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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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世元四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洋味十足的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材单薄消瘦,样貌颇为英俊,脚踝上却贴着一块难看的狗皮膏药。原来这位豪商收藏油画的藏宝库前不久被小偷光顾了——季世元性子独得很,家里除了按钟点上班的厨子和清洁工,从来不雇管家佣人,一旦遭了盗,还得自己捉贼,偏偏季世元眼神不灵光,追贼时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扭伤了脚。这个至今都没有落网的小偷奇怪得很,把藏宝室翻了个乱七八糟,满屋名画珍宝却一件都没拿。

此时季世元正紧紧抱着季鸿的照片,脸色灰败,呜咽不止。季世元有三位夫人,季鸿的生母大太太早逝,二太太刘氏稳重优雅,穿浅黑色高领长袄和深灰色长裙,规规矩矩地并拢着三寸金莲,低眉顺目坐在季世元身边,手捻佛珠,眼圈微微发红。

宣成擒贼捉匪毫不含糊,可最怕这般凄凄惨惨的场面,坐在季世元夫妇对面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只觉得如坐针毡,忙侧过头看了许枚一眼。

许枚见他一贯冰冷的眼神里满是无助,心中暗笑,忙轻咳一声道:“季老爷,人死不能复生,为今之计,还是先勘破凶案,缉拿凶手,为季小姐申冤雪恨。”

“呜呜……好……可是,凶手不是当场便抓住了吗?”季世元满面凄惶,抽噎着问。

“在公园附近被捕的男子,也许不是凶手。”宣成解释道。

“啊?哦……噗——”季世元使劲擤了擤鼻涕,二太太忙递上自己的手绢。

许枚见季世元脸色微微一变,忙问道:“昨晚六点到七点,您在何处?”

此言一出,季世元夫妇皆是一怔,二太太花容失色,惶然垂首,看口型是在默念“阿弥陀佛”。

宣成诧异地看看许枚:你还知道多少内情?

许枚悠闲地挑挑眉毛:我知道的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多。

宣成磨牙。

季世元重重叹了口气,为难地点点头:“看来警官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您了。”

季世元摘下厚如酒瓶底的眼镜,长叹一声,说道:“五天前,我刚娶进门不到三个月的三太太玉楼,被青龙会袍哥雷猛的太太请去喝茶打牌,玉楼半个月前认识了雷太太,据说两个人处得不错,也经常一道打牌,我当时也没在意,便随她去了。可八月二十六日下午,一封插着匕首的信钉在我家大门上,信中说玉楼和雷太太玩麻将,输了整整一夜,要我九月一日,也就是昨天晚上,把五百大洋赌债放到馥余堂二楼的玄字号雅间,他自会取走。”

“这是绑票。”宣成怒道,“为什么不报警?信呢?”

“我不敢。”季世元摊手道,“信封里塞着一颗子弹,信上还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宣成,也学着二太太虚合着手掌不住地默念阿弥陀佛。

勒索信是用报纸上剪下的字粘在白纸上拼凑成的,字体大大小小,一眼看去,几乎每行都有错别字,“玉楼”的“玉”错用了“欲”,字体大得吓人,多半是从哪家“欲购从速”的广告上剪下来的;“雅间”的“间”粘成了“监”;“大洋”的“洋”粘成了“阳”;那句“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变成了“此市不租为外人道也”;那“五百大洋”“晚上七点”两处字下的纸张还翻起了涩毛,像是粘错了字又揭起重新粘过,应该是绑匪最后修改了赎金数目和交易时间。这勒索信虽然读着别扭,却也能猜透其中意思,想来是那绑匪懒得到处去搜罗合适的字,只随便翻了几份报纸,找些将就的凑数了事。

宣成敛去眼中寒芒,耐心问道:“绑架人质,交接赎金,此事与季小姐何干?”

季世元懊恼道:“也怪我前些日子伤了腿,没法亲自走这一遭,所以阿鸿就……”他说到此,万分懊悔地掩面抽泣。

“小姐自告奋勇,到馥余堂交付赎金?”许枚替他说道。

“唔……呜呜……我不让她去的,可她一再坚持……”季世元脸色灰败,惨然道,“我就……”

“您这个做父亲的很不放心,便跟了去?”许枚道。

“我开车去的,而且我还让她带了枪防身。”

“她带了枪?”宣成大惊,“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枪!”

许枚道:“如果枪落到凶手手里,后果可不堪设想,对了,那个被你们抓到的凶手……”

“他身上没枪。”宣成苦恼道,“是什么样的枪?”

季世元抹着泪道:“勃朗宁M1911,加了消音器的。”

宣成黑着脸道:“我会让人重新搜查那片树林,你昨晚也去了馥余堂?”

季世元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脚踝道:“我这副样子,一旦出了事,只能拖后腿。我在馥余堂对面的如归旅社二层定了一间客房,可以看到馥余堂的大门和侧门,但是玄字号雅间在馥余堂正北面,里面的情况我看不到。”季世元痛苦地回忆,“我是下午六点从家里出发的,可刚一到如归旅社,我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好端端地找不到了。我只好拄着拐上了楼,守在房间窗口。等到七点整,阿鸿坐着洋车从东边来到馥余堂正门外,提着箱子走了进去。我等了二十分钟,见阿鸿从侧门出来,又坐上一辆洋车,向北走了,我还松了口气,以为她会绕回家去,可谁知道……”

“等一下,小姐是从东边来的,为什么离开馥余堂后要向北走?”宣成忙问。

“不知为什么。阿鸿是从侧门出来的,外面有几排小吃摊,路不大好走。我想跟上去,可是那条小路太窄,汽车开不进去,我只好先回家等她。”季世元解释道。

宣成一点头,又问道:“当时是七点二十分,天已经完全黑了,你能看清季小姐离开?”

