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九十九泉

第40章 九十九泉

天显九年(公元934年)八月中旬,十万契丹大军在皇帝耶律德光的亲自率领下从皇都出发,浩浩荡荡开向西边。他们溯土河而上,到了河的发源之地马孟山,沿着古长城继续向西,穿过浩渺的沙漠,行程一千五百多里,在秋风习习的九月来到一片水草丰美、湖泊成片的草原。耶律德光的父皇阿保机在二十多年前开疆扩土扬鞭西征时征服了这一片土地,在唐代的东受降城(今呼和浩特附近)恢复了丰州的建制,作为西南招讨司所在地。它的南面就是唐国的代北。所谓代北,即代州以北,主要包括了云、朔、应、蔚、寰等州,是这一次契丹战争的目标。

大漠茫茫,一望千里,老远耶律德光就看见了在高高的沙丘上驻马瞭望的一彪人马。十几匹骏马快速驰下山头,朝大军跑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接近中年的武将,他身体粗壮,面色黝黑,老远就下了马,踉跄着脚步跑过来,到了五十多步远的地方站住,拱手抱拳到头顶,深深地弯下壮实的腰杆行李,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口薰黄的牙齿大声笑道:

“哎呀呀,皇上千里亲征,耶律刘哥迎候来迟。臣弟率领西南招讨司的主要将领和文官特地到此迎驾。”

德光在马上端坐,拱拱手,笑道:

“刘哥堂兄,大漠征战辛苦,朕是来慰问你和将士的,怎么让你们迎出这么老远,在这里风吹日晒地等,实在没有必要。”

刘哥指着身后一名身形矫健的武将道:

“皇上,这是二弟盆都,陛下应该见过他吧。”

盆都上前行礼,也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他站在长兄身边,同样的黢黑,同样的结实,只是瘦一些,酷肖的面容略显清秀。九月初的秋天,内地已经过了霜降,这里的中午烈日还是那么灼人,两员武将脸上的汗顺着腮边流成小河。德光道:

“这里怎么还这么热,还不把帽子摘了凉快凉快,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二人见皇帝是一副便装打扮,穿着纱袍,没戴帽子,汗津津的光头上耷拉着几根油黑的小辫子。刘哥摘下烤得像热锅一样的头盔,头盔里有一块发黄的汗巾,他擦了一把汗,又把头盔戴上说道:

“早穿皮午穿纱,这会儿热,等到太阳一下山就该冷得打哆嗦了。皇后不是一起来了?拜见了皇后再凉快不迟。”

德光道:

“不必急,皇后在尽后头呢。还是先来见见北枢密吧。”

刘哥和盆都往远处一看,长龙般的大队见头不见尾,皇后的车轿连影子都看不到。他们和忽没里是熟人,既是下级又是晚辈,上前恭敬行礼。忽没里早就下了马,向他们还礼道:

“两位大帅辛苦。”

兄弟二人摘了帽子,交给后面的卫兵,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日头太毒,臣弟不阻皇上和队伍停着晒太阳了,皇后那里等入了营再参见吧。这就给皇上带路去大营落脚。”

刘哥和盆都上马,一左一右在皇帝两边护驾。继续向西行进之后,哥哥说道:

“皇上,前面二十里就到百湖,中军大营就扎在那里。离咱们西南招讨司驻地大约一百里,水美草肥,绿树成片,最适合捺钵驻扎了。皇后和宫眷们住在那里可以坐船游湖,也可以在湖边钓鱼,有很多玩的,不会闷着的。”

这是事先商议好的。这次出兵有宫眷和内侍宫女随行,相当于是一次秋季捺钵,只是官员和将帅们没有带家眷,不能打猎而要打仗罢了。所以选择在远离战场和契丹唐国边界的西南招讨司的地盘扎营,可以说是专门为皇后和随扈的朝廷文官安排的。等这里的大营安顿好,皇帝和主将们都要南下。契丹这些年已经打到两国边界以南,就是称作代北的地方,前线大本营的所在地叫做捺剌泊。在皇帝右边的盆都摘了帽子,敞开领扣,一边擦着头上脖子上的汗一边补充道:

