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凶多吉少

第45章 凶多吉少

凤帐门外,宫女、内侍们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比户外冰雪还冷的寒霜,旁边的一座帷幕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哇哇哇的嘹亮声音给凝重的气氛增加了一种异样的凄凉。大雪已经停了,一轮淡淡的红日高高地挂在旷远的中天。

一直到帐外十几步远皇帝才跳下马背,一名随从跑上来接过马鞭、皮氅和皮帽,德光看也没看向他行礼的人们就大步流星地走进帐中去了。这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和血腥味,一只大铁炉烧得噼啪作响,温度很高,进来的的人如同从隆冬一步跨入夏季。但是并没有夏天那种艳丽的阳光,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烟囱出口处的天窗也被人爬上去用毡毯挡住了多半,只剩一圈窄窄的缝隙勉强透进些微日光并让空气略有流通。

耶律德光马上就出了一身汗,他甩掉身上的皮袍扔在地毯上,奔到帐中间的一张硕大的红木床前。原来在床边忙活的一群御医和宫女们立刻闪开,站到帐角去了。露出床上躺着的一个女人,她显得那么小,身子被丝被盖住,穿着长袖丝绸内衣的胳膊放在被子上面。德光坐到床边,握住一只手,另一只手去摸额头。额头上放着冰汗巾,然脸颊烧得烫手,他的喉头一哽,低声唤道:

“皇后,皇后,温儿,温儿,你怎么样了?朕来看你了,朕来晚了,朕对不起你。”

他的言语里充满真挚的心疼和内疚。躺着的人眼睛闭着,鼻息微弱,没有反应。德光扭过头在帐角搜索,见到一个头发胡子花白,官袍显得松松垮垮的瘦小男子,说道:

“唐医正,皇后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唐医正向前走了几步,站到离皇帝两步远的地方,微微躬身小声答道:

“皇上,皇后睡着了。昨晚发热说胡话,吃了药加上太疲劳,刚刚睡着,最好不要叫醒皇后,请皇上移驾到外面去谈好吗?”

德光站起身,朝帐外走去。在医正的引领下来到旁边的一间小帐。这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大桌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周围几把粗木椅,帐角有几张简单铺设的床,估计这里是御医们商议医案、开药方和和轮值住宿的地方。帐中也生着火炉,只不过温度低了不少。德光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医正站在对面先解释道:

“皇后虽是睡着了,可是睡得不沉,在那里说话不方便。”

“别啰嗦了,快说说是怎么回事?皇后一直身体都好,又不是生第一胎,前些日子还说一切正常,怎么会出事?”

“皇上,人的身体太复杂了,病是太多因素造成的,自古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原因实在说不清楚。”

这个回答老医正已经想了几天几夜,从皇后难产、续发高热开始就在想了。他知道一定会被皇帝问及。一个人生病,原因确实很难说清,但医生望闻问切,就是要找出原因对症下药,哪怕是估计,也要说出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做不到这一点就不配当医生。皇后的病一发至此,他不是估不到原因,而是不敢说。早年生孩子伤了元气,虽然养好了,可是留下了病根,这样说等于是骂皇帝;胎儿太大,生出来时称了称,足有七斤,如果说这个,那照料皇后饮食、活动、起居的嫔妃、宫女、内侍都有罪,尤其是受托最重的萧妃,他不敢得罪皇帝身边的人;接生的是稳婆,不是御医,那婆娘两天两夜才把孩子接出来,期间有没有做错什么,在旁边帮忙的其她稳婆和宫女也说不清楚,然这话一出,稳婆必遭酷刑之殃,那种女人急了多半会乱咬人,又不知牵连出多少无辜;分娩之前、发热之后御医都用了药,自己是最后把关的那个人,药方是不是对症,是不是火上浇油,没人敢说,这一层更不能涉及,否则跟来的御医包括自己都保不住脑袋。反正是事关重大,人命关天,而且关的是皇后的命,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但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他只好这样说。

“竟说这种混账话!你是御医,要你是干什么的!”

