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诺帝梭之冠/无尽的去路

第18章 诺帝梭之冠/无尽的去路

据受封仪式之重,各位亲王是应当亲自出席的,所以当圣主使者拿着十二世陛下的告令到达亲王寝宫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跃动的欢欣。

“克洛维殿下,”他的手在身侧划了一圈,并在鞠躬动作完成之前抵达自己的腹部,“实不相瞒,我在成为陛下的信使之前一直都是个狮卫人。佩里大人身为前任公爵的末子,却生来就有接替其父之位的所有特质,这是狮卫人在失去之中唯一悦慰的事了。”

克洛维这几天懒得剃胡子,下巴上灰蒙蒙的,看上去不怎么精神。“塞缪尔叔叔的事令我悲痛。”不管他是否真的有为此伤过心,至少现在看起来的确像那么回事,原来懒惰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加之吾兄之死——唔,抱歉。”说着便摇摇晃晃地撑住身后的桌子。

使者稳稳扶住殿下的后背,从身侧听见一声叹息。他犹豫片刻,最后小心地轻声建议:“您的心情在下能理解,我会如实告知陛下,并将祝福传达给文迪公爵。”

“不,即便我不能出席,鸦卫也必须有所表示。”克洛维令人奉上大大小小数个箱子,里面摆着鸦卫制造的工艺品,小的有摆在夜柜上的烛台,且做成了两头雄狮双足站立的造型;大的则有阿诗弥尔的大理石全身雕像,很久以前狮卫人把他奉作守护神,但现在逐渐变成了普通的装饰物。

这些赠物很合使者的心意,连连鞠躬并代表狮卫向克洛维表示感谢。亲王点点头:“您返回都城时可能会遇到我的妻子,若是如此,还请转达我的思念,让她早些回来。”

“在下记住了。”使者奉承道,“您和英菲宁王妃结婚十余年,感情还能这么好,连山中圣徒都会侧目。”

克洛维迎合两句,很快就转身走开,似乎是忘了送客时要讲究的礼节。使者察觉到了什么,但回顾刚才一切谈话,他自认没什么不妥,只好迷惑地摸了摸后颈,躬身退下了。

亲王任凭重量坠进松软的躺椅里,拿起酒杯往脖子里灌一种单纯用酒精制成的饮料,末了发出做作的吼叫。贴心的管家送上啦一副小型鸦卫地图,红色的墨水绕过所有庄园,最后停在了南面。“殿下,密探说夫人已经在领内结束巡访,现在正在边境处。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挪尔威公爵有过独处的时间,夫人一直都和领主们保持合礼的距离。”

“我不相信,”克洛维坐直身体,右手支在膝盖上,拿食指指着管家的鼻子,“她可是英菲宁,这个荡妇!十年、十年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身为人妇和王妃,应该如何保持名声!”

他说着便一掌拍在桌上,托盘和酒瓶害怕地发出颤声。管家缩了一下脖子,盯着主人的脚尖。

克洛维狠狠地咒骂,有些词句难听到老鼠和蟑螂恐怕都会嫌弃地避开,但这样做让他格外爽快。这就像是一次赌气,他要向已故的父王证明他所定下的婚约是多么让人痛苦。这十几年,克洛维就是这么过来的。

和往常一样,骂完之后他就释然了,踉踉跄跄坐回椅子上:“让她在三日之内回来,这是丈夫的命令。”酒杯里的酒已经喝空了。

管家叹了口气,不经意间流露出幽怨的神色,但克洛维已被酒精迷住了双眼,只顾发牢骚。不少侍者站在宫门口等人出来,管家隐去了一些不必要的消息:“殿下急着唤夫人回来呢。”

侍者们欣慰地小声欢呼:“瞧,殿下和夫人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一点感情都没有呢。”

这其中的郁闷只有管家自己知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了一封冗长的信,令信使送到南边去。

鸦卫春季来临之前,暴风雪会向世人发出寒冬最大的威严,树木被吹成两段,来不及躲避的任何生灵会僵死在雪里。王妃的巡访队列又往南走了一些,越过边境进入圣主,暂时驻扎在抬头便能看见太阳的地方。

圣主使者和他的士兵们带着贵重的礼物行进,反而是轻快的管家信使率先冲破雪幕抵达边境,却没有看见王妃的踪影。鸦卫士兵在雪堆里找到了冻得发紫的他,扛着他回到堡垒,却发现人已经死了。

士兵叹了口气,短暂的哀悼过后就开始解他的衣物。信被装在贴心的内层里,封口处鸦卫图案的火漆没办法表明确切的收件人。

堡垒守卫的将领来时,鸦卫人还个个手足无措,因为这是个新到任的头儿,年纪比之前那个小一些。将军接过信正反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把手指伸进缝隙,把火漆破坏掉。士兵一惊:“将军,这如果是非常重要的信件……”

