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鳌山花灯

第46章 鳌山花灯

德光的鼻子一阵发酸:

“温儿,你说什么呢?你很快就会好了,等你好了,朕陪你登山游湖、打猎钓鱼。仗让武将们去打,朕是皇帝,不必亲冒矢石。在行宫里控制指挥,做决策、看军报、奖功罚罪就够了。朕以前光想自己了,以后要多陪陪你。你要是想家了,咱们就回皇都。春天快到了,咱们去鸭子河钓鱼;等到夏天,就在大黑山纳凉;秋天往潢河边上的山林里猎鹿。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

德光越说越激动,恨不能把萧温想要的东西都做出承诺,他隐隐感觉到,这些都是不必兑现的空话,因为萧温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但这些话不是成心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愧疚。

“孩子们呢,让我见见他们。”

萧温好像知道这些承诺没有意义,对丈夫的话并不回答,而是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要求。

述律和吕不古被唤了来。两个孩子都不知道母后的病有多重,他们只被告知母后刚刚生了小弟弟,还没有恢复,所以不能起床陪他们玩,也不能多说话,要他们乖乖的。姐姐吕不古进来时手里牵着小她八岁的弟弟述律。吕不古是公主的小名,她还有一个汉字小名叫双喜。十二岁的女孩,算得上是个大姑娘了。可是她长得娇小玲珑,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她和忽没里最小的儿子,名叫萧思温的堂表哥定了亲,还有两三年就要出嫁了。小述律一进门就挣脱姐姐的手扑到床边,张着两只短短的胳膊,却够不到母亲的身体,大声叫道:

“娘,娘,你怎么了?你快好吧,我喜欢你跟我玩。”

吕不古的直觉告诉她母后和她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她来到床边,蹬掉小靴子,爬到床上,躺到母亲的身边,用细细的胳膊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印上好多亲吻,撒娇道:

“母后,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会好啊。我看见小弟弟了,他们都说长得漂亮,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嬷嬷说我小时候也这个样子,是真的吗?娘,娘,你怎么哭了,别哭啊,你想我了是吗?我想来陪你,可是他们不让。我不走了,今天我要和娘一起睡。”

萧温的泪水哗哗地往腮边流,吕不古用袖子擦她的脸。德光看不下去了,说道:

“吕不古、述律,你们走吧,母后累了,让她歇会儿。”

萧温拼命摇头:

“不,不,皇上,你让他们多待一会儿。我不知道下一次睡着了还会不会醒过来。”

德光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抚着述律的满头黑发,说道:

“温儿,别这么说,看你吓着他们了。放心吧,你一定会好起来,你还要看着吕不古出嫁,看着述律长大,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呢。”

天显九年(934年)的腊月只有二十九天,皇帝回到百湖行营的第二天就是除夕。皇后见过公主和皇子之后就沉入昏迷之中。德光又是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一直守在床边。他觉得皇后的魂魄已经远去,只有一只脚还舍不得离开这里。

御医们整天都在商议医案,随扈的五个御医中唐医正年纪最长,资格最老。其他几个都在四五十岁之间。不论年轻年老,他们都是行中翘楚,千挑万选才进了太医局的。但这时他们说出的话都既平庸又无用,他们可以废寝忘食地围着病人连轴转,却不肯多说一句独到见解。唐医正推脱不了,只能做那个最后敲定医案的人。其实药方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全是中庸柔和不偏不倚的温补之物,有什么其它作用不论,只求能把人的一口气吊住。

皇妃萧氏昨天夜里就被放了出来,恢复了原来代掌后宫的职责。上吊的稳婆死了,德光不想再用莫须有的罪名折磨或处置萧氏,增加营中的戾气。而且现在后宫格外需要一个人来主持。许公公和马尚宫的资历和能力都不够,他们和御医一样,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遇到多小的事都不敢做主。早上萧氏来问这个年怎么过,也就是她了,别人谁也不敢问。眼睛通红、胡子头发拉茬、身上散发着汗臭的皇帝恶声恶气道:

“你还有心思过年吗?”