别说病危的是皇后,就是普通人,家人听了这句敷衍卸责的话也会气爆。德光气得嘴唇发抖,离开椅子挥起拳头朝站在对面的老医正脸上打过去。皇帝正年轻力壮,老御医干枯瘦弱,这一拳打下去必定满脸开花。可是拳头到了半路猛然收住,狠狠地砸在桌面上。老医正闭着眼睛没有躲闪,皇帝肯亲手来打是他的幸运,接下去投入大牢,动刑审讯,追究责任,逼问黑手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是皇帝还没有丧失理智,现在除了御医又能用什么人呢。唐医正是太医局里公认的医术最高明、经验最丰富的一个,曾经治好过太后、皇帝和皇后的许多次病,他本来应该主管太后帐,这一次为了皇后分娩,太后特意割爱的。皇后还在床上躺着,要是医正得罪,哪怕被吓得不敢用药了,病人怎么办?他揉着自己的前胸,生生把一口恶气咽了下去,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缓和口气问道:

“唐医正,你别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皇后的病情况如何?朕是说,有危险吗?”

“皇上,在下实在是不敢说啊。”

“少罗嗦,朕要听实话。”

“实话?陛下要先恕在下的直言之罪,老朽才敢说。”

“直言有什么罪,快说!”

“陛下,皇后得的叫产褥热,而且是最严重的那种。孩子是前天晚上生下来的,生的时候难产,两天两夜才生下来,留了太多的血。后来就一直高热不退,整夜呓语。这种情况,这种情况,……皇上,凶多吉少啊。”

德光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想起皇后才二十八岁,十五岁嫁给自己,生儿育女,主掌后宫,成为自己离不开的贤内助。就连皇位,都是她爹的主谋,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她要是不在了,天下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取代。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一城一地的得失有半边天重要吗?有自己守在身边,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又恨自己为什么同意皇后跟着出征,也许正是漫漫征途颠伤了身子;还恨建议打这一仗的忽没里,恨出谋划策扩大战场拖住大军的刘哥和盆都,恨守在皇后身边包括唐医正的所有人;更恨的是千里之外的李胡,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关,即使无关,一想起他会多么幸灾乐祸就让德光气得发抖。

“有没有报告皇都?让皇都赶快派最好的医生来?”

唐医正想皇帝一定是急昏了,最好的御医都在这里,还去哪里找。皇都就是有,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口中答道:

“这个,在下不知道,应该派人去了吧。”

忽然一个人跑进帐中,噗通一声跪到皇帝脚下,哭着喊道:

“皇上,臣妾有罪,臣妾罪该万死,陛下惩罚臣妾吧。”

德光见是皇妃萧氏,心里的火又蹿了起来,这里主持前朝的是宰相,掌管后宫的就是她,出了这样的事她自己都知道罪不容诛。德光吼道:

“你还有脸来见朕。母后和朕把皇后交给你,你是怎么伺候的,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她。”

他越说越气,猛地踹向跪着的女人,他的脚上穿着厚重的皮靴,正好踢在女人的胸口上,萧氏“啊”地一声仰面栽倒,哭喊声戛然而止。老医正吓得跑过来趴到地上用手指试女人的鼻息,掏出块帕子垫着狠掐人中。半晌,萧氏眼珠动了动,嘴里悠悠吐出一口气,德光跺脚道:

“关起来,让宫帏司问罪。”

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见到皇帝在这里,皇妃躺在地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德光以为他是皇后身边伺候的,惊问道:

“皇后怎么样了?”

“皇上,不是皇后,是张嫫嫫,她,她上吊了。”

“哪个张嫫嫫?”

“就是那个打头的稳婆。”

“人呢?”