“我们镇守的可是鸦卫边境,”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长信展开,“如果信中内容是叛变、策应,再拘泥于那点无足轻重的贵族礼貌,就是把我们处死一百回都不够。”接着他啐了一口。“该死的,让我看看是什么信能让我搁置修补围墙这样的大事。”

在一片沉默和愧疚中,将军快速阅完信件。鸦卫管家在开头作了寒暄,将亲王的口谕完整地传达,然而在那之后,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封信会在中途被拆开——

“殿下对您过于频繁的外出感到恼火,您可知这半年来,您只有短短数周停留在鸦卫城。”信中道,“一些不堪入耳的诽谤我不愿赘言,但在下不得不提醒您,殿下的烈怒积压了十余年,我恐怕他这次不会轻易宽恕您,为保全性命,请暂时不要返回卫城,等我等掩藏城中锐物后再去见殿下。”

将军“啪”地一声把信纸拍在一起,面对一众好奇的属下道:“这是给王妃的信,恐怕主堡里的管家和她有染,需要亲王殿下定夺。”

新的信使从边境堡垒出发,带着从卫城来的信回去了,所以王妃也就没有收到克洛维的口谕,并按照自己的计划前往圣主城,参加佩里·文迪受封仪式的同时,还要参加议会会议。

旅途颠簸而无趣,但王妃总能从中找到乐子,夜晚时分,她坐在毯子上和士兵们玩一种叫“古奥”的纸牌游戏。这种贵族游戏需要用到画着奥术符号的卡片和一本答案书,不过答案书太大太厚,大多数情况下由一名法师代替——他们即使不懂游戏规则也能从卡片组成的咒语中看出哪位玩家的得分更高。

拉加贝尔毫无疑问地担任了裁判。这是这局游戏的最后一轮,王妃的得分排在第二位,但手里只剩下三张牌。裁判小姐瞥了她一眼,就算英菲宁把所有手牌都扔出去,能组成的最高级咒语是一种漂亮的光魔法,这种娱乐型咒语一定得不了高分。

显然英菲宁也发现了这一点,但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常玩这种游戏,不拿第一名总有些说不过去。拉加贝尔心中叹气,反正几个士兵也不懂怎么算分,到时就谎称夫人手上的是个大魔法,随便糊弄过去算了。

盘腿坐在英菲宁对面和右边的两个老兵生下来就开始赌博了,虽然是第一次上手,可玩得比谁都认真,试了几局就把高分咒语的搭配全记下来了,现在正一个劲地算自己的得分。只有左边那个年轻菜鸟——他绝不是来打牌的,英菲宁看出来了。所以她趁两个老兵不注意,把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年轻人全身一硬,不敢直视看过来的王妃。英菲宁轻易看清了他的手牌,头一张是一张特殊的符号:一个横杠略靠上的十字架,它作为旧兰德叶尔语的第一个字母不能和其他任何奥术符号组成咒语,但一经打出,便能获得与本轮最高分相同的分数。

英菲宁眯着眼睛,像猫一样在他腿上划拉出十字的暗示,那菜鸟顿时放弃了思考,把那张牌偷偷塞进毯子下边。王妃高兴地笑红了脸,可惜最后还是那小伙子夺得第一,作为奖励,英菲宁在他光滑的下巴上亲出了一个红印,滋滋的吸吮声气得老赌鬼们两眼喷火。

他们一直玩到篝火彻底熄灭,然后准备继续赶路。骑上涅尔后,英菲宁看了一眼一旁的伊薇:“殿下可有来信?”

伊薇双手摆在身前:“没有,殿下大概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英菲宁摸了摸涅尔的鬃毛:“想必他现在对我十分不满吧。”

“您应该考虑的是,回去后要如何和他解释。”

王妃队列开始缓缓前进,身后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佩里受封对议会来说是件好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起会议上那个登徒子。“但那个佩里……和塞缪尔完全不一样。那时候议会还没有在宫廷扎根,他却写信要求入会,直接打乱了我们想要说服塞缪尔的计划。”

“公爵的末子、小团体的成员、一无是处的登徒子,他似乎很喜欢把自己装在小瓶子里。”王妃的意思是“使自己变得局促”。“他估计正在君王主堡里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但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了。”

英菲宁看上去并不着急,权当是在圣主领内游玩,最后停在歇黎湖边上,正有天鹅刚刚落脚,暖阳让它们以为冬天已经过去。伊薇很想提醒她可能赶不上受封仪式了,但英菲宁已经在用眼神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歇黎湖边上几座废墟村庄近日来又被乞丐和流浪汉从大自然手中夺回,遭到侵蚀的墙体用几块木板简单支撑,屋顶上的破洞可以解决光线不足的问题。其中不乏一些孩子,他们没有衣服穿,在应该尽情玩乐的年纪,只能躺在地上虚弱地喘息,肋骨紧贴着人皮。

