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贵族精神——读李致《往事随笔》有感
重见贵族精神
——读李致《往事随笔》有感
◎田海燕注释标题田海燕,原《四川工人日报》记者。
四川有道传统名菜叫开水白菜,常在国宴菜单中榜上有名,令外宾赞不绝口。这道菜汤色如同白开水清澈见底,几棵嫩绿的白菜心飘逸其中,不见一星油珠、亦不见其它作料杂物,一清二白,素雅到极致。然而,吃在嘴里却鲜香异常,浓醇得久久在味蕾上缭绕。所谓的“开水”一点也不白,而是将老母鸡、老母鸭、云南宣威火腿上的蹄子、排骨、干贝等鲜货熬至少4小时之上,经过复杂的烹饪制作而成。看李致老的《往事随笔》,就如同品尝开水白菜,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滥情的粉饰,没有堆砌的成语,没有大量的引经据典,文字简洁,行文质朴,叙述严谨,而内涵就像开水白菜中的“开水”丰富深厚,让人受益无穷。
《往事随笔》一套三本,《四爸巴金》《铭记在心》《昔日足迹》,从书名可看出,一本是专写巴老的,一本是写生命中值得怀念和铭记的人与事,如上至耀邦同志、小平同志等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下至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如出版社临时工小白、姨妈保姆等,一本是写自己、家人家事的。其实,并非分得这样清楚,三本书的内容多有穿插与重复,正如李致老所说:“我没有按时间顺序写,作品独立成篇:好处是写作起来比较灵活,缺点是某些内容难免重
复。”也正如腰封所说,这是李致老的“个人化的历史记录”,然而,这样的个人化,在我读来却是折射出中国几十年的阴晴圆缺与沧桑,特别是李氏家族的家族史可以说是中国近几十年来风云变迁的缩影,而以巴老为代表的成都李家几代人的信仰、追求、抗争、寻觅、坚守,则让我看到了宽厚的爱心、悲悯的情怀、独立的精神、担当的勇气、人性的良知,平等的意识,实际上就是一种久违了的贵族精神!
为什么说是久违了呢?因为在中国,秦以前有贵族,秦始皇在统一六国的战争中,却把这些国家的贵族不是杀了就是迁徙或流放。虽然秦始皇本身也是贵族,但他更爱专制,取消了贵族的特权,让他们与平民一样,都是皇帝的奴仆,所以秦朝的专制制度使得贵族这一阶层消亡了,而贵族精神也随之渐渐在中国大地上难见其踪影。何谓贵族精神?虽然有多种版本,但不外乎与这样的定语有关:“高贵的”“高尚的”“伟大的”“崇高的”“卓越的”“辉煌的”;与这样的词有关:教养、尊严、真诚、担当、低调、自由、自省、自制。就像贵族不一定富有,富有之人不一定是贵族一样,贵族精神不是贵族所特有,它与金钱多少、财富厚薄无关。
《永恒的手足情》《带来光和热的人》《终于理解父亲》《一部旧书一片兄弟情》《唱片〈小宝贝〉》《不做盗名欺世的骗子》等几篇文章,给读者勾勒出一幅李氏三兄弟的命运图景和与之相辉映的贵族精神——
巴金的大哥李尧枚,也是李致老的父亲,生得眉清目秀,品行高洁。不但在学校功课第一,还练就一身好剑术;追求新思潮,喜读“五四”以来新书报,帮助三弟李尧林和四弟巴金到南京读书,并支持巴金留学法国;乐于助人,为亲朋操办红白喜事,调解矛盾,“甚至给双方作揖,说是他的不是”;君子行为,“帮亲友做生意,赢了归亲友,亏了他赔钱”……这样一个大大的好人,在大家庭分家、田产收入减少、所开书店亏本关门、银行倒闭而致放在银行里的“养命的根源已经化成水”后,既愧对家人又无法优雅地活下去,为了自尊而赴死——这就是贵族精神里的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李致老的三爸李尧林自1923年离开成都去南京读书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大哥死后,在南开中学做英文教员的他,取消了自己的人生计划,省吃俭用,自制克已,承担起了成都老家九口人的生活费用,“三爸的汇款,每月按时从天津寄来”,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天津和四川的联系中断。他不愿意做亡国奴,从天津到上海的租界,靠翻译外国文学为生。最后几年,他书买不起了,旧乐片(唱片)买不起了,音乐会也听不成了,门也不出了,房间里“四处堆满各式各样的西洋书”,而他“陶醉于灵魂的独往独来的天地”(李健吾《挽三哥》)。孤洁的他去世时已四十多岁,仍未婚——这就是贵族精神里的担当与奉献。如巴金说的那样,他的三哥像“一根火柴,给一些人带来光与热,自己却卑微地毁去”。后来,接过养家接力棒的是巴金。再后来,李致老的大姐工作后也承担起部分责任。担当与奉献,是李家的好传统。