“被发现救下来了,还有一口气,医正要不要,去看看。”

老医正知道一定是上吊的人快不行了才来请他去看的,可他不敢动,在焦虑的皇帝和病危的皇后面前,一个稳婆算什么。皇后因分娩而死,她不管有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死罪。与其受刑逼供,让她交待动机和指使之人,还不如自行了断来的干脆。德光又气又急,皇后垂危,后宫全乱了套,铁青着脸对医正道:

“你去看看吧,能救就救。朕现在暂时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告诉所有的人,好好做事,皇后好了全都重赏,要是出了事,都送夷离毕院(契丹官制下的刑部)。”

医正摇头叹气地走了。德光骑马疾驰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也没有好好吃东西,只觉得头昏眼花,但仍强撑着叫来御帐主管太监许公公和后帐地位最高的马尚宫,让他们接替萧氏主持宫中事务,然后就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似地向产帐走去。许公公走过来扶他,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

“皇上,小皇子那儿要不要去看看?或者奴才让人抱过来?”

见皇帝摇头,又问:

“皇上吃点东西吧,早膳、午膳都没吃,起码用些点心。皇后病了,皇上更得撑住啊。”

德光转脸看了老太监一眼,这是他登基前就跟在身边的贴身内侍,少言寡语,做事勤谨,这几个月跟着去了前线,皇后帐的事跟他沾不上边。德光道:

“朕的心这会儿全乱了,一点不觉得饿。你让他们弄些清淡的到皇后帐去,朕就在那儿用些个吧。”

德光就着参汤吃了几个包子,连是什么馅的都没有尝出来,只觉得眼睛粘得怎么也睁不开,歪在一张贵妃榻上睡着了。

睡梦中被一阵轻轻的噪杂声惊醒,帐中昏暗,从天窗上透进来的光线看大概是午后申时了。好多人围在皇后床边,一个声音说道:

“孩子,我的孩子,男孩,皇上的儿子。我的孩子呢?皇上,皇上怎么还不回来?皇上在打仗,噢,噢,噢,宝贝儿,你的父皇在打仗,他在给你打天下呢,他看见你一定高兴。述律,吕不古,块来看看你们的小弟弟。爹,温儿又给你生了个小外孙。娘,娘,我难受,好难受啊......”

德光腾地跳起来,人们让开一块地方,他看见皇后醒了,脸上一对酡红,眼晴睁得大大的,闪着吓人的亮光,两只手在空中挥着,好像要抓什么东西,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德光抓住皇后的手,她半天才认出来,嚷道:

“皇上,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仗打完了?云州投降了?快看看我们的儿子,你看他又白又胖,孩子,我的孩子呢?”

马尚宫抱过来一个襁褓,德光这才第一次见到初生的小儿子。他的脸露在紧裹的小被子外面,肉嘟嘟的脸上眼睛嘴巴都闭着,好像一个皱巴巴的粉色的肉团。马尚宫伸长双臂将孩子抱到萧温的面前,她伸手要接,孩字哇哇地大哭起来,德光将她的手拉住,说道:

“皇后,朕看到了,他长得很漂亮。他饿了,让奶妈抱他去喂奶吧。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萧温挥着手喊道:

“别,别抱走,不许你们抢走他。马尚宫,怎么不见萧妃妹妹呢?”

马尚宫不敢回答,垂下眼帘,德光道:

“她累了,歇着去了,你要找她吗?朕让人去叫。”

“皇上你抱抱他,我抱不动了,我好累啊。”

德光只得接过孩子,只觉得小包裹的丝绸面料在手里打滑,马上就要掉下去,一股奶臭直往鼻子里钻。他赶忙交给马尚宫,又握住皇后的手说道:

“他长得又白又胖,是朕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看,药熬好了,你喝一点吧。你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回皇都,让母后看看她的小孙子。”

萧温忽然哭了起来:

“我回不去了,我要死了,我还以为见不到皇上了呢。述律呢?吕不古呢?我要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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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钵王朝之辽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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