英菲宁巴望着他们,士兵们见状都把口粮捐出来一些,推说那些石头面包也不堪入口。但只有伊薇知道她在盘算什么,把所有人拦在面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食物本就不够吃。”

王妃眯起眼睛:“等见到陛下,我会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的。”

越向腹地靠近,周围的流浪汉越多,甚至混着一些匪徒,他们的势力范围不在这里,更像是被驱赶过来的。鸦卫斥候远眺辽阔的平原,发现前方土尘滚滚,一支规模不小的部队正在王妃的必经之路上。他眯起眼睛,勉强看到一面白底的旗帜在最前方迎风飘动,上面纹着交叉的剑刃和一头满身血红的鹰,它张开了翅膀和爪子,眼睛却是合上的。除此之外,徽纹周边还有一圈玫瑰花环作边,这意味着这个家族现在或过去有一位女爵。

斥候将情况禀告英菲宁,后者想也没想:“血鹰瑰冠卢特堡,是她来了。”

两方部队同时靠近,在圣主城远郊的森林处碰面。执白色旗帜的一方大约有上百人,领头的都是穿贴身铠甲的人,和寒酸士兵大不相同。他们只会队列让开一条道路,身形如同伟岸宫殿的男人一手横挂着六剑十字架纹饰的竖缎,一手扶着一位穿白裙的娇小女孩,她的头发在金光闪闪,双眼却是看不清聚焦的鼠色。

“这位是卢特堡女爵葛兰雪小姐,向英菲宁王妃问安!”

士兵抬头高喊,英菲宁在涅尔身上不露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心里想道:我还以为我见到王后了呢。但她还是笑眯眯地回礼,在伊薇的搀扶下下马:“葛兰雪小姐!还有将军,我料想定会在路上见到你们。”

“我们正打算去参加文迪大人的受封仪式。”葛兰雪那戴着镂空手套的手紧捏扶着她的将军,不这么用力的话她发不出太大声音。“您也是吗?”

“正是,”英菲宁看了一眼太阳,“克洛维殿下有要务在身,而我也想亲自祝贺佩里。”

“今后议会席中就集齐了足以掌控四大卫城的力量,想必您也和我一样感到欢欣。”

英菲宁调笑道:“自从在会上见到您,我就知道我们已经大权在握——只等您和陛下成婚了。”

葛兰雪小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不,没有……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女爵与王妃的队伍合流后继续前进,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如同密友一般互相挽着手臂。他们穿过一座小镇,田中劳作的男人直起腰板,好奇地张望这支华丽的队列。英菲宁说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从车窗的帘幕后头欣赏茂密的树林。“关于商会改革一事,我们还没有搬到台面上来讲过。现在有两座卫城采取了他们的方案,看上去是平息了民怨,但领主们成为买单的人,导致王国金库空虚。”

“金币一直收藏在金库里没有意义。”葛兰雪趁路面平稳时开口,“民众有钱就会去集市采购,采购之物变成产出;另一边,商会得钱要按比例向我们上缴商税,我们再拿钱买民众产出。这样,金币就变成了河流,而王国就是河边的水车,不停运转起来,并变得稳定和富有。”

英菲宁饶有兴致地打量葛兰雪一番:“没想到您还是理想主义者,但现在问题已经出来了,商会给的售价很高,民众买不了多少,更多人转职成为手工业者了。如果我们不给商会定更高的税金、或者采取其他措施,迟早有一天会失去财力和物力。”

葛兰雪没有正面回应,也和英菲宁一样稍微拉开幕帘。“很抱歉,这方面的事我不太懂,或许总管大人乐意与您讨论。比起这个,请王妃有空我的庄园去,到时我会奉上最好的卢特堡香草奶酪。”

车窗内的景色逐渐被大片大片的绿色覆盖,身处队列中伊薇感到不对劲,大声质问领头的士兵:“国王近卫!我们为何进入森林了?”

“这是必经之路,女士!”

“你在深宫中把脑子泡锈了,还是以为我是外乡人不认路?”伊薇喊停了自己人,“我们偏离公道了!”

“这是捷径,请不要无理取闹!”士兵回头道,“我用我的性命担保,这条路很安全。”

马车上的两位女士听到了争吵,英菲宁向葛兰雪致歉,同时离开车厢来到伊薇身边。穿长裙的女士建议她仍旧骑涅尔并走公道:“森林太危险了,可能会有强盗和野兽,前年在熊林就出过事儿。”

“这次不一样,而且女爵也在这里。”英菲宁看着毫无动静的马车,“我们也在赶时间不是吗。”