“皇上,百湖又叫九十九泉,是大片绿洲。地下水源丰富,冒出来聚成大大小小的湖,叫做百湖又叫九十九泉,其实远远不止。这些水是金河的起源,顺着金河一直向西南,流五百里就是大河。大河汉人叫做黄河,在中原是最大的一条河,洛阳、开封都在这条河的下游。嘻嘻,皇上哪天要是想打洛阳,从咱们这儿下金河入大河倒是方便得很呢。”

刘哥探头隔着皇帝反驳弟弟道:

“胡说什么呢,契丹人不当骑兵倒要当水军吗?千里水道你当容易,就是到了洛阳拿什么打仗?”

德光二十岁的时候随父皇西征来过这一带,不过那时只在西南匆匆打了一战,剩下的时间都在西北盘桓。盆都所说的河流地形还是第一次听说。近来经过忽没里的介绍,他越来越意识到西南的重要。西北广袤无际,是契丹疆域广阔的标志,然很少实际利益。而西南,面朝中原,右连河西走廊,那条走廊通往西域的另一个繁华世界。这也是亲征来打这一仗的原因。他说道:

“回头到了大营,找张地图来看看,水战咱们不擅长,不过地理总要心中有数。还是先说说前线的情况吧。”

刘哥转过脸望了一眼皇帝,心里想:这主儿还真是急性子呢。他和盆都与皇帝是嫡亲的堂兄弟,他们的爹寅底石是皇帝的四叔。可是三人的成长经历截然不同,小时候都没有在一起玩过。他比皇帝年长五岁,盆都年长两岁,他们懂事的时候爹正和二伯剌葛搅在一起屡次谋反。反叛和平叛的战争整整打了三年,后面还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他们这些家眷跟着南南北北颠沛流离。最后的结果是二伯大败,他们全家都成了罪臣家属。好在皇帝法外开恩,宽恕了他们的爹,一家人不至于被发配为奴。但几年后三伯再次谋反,爹并没有参与,皇帝却不讲道理地逼娘自杀代罪。再后来,爹因为依附太子,也被当今的太后杀死。这些经历使得他们兄弟长年抬不起头来,更仕途蹇涩。为了出人头地,不得不到大漠里饮风吞沙积累军功。而这位皇帝,从小千娇百宠,锦衣玉食,还靠着太后抢了大哥的皇位。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原本就生活在冰火两重天之中,现在更是君臣分野天地之隔了。但也只能将这些没用的在心里想想,表面上他们都是朝廷的忠臣良将。他咧嘴朝皇帝笑了笑,说道:

“皇上,前线的情况还和上报给枢密院的一样。洛阳换了皇帝,各地节度使还没有来得及换,李从珂那小子忙不过来。石敬瑭五月就回到太原,还当他的河东节度使。他和李从珂是明宗手下两员最厉害的战将,新皇帝有些怕他,原想趁奔丧把他扣在洛阳,可是担心引起其他镇帅的不安,加上他装成病重,又让老婆和岳母,就是长公主和太后求情,这才放了回来。”

“他的病是装的?”

德光想起忽没里的情报。刘哥道:

“谁知是真是假,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石敬瑭想要替明宗报仇的呢。”

盆都留心听着二人的对话,好像生怕被人忘了似的,插嘴道:

“报什么仇,李从厚不是他杀的?他和洛阳那位一样,都想过过当皇帝的隐罢了。”

刘哥接着道:

“河东节度使不变,下属各镇的主帅自然也没有变,一切都象从前一样。臣到西南多年,接替招讨使两年,一直为朝廷拼力搏杀,但兵力有限,也只能打些小城小寨,现在的代北,除了大的州县,咱们的骑兵几乎可以纵横来去。”

盆都又补充道:

“石敬瑭到河东不到两年,其实也还没有站稳脚跟。从前的蔚州刺史张彦超,也是明宗的养子,就不服他,姓石的刚一到任就投了咱们,皇上不是封了他做云州节度使吗,现在在捺剌泊前线大营。所以说咱们只有乡野没有大镇也不准确,蔚州不是大镇?”

