膝跪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撕裂袖管,掰开手臂上的伤口,把深入肌肉的刀片一下挑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他捂住手臂靠墙走出门,正好看见一匹快马飞奔而去,大叫着往庭园跑了两步,发现自己追不上,扭头去找马匹。
马夫还坐在地上发愣,抬头看见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翻过栏杆,粗暴的拉扯缰绳。一队卫兵提着长矛围住马厩,大声呵斥这名歹徒,并告知他违反了律法:“抢夺王室财产可是死罪,你考虑妥当了吗!”
贝伦一挤两腿,马儿腹中明了,高嘶一声抬起前蹄,吓退了第一排圣主士兵,“王室财产”被人夺了也还是贵重物品,陛下要的可不是一堆死马的肉块。年轻的疯子见正门不能走,扭转缰绳令坐骑调头,王室财产轻巧地越过围栏跑进城里。这匹茶色的大马似乎和他很合得来,贝伦在风中大声欢呼,趴在它的脖子上去解面罩和缰绳,但马儿紧紧咬着衔口,没法立刻解开,不过没有关系,主人若想要将它开放,那临到的日子便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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