伊薇同意夫人的想法,只是坚持建议她骑马。英菲宁横坐在没有马鞍的涅尔身上,一直在想,如果葛兰雪把我留在马车上,会用什么办法威胁我的生命,并把罪名推开。

小路深嵌在土坡之间,树干上有斧头留下的树疤,分离出来的蹊径只供一人徒步行走。葛兰雪的队伍越走越快,看得出的确很熟悉这一带,但他们忘记了身后的外乡人。

夹在中间的高大男人,就是有权扶着葛兰雪的那位,英菲宁曾在君王主堡中见过他。要提到国王近卫、英雄中的英雄,米伦的大名一定是最先跳出来的,现在他却不在陛下身边,还为一个女爵当护卫。大概是察觉到了王妃的目光,米伦微微转头,从头盔的缝隙中看了身后一眼。

圣主队列越走越快,在拐角和树荫处消失一段时间,鸦卫人尽力跟上,勉强能看到那副闪亮的铠甲。

他们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这片小小的树林里行进,简直就像是横穿了审判森林。英菲宁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葛兰雪好像在带我们绕圈子。”

伊薇提前戴好手套,想要再次质问前方的圣主士兵,但王妃向她摇头,并指向另一个方向。她用手势停下行进的鸦卫人,他们默不作声,看准米伦背影消失的时刻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这样总会到达开阔地。

第一名士兵很快就离开了树林,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去了,可能是英菲宁错怪了带路的葛兰雪。伊薇本想回头寻找圣主人的踪迹,却发现队伍末尾处竟然跟着一批没人骑的空马,马儿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停地发出吭声。

“啊!”

英菲宁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涅尔的右前蹄被突然出现的绳索绊住,立刻向前栽倒。几名反应灵敏的斥候上前奋力挡住涅尔的身体,不让他把王妃甩下来,英菲宁则下意识地攥紧了鬃毛,半跪不跪地贴在地上,一身黑裙子立刻沾上了土色。

士兵们一起给涅尔解开绊绳,空地上突然跑出十几个壮汉,他们都穿着平民衣服,鸦卫人探路时把他们忽略了,直到靠近才发觉他们个个身材魁梧,拿着崭新又锋利的农具。

伊薇催马过去拦在这些人面前,小山一样的大马立刻吓住了他们,但也只有一瞬,其中两个男人立刻拿手里的叉子刺向马腹,锋利的尖头挑开油亮的马皮,马儿立刻紧绷身体,扭头就要逃开。

另一个男人拽住了伊薇的裙子,拉扯之间将她掀翻在地,伊薇滚了一圈,稍微挫伤了肩膀,但她的眼里只有面露惊恐的王妃,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这些歹徒不仅膀大腰圆,还懂得利用长柄武器和对手保持距离,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的身份。伊薇集中精神躲开一次刺击,佯装大步向前跨,男人立刻后退,脚后跟踩在了凸起的石头上,稍微偏移了一下重心。

就在这个瞬间,草叉从伊薇面前移开了。后者的小臂隔开长柄,像螃蟹一样横走两步,用外侧的手掴了那人一巴掌,顿时血肉像面粉条一张翻开来,铁钩的抓力让伊薇收不回手。

男人痛得大叫又不敢动,只要伊薇稍微一移,他就要把脸往那个方向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半边脸皮,而穿长裙的女士的确这么做了——她控制细铁钩的角度,猛地向下一拉——就和撕一本红纸页的书一样简单。男人栽倒在地,一片带点肉脸皮铺在伊薇的手套上,她花了大功夫也没有彻底扒拉干净,期间还要躲避其他敌人的报复。

鸦卫士兵拿出短剑上前吓退歹徒,后者根本不怕他们,发出驱赶羊群一样的“呜呜”声,一个劲地胡乱戳刺。他狼狈地躲闪,最后还是没有避开死神的追讨,草叉刺进了他的心口,歹徒大笑着向前推进,直到把他压在树干上,叉子前段的铁制部分都没入体内。弥留之际,鸦卫人抬头望向英菲宁,但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见白乎乎的一片,那是涅尔挣脱绊绳站起来的样子。

英菲宁蹬了一下地面,想要抬脚重新坐上马背,但刻进骨子里的礼节观念竟然让她没法把腿分得太开,横在半空的脚又垂了下去。情急之中,一名士兵用两手夹住她的腰胯,硬是把她举了起来,稳稳地摆在马背上。那时他根本没记住王妃的腰有多么细多么软,回头一拍涅尔的后腿让他跑起来,紧接着专心对付追来的歹徒。

涅尔用最快的速度在地形复杂的丛林里狂奔和跳跃,英菲宁伏在他的脖子上,双手抓住鬃毛,紧紧闭着眼睛,呼呼的风声盖住身后的砍杀声。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在心里质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眼泪刚刚流出来,就被狂风吹离了眼角。

一名弓箭手正在树下待命,他看到快速掠过的涅尔,立刻张弓瞄准。就在涅尔跃出地面经过一片树根的时候,箭矢也离开了弓弦,穿透了他的马尾钉在树上。他被吓了一跳,落地时没有站住,往右侧、也就是英菲宁没有放腿的一侧倒下,划了很长一段距离,泥土和树叶都翻了出来。