刘哥道:

“我说的是大致情形,要是一城一地地数,半天也数不完,等到有时间坐下再慢慢细说。”

说着话御帐行营已经到了。这是负责打前站的军卒和西南招讨司的士兵们一起加紧布置好的。行营紧靠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蓝色湖泊,湖面波光粼粼,鸥鸟飞翔,湖边绿树掩映,青草野花铺满坡岸。

大营的辕门立起了两根高高的原木作为门框,上面用木榫和粗麻绳牢牢地连接着两扇厚重的大门,门框的一边耸立着两层楼高的望楼,望楼的顶上一面写着“御营”两字的大旗在阳光下呼啦啦飘扬。营盘又大又深,里面绿草茵茵,树荫如盖。营盘虽大,也只占了湖边的一角,辽阔的湖岸边全是一马平川的空地,既有茂盛的牧草,又有充沛的水源,非常适合大批兵马驻扎。既然叫做百湖或九十九泉,这样的湖泊想必还有许多。

骑马进门,一条铺满新土的宽阔道路通往深处,道路两旁原始树木参差生长,有或粗壮高大或细小幼嫩的乔木,也有枝杈横生的灌丛,树木掩映着一片片平整的草坪,上面排列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帐篷。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到一顶鹤立鸡群般顶上闪着金光的高大穹庐。

德光知道这就是御帐了,勒住马缰对刘哥道:

“朕是要到前线去的,立这么个大帐做什么?”

“这算什么,一顶帐篷而已。皇上还真要上前线么?这里就是行在,到云州不过五百里,快马一天就到了,陛下不如住在这里,随时听汇报作指示,不耽误事的。枢密院的公事帐就在旁边,议事方便,前站说各衙门都来了人,也都备了临时办公的地方。前线危险,缺东少西,吃不好住不好,皇上不是前线指挥官,何必去受那个苦。再说皇后来了,据说身子不方便,皇上也该多陪着些不是。要是有兴致,哪天我陪皇上去丰州西南招讨司看看倒可以。”

德光下了马,大步往帐中走去。两名士兵早就将帐帘向两边撩开。进了大帐,德光用目光梭巡了一圈,坐到南窗下的木榻上,蹬掉靴子,舒舒服服地伸直了腿,靠在大软枕上。他问站在地上的刘哥:

“你们什么时候回前线?”

“先要听听皇上和枢密院的指示,等商议完了就走。”

“那好,今天连夜开会,明天一早朕和你们一起走。朕不但要到代北看看,还要亲自指挥作战。咱们兵分几路,同时攻打城池,朕亲自指挥一路。”

刘哥和盆都对视一眼,说道:

“皇上英明,我们本来是这么想的,但一切都听皇上的。午时了,皇上先用午膳吧,臣弟让厨房准备下了。我们不打扰了,随时听皇上招呼。”

“你们去休息一会儿,朕这里只要随便上点点心茶水垫一垫。差不多两个时辰吧,申末酉初,天气凉快了,皇后也到了,她一定也想见见你们兄弟呢,到时来一起用膳,吃完饭去枢密院开会。”

“你说去年李胡来打党项是不是就是这样?好吃好喝呆在大营里,等着听前线的报告啊。还天纵英才呢,亏他不脸红。”

二人走后,皇帝对北枢密道。忽没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说的话都听到了。说道:

“那一仗哪有什么前线,前线是李彝超在打,老臣估计他就是在这里和党项首领喝酒结盟的吧。李胡最怕吃苦,兄弟俩这样安排正中他的下怀。哥俩以为皇上也是同好呢。不过这是好事,陛下,浪得虚名变不成真的,将来他想要造反,没有真本事才好。”

忽没里坐在卧榻对面的椅子上陪皇帝吃点心,边吃边商议会前的一些事情。直到吃完简单的午膳,后面队伍中的皇后还没有到。忽没里让随军的杂役服侍皇帝吸烟小憩,自己去看枢密院的安置并准备开会和明天一早动身去代北前线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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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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