“陛下,皇子和公主都盼着这个年呢,吕不古倒是猜到了几分,述律还不知道他母后的病有多重呢。要不就直接告诉他们,要不就让他们高高兴兴过个年。臣妾以为,就算是冲喜吧,也许能吓退瘟神呢。”

冲喜一般讲究用婚礼的喜气来冲走至亲之人身上缠着的病魔,可这现在不可能。就算十二岁的公主可以行婚礼,驸马还远在千里之外呢。欢喜过年算得上是退而求其次了。皇帝想了想,点了头。其实何止皇子,行营里上上下下几万人都盼着过年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皇后病重是件令人沮丧的事,然远不能让他们感到切肤之疼,悲哀到忘记过年。有些人想到皇后不久于人世,不过拖日子而已,等大丧到来,就真的很久都不会有酒有肉了,因此格外期盼难得一次的会餐和其他福利。大家都为萧氏暗中烧了一柱高香。营中很快就热闹起来,有了冲喜的藉口,士兵们便兴高采烈地忙着张挂灯笼彩旗,贴门神年画,找来比往年更多的爆竹,最令人兴奋的还是朝廷给所有随扈的大臣、将士按照人头和级别发了酒肉,送进大大小小的厨房里分头整治。炊烟袅袅,肉香酒香弥漫,行营的节日气氛瞬间变得愈加浓厚。到了傍晚,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了起来。

德光和一群御医、内侍、宫女们仍守在凤帐里,萧氏让许公公来请皇帝参加皇家的除夕晚宴。见床上的病人还是毫无清醒的迹象,皇帝嘱咐值守的人有事立刻报告就离开了。宴帐中红烛高烧,炭火熊熊,帐顶上垂挂下许多彩绸、灯笼、年画和可爱的玩偶,诺大的厅中只有三角形的三个座位。德光进去的时候,见到公主穿着一身粉红色的新绸裙,裙子的下摆和袖口绣着五彩缤纷的花朵和蝴蝶。她神情兴奋,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眼睛闪闪放光。一身大红袄裤的小述律身边坐着萧氏,他吃东西还需要有人照顾,平时跟他的嬷嬷、宫女都上不了这样的枱面。述律的两只小胖手没有闲着,紧紧地抓着一个竹子编的圆滚滚的东西,那物事上面包了一些花纸,但是还没有完成。孩子们给父皇行了礼坐下。德光问道:

“述律,你拿的是什么?”

“鱼,金鱼,灯,灯笼。”

萧氏温柔地抚着小皇子的头发,微笑说道:

“公主做了一个金鱼灯笼,准备在十五放花灯。拿来给述律看,他就闹着非要自己做一个同样的,拿了多少做好的给他都不行。这是让竹木坊的内侍把着手教他做的,还没做完,成了他的宝,来吃年宴也不肯放手,非要拿着来。”

“十五要放花灯吗?”

“是啊,过年要到十五才算完。竹木坊里做了好多灯,官员和士兵们也做了不少,臣妾让他们扎了一个鳌山,前朝的翰林们写了灯谜,都说不单是过年,还要为皇后祈福呢。”

皇帝看了萧氏一眼,她被放出来之后,宫里顿时变得井井有条,再没有什么琐事来烦皇帝。德光不禁想起她的好处。皇后好的时候也是凡事不理的,整个后宫事无巨细都是交给她处理。上尊皇后,下安庶众,连皇后在内没有人说她不好。前些日子她穿着素色的衣裙,最多戴支银簪,不施脂粉,一脸憔悴。今天为了过年,换了身耦合小袄配蜜色长裙,松松挽起的浓密黑发上插了一只碧玉缀珠,脸上略施些胭脂,显得楚楚动人。

孩子们不喝酒,皇帝也不想喝。太监宫女们将一道道美味珍馐端上来,分别放到皇帝和小皇子、公主面前,皇帝胃口不佳,公主也吃不了多少,萧氏自己一口没有吃,只顾喂小皇子。述律心不在焉,两只手摆弄着他的金鱼,眼睛看看父皇又看看金鱼,就是不看饭菜。萧氏夹过来的东西高兴了就张开嘴巴,不高兴就扭转头。很快他就不耐烦起来,爬起来要往外跑,萧氏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给按住。