英菲宁咬住牙发出压抑的尖叫,直到滑行彻底结束。弓手扔掉弓箭走过去,抓住她的头发将她从马背上拖下来,扔在另一边的草丛里。

涅尔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挺可两下身子站了起来,弓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正在逼近自己,突然感觉喉头一紧,涅尔衔着他的领子往后一甩,对准他的正面蹬出后蹄。

弓手来不及叫喊,整个身体从中间对折,双脚离地弹了出去。他趴在地上挣扎着扭动,明明手脚能出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把下肢抬离地面。鲜血从鼻孔和嘴巴里涌上来,堵住了所有供呼吸的气道,他连咳了好几下,只吐出几口血,脸憋成紫色。

英菲宁被扯得头皮刺痛,不敢睁开眼睛,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拱她的腋下,还喷出热气,原来是涅尔正在用鼻子催她上去。王妃不顾形象地爬过去,抱住涅尔垂下来的脖子,这次她张开双脚跨坐上马背,碍事的长裙皱在一起,露出整条长腿。

骏马往北边奔逃直到离开树林,喧闹的喊杀声已经听不见了,但仍有鸟群从树冠中飞出来。英菲宁用涅尔那柔顺的鬃毛埋住脸,抛弃一切礼节和羞耻大肆哭嚎,十几年来,她遭遇过无数绑架、拐骗和暗杀,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如此伤心。他人的保护总有触及不到的地方,就像在冬天不管穿多少衣服、盖多少被子都无法改变寒冷的事实,因为冬天就是冬天。

树林西北面的边缘处停着一辆洁白的马车,英菲宁向后观望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调头返回的圣主士兵。她很想去质问马车主人为什么在林中故意绕圈,却又担心那里有其他埋伏,因为车厢上有窗户的一侧正巧对着她,仿佛知道这个方向有它想见到的东西。英菲宁彻底打消了前往圣主的念头,现在她只想回到鸦卫,让伊薇和拉加贝尔知道自己还活着。

涅尔淌过小溪、经过古代遗迹,这条路可能有上百年没有人走过,英菲宁只能相信动物的本能和忠诚。遗迹只剩下厚重的石柱基座,空地上垒着烧焦的木炭,曾有人在此停留过一段时间。老鼠躲在角落里偷窥狼狈的过客,也许它也被王妃的美貌吸引,竟然抬起上肢,像人一样站着。

天色渐渐暗沉,太阳就要下山,英菲宁打算在这附近过夜,突然被一块岩石吓了一跳,那其实是个全身缩在一起的老头,他只套了一件没有袖子的麻布衣服,佝偻的后背全是红疹子,两条手臂和光秃秃的脑袋粘满了石灰和土尘,所以才会被误看成石头。

老头同样被马蹄声惊醒,涅尔差点就踩到他了。他坐起来向后倒爬,眯眼看着英菲宁,可能是很久没有抬头了,暮光令他眯起刺痛的双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英菲宁不敢搭话,凑在涅尔耳边让他继续往前,他竟然听懂了一样抬腿动身。老头始终没有让视线中英菲宁离开,并朝她挥手:“你迷路了吧?很少有人能走到这种地方,很少有人。”

如果身边有护卫和侍者,王妃可以从容地向这个干瘦如柴的男人问路,但现在她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希望自己看上去像识路的样子。突然,老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他的下面什么都没有穿,垂着一片干瘪的豆荚。“再往前走就是我住的村子,那里只剩两个村民,也没有吃的了,你不用去那里,不用去。”

“你要去哪?”他开始往前走了,上身摇摇晃晃,像极了中了黑魔法的怪人。“我带你去吧,带你去。”

“不用了。”英菲宁再也受不了了,她发出凶恶的语气,老人愣住了。“不许靠近我。”

“啊,你是要去村子吧。”老头只顿了一瞬,很快跟上了涅尔。他的手顺着涅尔的后腿一直摸到马背,接着经过英菲宁的大腿,她下意识地绷紧肌肉。

老头的手没有停留,仿佛只是无意之举,最后抓住了涅尔的缰绳。这条结实的绳索英菲宁并不喜欢,若不是厌烦了爵爷们频繁的询问,她早就将它同马鞍一起撤掉了。

“走吧,走吧。”老头试图引导涅尔面朝的方向,后者异常抗拒,发出不友好的吭声。

“我说了,不要靠近我!”

英菲宁歇斯底里打开老人的手,老人没用什么力气,一下就松开了。涅尔开始向前小跑,这样的速度足够摆脱纠缠,英菲宁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在夕阳中仿佛变成了一座石灰色的雕像。

前方的路只有一条,老人所说的村子是必经之地,两个茅草屋并排挨在一起,农田已经荒废,一只乌鸦站在井口。涅尔实在跑不动了,四条腿都在打颤,英菲宁不得不跳下来踌躇着靠近房子。

月亮披散的夜幕压死了茜色,北风突然增强,绞剐着英菲宁的肌肤,让她依靠在涅尔身上不停颤抖。在彻底黑下来之前,茅屋的门洞里亮起一个红色的光点,摇曳着映出一个模糊的人脸。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一起,跟着光点飘出了门洞。“谁在那里?”