在《永恒的手足情》一文中,巴金很怀念他的两个兄长,他和李致谈起此事时,常常动容,有一次失声痛哭:“我的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对我的帮助很大。他们两人都是因为没有钱死掉的。后来我有钱,也没有用……所以我也不想过好日子。”可见他们情之深厚爱之浓烈。
李氏三亲兄弟中的大哥和三哥的生命过早地凋谢,只有四弟巴金不但活得长寿——101岁的世纪老人,还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巨大成就,是我国杰出的文学大师和文坛巨匠。然而,光芒万丈的巴老,生前表现出的低调,恕我孤陋寡闻,真难在中国再找出第二人。
在《不做盗名欺世的骗子》一文中,最能看出巴金身上所体现出的贵族精神——低调、平等及奉献。
巴金的故居在成都正通顺街,许多人包括官方,都主张恢复巴金故居,而且提了不止一次,但每次都被巴金婉拒。他不想让国家为此花钱,说“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盗名欺世的骗子”。
不但如此,他不愿意做“名人”,还反对用他的名字建基金会、设文学奖,他说他的写作是因为他对祖国和人民有无限的爱,“我用作品来表达我的感情”,而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他在乎的是奉献而非索取。
《找回名字》,让我们看到了这种贵族精神的延续与传承。李致老从少年起就参加地下党,可谓老革命老资格,可他骨子里的贵族精神——低调、平等意识,并没有随着职务的升迁而减弱。特别是到了政府部门,官称代替了名字,他极不习惯,往往反应不过来是在叫他。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但这很为难部下,直呼其名确实让人无法开口,他就让叫李致同志。“李致同志”,多质朴的称谓,没有高超的品行,没有贵族精神的定力,怎么会有这样的低调与平常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样的称呼里尽现平等与尊重、随和与亲切。
《讲真话的作家》《永远不能忘记的四句话》,让我们感受到自省和真诚的贵族精神,感受到强大的内心、高贵的灵魂和非凡的人格魅力。说真话,是巴金一贯倡导的。早在1942年,李致老才13岁时,四爸巴金就对他写下了四句话,其中一句就是“说话要说真话”。李致老一直当成他人生的座右铭,并在历次的厄运中坚守。
巴金对自己曾被迫讲过一些违心的话,感到由衷地痛彻——“欠下了还不清的债”,这样自省自责的贵族精神,让我们看到他有颗圣洁的心,令人肃然起敬。李致老也自我检验,“讲真话,我基本上这样做了”。在现实面前,做到百分百地讲真话确实很难,但更难的是敢于自省自律,不断地自我剖析。
著名报人储安平在其《英国采风录》中记述了他对英国贵族和贵族社会的观察:“英国人以为一个真正的贵族绅士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直、不偏私、不畏难、甚至能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他不仅仅是一个有荣誉的、而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良知,就是讲真话。讲真话就是贵族精神的内核!
读罢《往事随笔》合上书的那一刻,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打在封面上泛起一阵金光。这样的光芒滋润心田,也将享用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