德光说道:

“好了,朕也吃饱了,让他们去玩吧。”

德光站起来先朝帐外走去,走到萧氏身边,对她说道:

“朕两天都没有睡觉,困极了,但就是睡不着。待会儿你来小侧帐给朕揉揉,朕需要好好睡一觉。”

皇帝第一天睡在皇后帐的贵妃榻上,萧氏觉得这样不行,在离后帐三十来步远的地方安置了一间精致舒适的小侧帐,专供皇帝歇息,还安排了几个乖巧能干的内侍宫女负责伺候。萧氏脸上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萧氏亲自服侍,把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多日没有清洗的污垢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连脚趾缝都轻轻擦洗了。萧氏还为皇帝剪了手指甲、脚趾甲,然后用丝毯铺在躺椅上,扶他躺下,用一柄小刀剃头发刮胡子,一边用温热的汗巾擦拭,一边轻轻地剃。德光觉得头皮麻酥酥的,身上非常舒服。他想起了和萧氏刚刚成亲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二皇子,萧氏也是这样常常为他洗澡剃头。当时的他就像个孩子,从萧氏那里享受了很多温存,学会了很多东西,曾经一段时间,他拿萧氏当作了最贴心的人。当他干干净净躺进干燥舒爽的柔软被子里时,搂着萧氏问道:

“那一脚踢疼了没?伤着没有?”

萧氏柔声道:

“臣妾有罪,陛下那一脚踢得对,挨了那一脚臣妾心里反倒舒坦了些。”

“真是个傻瓜。你是个好女人,不然皇后不会在病里还念着你。”

“臣妾觉得对不起皇后,她病得那么重,我却在这里和皇上,……”

“别这么说,皇后在朕心里的位置没有人能够代替。可是朕还要活下去,朕是皇帝,不可能从此吃斋念佛。”

这天夜里,皇帝总算睡了一个黑甜深沉的好觉,几天来的疲劳一扫而光,大年初一的早上觉得精神焕然一新了。

眼看就要到正月十五,大营好多地方都挂起了灯笼,练兵场上的鳌山上挂满了皮、绢、纱、纸制成的各式各样的花灯,人们都迫不及待等着万花齐放、光明璀璨的那一刻。

正月十三日下午,皇帝在小侧帐里边啜茶边看一份前线送来的军报,韩延徽坐在旁边一个绣墩上手里也拿着一份。这是东、西两路大军昨天和今天分别送来的。忽没里的报告说,夺取阳城、洼只后,集中兵力包围了武州(今河北宣化),准备攻下武州之后再驱兵南下攻打新(今河北涿鹿)、妫(今河北怀来)、儒(今北京延庆)。这是从前就报告过的用兵方略,皇帝已经同意,这只是铺垫。接着说,武州守将拒绝投降,围攻近两个月来,还没有明显进展。想了各种办法,已经派人混进城中,然没有进一步消息。又说粮草紧张,打下的两座小城军需储备有限。当地坚壁清野,村庄里的农人逃散,有的逃进州城,有的投亲靠友,很难就地得到足够补充。请求后勤供应。盆都的最新报告比忽没里的晚到一天,攻打云州的战争仍然胶着,耶律洛遇到强劲对手陷入拉锯战,张彦超正在攻打蔚州的另一座县城广陵。他也急切地要求补充粮草。他们不是第一次看这两份军报了,皇帝和宰相一直在商议,是继续打还是撤军。

“皇上,皇后醒了!”

忽然,许公公在门口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德光正端起茶盏,猛然一抖,茶水泼到手上。许公公走进来看到,急忙拿了帕子来擦,埋怨自己道:

“老奴该死,嗓门太大,惊着陛下了。”

德光没有理他,跳下坐榻,三步并作两步朝凤帐奔去。韩延徽想了想,也疾步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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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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