英菲宁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红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个男人拿着一支火把。

“女人?”那人看起来和早些时候袭击王妃的人身材相近,但语气像受到惊吓的雏鸟,“你、你是谁?”

“我是英菲宁·查美伦。”英菲宁在心中和自己打了个赌,“我遭到了歹徒的攻击,和随从走散了,请帮帮我。”

“英菲宁?您是鸦卫亲王的王妃?”男人抓了抓被跳蚤咬红的脸,皱起眉头道,“这不可能,我听说她出门都会有上百个士兵跟着。”

“这都是谣言,但我的身份不会有假,求您告诉我前面是什么地方,我就立刻离开。”

“前面是断头路,人不能走。”男人摸着后颈低下头,时不时瞥着在黑暗里映上月光的英菲宁。“我叫西蒙。如果、如果您愿意,可以暂时住下来,到早上我送您去鸦卫。”

幸好现在是夜晚,否则西蒙就能看见王妃紧蹙眉头,捂着嘴巴快要呕吐的样子。她用尽自己能想到的委婉词藻拒绝了他:“您的好意我已领会,但我的人已经在那里等了,您也可以和我一起去,到时我会给你赏赐。”

“好——”西蒙的话刚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不,我还不想死。你走吧。”

英菲宁牵着涅尔走近杂草丛里,把全身掩藏在坚针一般的枯黄叶子里。她刚蹲下来,有什么虫子立刻跳到她的身上,尖叫声刺破夜空。茅草屋里的红光又亮了起来,西蒙披着破麻布跑出来:“夫人,是你吗?”

英菲宁撩着长发从丛中钻出来,此时月亮投下冷光笼罩住破破烂烂的黑裙,惨白的俏脸厌恶着世间的一切。她一发现有人正在靠近,就下意识地抬起眼睛,那一瞬间,皱起的眉头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就像在夜间盛开的丁香。西蒙一时间忘记了走路,如果这个世间真的有神,他伸长脖子想道,我希望是现在看见的模样。

“我可以帮你生火,”男人忙不迭地清出一片空地,到处收集小树枝,声音忽远忽近,“这样就不会有虫子了,但是我们必须远离草丛。”

英菲宁犹豫了一会,盯着篝火缓缓燃起,最后坐在可以感受到温度的地方。西蒙坐在她对面,保证自己不会做任何奇怪的事。“其实我不是这里的居民,”他抱着膝盖,“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一个老头。”

王妃曲腿横坐。“那么那个老头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西蒙看着漫天星空,“他随时都会回来。”

“鸦卫城还有不少漂亮的石头房子,请您跟我一起回去,我可以给您一官半职,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英菲宁尽量把破洞用完好的布料覆盖住,宽松的长裙变成了紧致的包裙。

西蒙听了很高兴,握拳猛捶结实的心口:“夫人,我能当你的保镖!牵马也行。”

几个小时如飞而去。“把身上的钱全部花光后,我就开始到处找可以住的地方。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子,采集浆果和去头的肉虫,我就在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从原本的村子逃出来呢。”壮汉的语气如痴如醉,“一路上到处都是没有人的村子,长满藤蔓的房屋,但我选择了这里。那个老头很快就会老死病死,然后房子就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嘿,我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只是,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味。吵架的邻居,舔中保鞋子的贱女人……还有……突然死掉的孩子。”

英菲宁没有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想等西蒙率先睡着,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踢掉鞋子,把脚趾靠近篝火。她几乎立刻就把脚缩回,脚底微微发红,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痕迹。

西蒙已经完全熟睡,英菲宁则双脚发麻,缓了好一会,爬到树干边上站起来。篝火发出烧烤飞虫的爆裂声,正好掩盖了她的脚步,经过西蒙脚边的时候,后者翻了个声,英菲宁一手紧抓着裙子僵立在原地,直到鼾声重新响起才敢抬脚。

茅草屋那漆黑的门洞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吸引英菲宁一点点走过去。她本来只想在安全的地方睡一觉,结果门框上根本没有门板,也没有窗户,一个简易木架上面放着生锈的铁锹。

王妃失望地叹气,躲在门口望了一眼室外,高高的杂草遮掩住了西蒙的身体,篝火也越烧越小。她踮起脚后退半步,脚跟被什么东西垫住差点摔倒,扶住草木灰糊成的墙时抹了一手黑泥。

那东西在英菲宁脚下发出格外精致的叩击声,她时常在摆弄宝石匣子、或者等待门锁开启时听到这种声音。地上躺着一个木质的手柄,头尾都散发着金属光泽,英菲宁弯腰拾起,发现颇有分量,要花上力气才能保证端住不掉。