季世元道:“阿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夹金线绣石榴花缎子旗袍,戴着一顶红色大檐蝴蝶帽,特别显眼——是她去年过生日时我送她的,用的是我店里最贵的绸缎,请的是‘羽衣阁’最好的裁缝,在整个冉城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阿鸿嫌颜色太艳……”季世元想起女儿生日,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宣成点点头,似是别有深意地说:“对,那件旗袍确实高档。”

许枚奇怪地看了宣成一眼。

季世元泣不成声:“这是她第一次穿这衣裳,第一次……”

宣成和许枚对视一眼,见季世元情绪激动,也不便再问,正要起身告辞,却听门外“噔噔噔”一阵张扬的脚步声响,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踏着小鹿皮的高跟鞋,穿着琵琶襟镶绲金枝绿叶长旗袍,拎着镶金嵌翠的小皮包,黄黄绿绿地扭了进来。她也不顾外人在场,一头扑在季世元怀里,搂着季世元的胳膊放声大哭:“老爷啊,我听邻居说了,怎么我不在家这几天,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啊……”她一边哭,一边侧过身子一屁股挤开二太太。

季世元见这女子进来,眼睛微微一亮,神色稍宽,但满腹哀痛丝毫未减,嘴唇翕动几下,却只淡淡道:“这些天,你……受苦了……”说着季世元便心烦意乱地从她手中挣出来,一言不发。二太太轻叹一声,转过身去继续念佛。

那女子有声无泪地干号了几声,才装模作样转过身来:“哟,警爷,您别见怪,我实在是心疼阿鸿,刚才没瞧见您二位。”说着挺了挺胸前那对奇峰,上下打量许枚和宣成,顿时眼前一亮,瞧这个也美,看那个也俊,口水含在嘴边,几乎要淌下来。

宣成脸色遽寒,抬手一指玉楼:“你是季三太太?我有话问你。”

“啊,好,您问。”季三太太玉楼激灵灵打个冷战,乖乖地答应。

“你被绑架的这些天……”

“谁被绑架啦?”玉楼讶然道,“我只是在雷爷家里玩了几天,吃好的喝好的,胖了好几斤。”

季世元登时大怒,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指着玉楼的鼻尖喝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阿鸿她就是为了你才……”说到此,他一口浓痰堵住咽喉,脸涨得通红,重重咳了几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二太太忙上前抚胸捶背。好一阵子,季世元才舒缓过来。

“我让雷爷给老爷送过信啦!”玉楼委屈地说,“老爷您怎么啦?您从来不吼我的。”说着她小肩膀一缩,泫然欲泣。

许枚扶额暗叹:跟春宫图鼻烟壶的瓷灵似的一副操性。

宣成看了看季世元:“看来雷猛把信弄错了?”

“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季世元又悲又恼,大声号啕道,“我的阿鸿,我的阿鸿……”

玉楼见季世元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也有些慌了,不知说些什么好,手足无措地看看二太太。二太太轻叹一声,挥挥手让她先上楼去。

玉楼不满地一跺脚,转身要走,许枚忽然叫住她:“你这些天都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在哪儿住、谁陪着你、有没有想家、为什么不打电话?”

玉楼愣了好一阵,才转着眼珠说道:“我就住在雷家,他家还没装电话呢。雷太太陪着我玩牌、逛街、听戏、做衣服,我让人给老爷捎过信儿,真的!我可想老爷了,还给老爷买了好多东西,就在门外放着呢!有‘山凰成衣铺’的西装,‘秋毫轩’的眼镜,还有‘不难调’的核桃酥……”

季世元正又悲又恼,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一挥手,命她出去。季世元又对二太太道:“若梅,给上海打电话,让阿岚快些回来吧,我想她了……”

玉楼轻轻“哼”了一声,嘀嘀咕咕地扭出灵堂,走到门口时还有些不舍地望了许枚一眼。

玉楼这么一闹,搅得季世元夫妇又尴尬又窝火。季世元颓丧地跌在沙发里,二太太静静地坐在旁边,轻轻握着季世元的手掌,一语不发。许枚、宣成也不好再说什么。许枚望望挂在墙上的全家福,见季世元笑呵呵坐在当中,大太太和二太太伴坐身旁,只不见三太太的身影,看来拍照时她还没有进门。许枚轻叹一声,又见三位长辈身后站着两个女学生,两人都穿着学生装,梳着长辫子,薄施脂粉,灵秀可人。个子高挑些的是季鸿,身材娇小些的应该就是二太太的女儿季岚了。

许枚看着照片,若有所思,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高挑白净的少年和一个瘦削的少女在门前探头探脑。

宣成低声道:“萧逸生、吕慧,两个目击者。”

许枚一点头:“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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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寻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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