她立刻想起某次和伊薇的谈话,穿长裙的女士注意到贝伦有一个特别的道具。“我不敢确定,但那恐怕是件杀人利器。”她故作神秘地说,“就在他进圣主城的那天,城里发出巨响,就和大炮发射发出的声音一样。我去事发地看了,侍者是被利刃杀害的,但歹徒也倒在那里,身上有个可怕的窟窿,还有一股烤焦味。”

英菲宁当时问伊薇是如何确定那是贝伦和他的东西干的,后者只说是猜测。“如果您看到向拐杖握把一样的东西,请不要轻举妄动,交给学士或者我来处理。”

现在这个握把就在王妃手上,她果然看不出什么奥妙,更不相信这玩意儿可以杀人,但它很是漂亮,木制部分很光滑,加增了漆皮,如果放在台面上,估计会变成一件装饰品。很显然,它本不属于西蒙——他们两个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月亮已上升至最高处,英菲宁感到无比困顿又不敢完全睡着,就靠坐在墙边,抓着那拐杖握把闭一会眼睛,心中默念保持清醒,但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大约这样睡了十几分钟,歪斜的肩膀猛地一沉,让她重新恢复意识。模糊之中,她看到直直降下的月光里站着一个人影,全身像浇了冷水一样彻底猛地一口气,从地上弹了起来。“谁在那里?”

“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沙哑的声音从人影中间发出来,英菲宁觉得自己的喉咙跟着发痒,有什么东西要跟着胃液一起涌上来。黑影一点点挪到门口,英菲宁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个像岩石一样的老头竟然追到了这里,流着淡绿色污物的眼睛快要突出眼眶。“这是我的房子!”

英菲宁惊慌地左右四顾,更加确定留在只有一个出口的空间里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她现在无处可逃。老头摇摇晃晃钻进房间,身形忽然消失了,屋子里太过昏暗,英菲宁只能看见门框外的东西,恐惧从眼角蔓延开来,直达心底。

她试图平静自己的呼吸,却怎么都没办法闭嘴,另一个不同频率的喘息从右边传来,她立刻扭过头去,正巧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老人已经把整个身体贴了上来,把英菲宁的手臂高举过头顶。

“求求你,把房子还给我吧,还给我吧。”

老人把脸贴在英菲宁光滑的腋窝里,贪婪地抽动鼻子,但他的力气很小,英菲宁轻易就将他推开,拿手里的拐杖握把指着他,食指伸进一个圆环里并贴着触角一样的机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按下松动的东西是人的天性。

“不要碰我,否则我会把你杀了!”

老人愣了一下,这才看到英菲宁手中那个黑漆漆的握把缺口,它在浓浓的夜色中同样极具辨识度。但他戏谑般地露出笑意,似乎不觉得这东西能要了他的命。“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的。”

“只要你待在那里不动,我就会离开。”英菲宁面对他挪动脚步,平举的手臂一直对着他,但她感到肌肉酸痛,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住手腕,并把手肘稍微弯曲一些。

这个举动让老头理解为放下戒备,所以往前走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踩断了英菲宁脑中紧绷着的意识,她尖叫一声闭上眼睛,尽全力捏紧食指,拐杖握把上的机关被按了下去,那一瞬间,她听见了伊薇口中所描述的声音:和大炮发射一样的巨响盖过一切,从手心爆发而出。

不只是巨响,一股冲击力把英菲宁震倒在地,握把弹了出去。倒地的王妃耳边嗡嗡作响,两只手都像被火烧过一样的发麻发疼,一时间无法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用两脚拱动身体,企图远离巨响发出的地方。她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泥墙和茅草屋顶塌了一块,老头上身卡在其中,双脚动也不动。

屋外的篝火早已熄灭,西蒙的脸上停着几只即将越冬成功的虫子。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庄,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讨论中保提出的建议,小孩不停奔跑打闹。然后,一切悲剧的开始就是一声巨响——

“啊!”

西蒙惊醒过来,响声的回音还一轮轮地荡在夜空中,鸟儿已经飞光了。他站起来回顾四周,发现女士不见了,一匹白马在大树下侧看着他。

英菲宁认为老头一定是死了,但这么大的动静也会引来外面的西蒙。屋顶上的杂草簌簌地落下,好像随时都会整个垮下来,她便手脚并用爬出门框,茅草屋顿时轰然倒塌,变成一座墓堆一样的土丘。

西蒙急忙奔去,第一眼看见的是变成茅草屋,扑倒在地向身后刨土。英菲宁趁此机会躲进了另一间屋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她几乎立刻弯腰呕吐,不敢细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老头的上半身探在废墟外头,喉咙处的缺口涓涓淌出鲜血,边缘处烧焦成黑色,仅剩的一条皮肉勉强连接身首,耷拉着的脑袋摇摇晃晃,仿佛在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西蒙终于刨出了拐杖握把,颤抖着将它捧在手心,他确信刚才的巨响就是它发出来的,那足以震碎心灵的声音……他绝对不会忘记。

“王妃!”他愤怒地握着拐杖握把,绕着废墟警惕地移动,“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杀人了!”

英菲宁用手背抹掉嘴边的呕吐物,一从茅草屋出来就拼命狂奔,一边调整呼吸,把食指和大拇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涅尔和西蒙同时抬头,后者平举握把,食指用力按下开关,这一次拐杖握把没有发出巨响,西蒙又连按了几次,陈旧的烧焦味里透露着一丝尴尬。

“该死,我在干什么!”他暗骂自己愚蠢,本该知道这玩意和大炮一样一次只有一发。英菲宁已经快要跑到篝火边,涅尔像长了翅膀一样跃出数米,稳稳停在她身边,并匍匐下来好让她上背。

英菲宁紧紧环抱住涅尔的脖子,这是她唯一的倚靠。云层逐渐遮住月亮,小径上一片漆黑,涅尔一头撞在树干上,把英菲宁甩了出去。王妃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抓住野草才停下来。

涅尔一瘸一拐走到王妃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样,如果有人从来的路上追上来,第一眼看到的只是一匹马。英菲宁已经不想再跑,彻底仰躺下来后便闭上了眼睛。当侍者和护卫离开自己的时候,谁还能证明这个衣服破烂、身体横陈的女人是个王妃呢。

我在王国各地不停窃取爵名和地位直到三十多岁,才知道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不是天赐、不是王封、而是那些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人给的。想到这里,英菲宁用手捂住嘴巴,眼泪从眼角流进耳朵。

阳光重新照亮小径时,涅尔睁开眼睛,扭动着灵巧的耳朵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杂草丛生,并高出地平线的地带。王妃还没有醒来,一侧胳膊紧挨着泥土断层,地面像楼梯一样一截一截地下沉,这就是西蒙所说的“断头路”,昨晚涅尔要是没有停下来,可能就会顺着这台阶摔得粉身碎骨了。

他用鼻尖哄了哄英菲宁,后者打了一激灵,立刻坐起来,差点翻倒下断层。她按着心口往下方望了一眼,确保另一只手能碰到涅尔。

春天已经来了,王妃感受着和暖的微风时这么想道。她坐上涅尔,亦步亦趋地走下断层,回到坚实的地面上,前方一片苔原似乎近在咫尺,公道路面宽敞齐整,只要沿着路走回鸦卫,一定会有士兵护送她去卫城。只是她现在小半身体都露在外面,不知道路上还会遇到什么。

正午时候,一批鸦卫士兵完成巡逻回到堡垒,进门前立起脚尖,把鞋底粘雪的泥土敲下来。这时另一批士兵即将出门,他们日复一日地交替出巡,这就是他们整个戍卫生涯的职责,直到自己老得走不动为止。

斥候们有不同的监视岗位,也有不同的好处:树林里的大可以随意偷懒,而大路上的无需警惕随时都可能射来的暗箭,一个鸦卫人正打算爬到公道让的大树上隐蔽自己,就看见一匹高浑身伤痕的白马驮着一人逐渐接近。他抱着树干眯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白花花的大腿,接着才是王妃的脸蛋儿。士兵吓得失手摔下,一瘸一拐地跑回营地:“英菲宁、英菲宁王妃来了!”

“王妃?”守卫将领收到消息前来见他。“你确定吗?”

“谁还能弄错她的样貌?”士兵咽了口口水,“可她身边没有一个侍卫,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啊,”将军露出明了一切的表情,摸着灰蒙蒙的胡渣,“我们的王妃和情夫幽会后被强盗占了便宜,现在想起我们来了。”

士兵反应过来:“那王妃确实是不洁了!流言是假的。”

王国内风传的谣言中,有说英菲宁早就失去了贞洁,也有说她到现在还是贞女的,但将军不想听这些,召集起所有士兵前去堡垒门口迎接他们的王妃。英菲宁见到这么多鸦卫人,心头感到温暖:“将军,士兵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办事的。”

将军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拽下马去,双手被一起扣在男人的虎口中,并高举过头。

“这是怎么——”

“你被捕了,英菲宁·查美伦!”将军掏出绳子把她的手腕捆住,“你和管家私通的证据已经送往殿下处,我现在就要把你当作犯人押回去。但在敕令下达之前……你必须待在这里。”

男人将英菲宁拎离地面,夹在腋下大摇大摆地返回堡垒。破烂的裙子已经失去遮蔽作用,大饱眼福的士兵惊呼了一路。涅尔躁动地左右逡巡,几名士兵用绳子套住他,在他的脖子上勒处红红的印子。王妃垂着头,在乱发的掩护下屈辱地紧咬嘴唇。但她不再像逃亡时那样害怕,因为比起士兵,那些人不会和她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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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悲歌之菱形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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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诺帝梭之冠/无尽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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