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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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筒

被姬扬清剥光衣服锁在冰库里的丁慨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倒也不是因为冷,而是满地冰冻凝固的鲜血和牛羊尸体太过恐怖,从小养尊处优的丁大少从没见过如此血腥恶臭的场面,而且姬扬清恶狠狠地命令他不准破坏一摊喷泉状的血迹:“这可是人血,你如果把现场破坏了,我要你好看!”

不久前就有一个人躺在他旁边的位置,被人一刀砍下脑袋,血流满地,丁大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守在冰库外的姬扬清听许枚讲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抱着胳膊靠在树上,说道:“嗯……这么说有个能操控电蝎的抚陶师在找几件瓷器,其中就包括你背上包袱里的玉壶春瓶,季家小姐遇害的案子和百果庄的所谓绑架案都和这只瓶子有关,武云非也是倒霉的受害者。至于丁家兄弟两个,是因为那只郎窑红观音瓶被卷进来的。之前兴云镇的杜家,是因为两件豇豆红釉瓷器惨遭灭门。”

许枚把背上的包袱抱在怀里,点点头道:“还有厨子胡三,他之所以能知道儿子的真实死因,是因为那个抚陶师看上了他院子里的一只钧釉花盆。”

姬扬清道:“这个抚陶师现在就在云间农庄,或者说就在别墅里,那只蜇伤丁慨的电蝎可能和他有关,对了,武云非的笔筒为什么藏在丁慨怀里?我的意思是,他偷一个笔筒干什么?”

许枚道:“这就要问问丁大少了……他真的不要紧吗?已经号了快一个小时了,不会冻死吧?”

姬扬清看看手表道:“不能放他出来,否则他的肠胃脏器会被烧熟了——电蝎毒和解毒药都是大热之物,那个抚陶师让武云非躺在盛满冰的浴缸里吃解药就是这个道理。”

“烧熟……”许枚脑中浮现出红彤彤的丁慨冒着焦熟香气的样子,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咧嘴道,“这些奇奇怪怪的毒,还真是……真是……真是超出了我对‘毒’的认识,好像在听神话故事一样。”

“彼此彼此。”姬扬清幽幽地看了许枚一眼。

许枚一笑,摸摸鼻子道:“姬法医……别怪我冒昧,你的这种……这种特殊的本事,我是说你对毒物、药物的了解和治病救人的手段,都是谁教的?据我所知,捕门验骨堂好像不擅长救人,甚至不擅长和活人打交道。我想问问……当时从秋家‘带走’你的是验骨堂的哪位前辈?”

姬扬清脸色微微一变。

被“带走”,是秋家收养孤儿一生中的头等大事,也是头等幸事。

秋夫人这辈子收养的孤儿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秋家能力有限,无法保证这些孩子一世生活无忧,所以每隔三年,秋夫人总会请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到秋家老宅,这些人会挑一些孩子去学本事。那时挑中江蓼红的,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唱戏的老先生。

“老先生”和“漂亮”这两个词似乎根本不沾边,但江蓼红的师父成之玉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位光绪年间便名动京城的乾旦,据说是进宫唱过《封神天榜》,演过狐妖妲己的。连台本戏唱了七八天,竟没人看得出这是一个年过四十的汉子,还有几个小贝勒找到后台一诉倾慕之情。

江蓼红从未对世人隐瞒自己的师承,除了成之玉“听泉师”的身份。

成之玉这个风流老优伶对古钱的了解可谓通达明彻,甚至能给《古泉汇》《金石索》挑些瑕疵。长大成人的江蓼红再次回到冉城,一场《救风尘》唱罢,整个冉城为之倾倒,时人称其“如仙似魅”。又过不多少时候,冉城古玩行的人也都认识了这个红角儿——她得空便逛古玩店,专门搜罗历朝古钱,眼光之毒令人叹服,剜字改刻的绝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头。

江蓼红和许枚谈过姬扬清,两人从小便是同床睡的,被各自的师父“带走”十多年,再次回到冉城之后,彼此之间都多了些秘密。

许枚见姬扬清不回答,有些不甘心地继续问道:“这些去秋家挑选孩子的人,都有‘特殊’的本事吗?”

“都有谋生手段,比如唱戏。”姬扬清有些不耐烦,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再比如验尸?”

“没有,你觉得干娘会请个仵作到家里去?”

“所以那时带走你的,并不是验骨堂的前辈,你是后来才去的捕门?”

姬扬清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冰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关于笔筒盗窃案我还有话要问他。”

“这是强行转移话题,不是说今晚不谈案子的吗?”许枚无奈地嘟囔着,费力地推开冰库大门。

姬扬清把冻得牙关打战的丁慨拖了出来,把揉成一团的衣服一股脑丢到丁慨软乎乎的白肚子上,拧眉立目,声色俱厉:“说!武云非的笔筒怎么在你身上?”

丁慨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浑身不停哆嗦,连伸了七八次腿,都没把脚准确地套进裤筒里。

“快……说!”姬扬清像一只愤怒的俄罗斯猫,浑身散发着“我很凶”的气场,她对这样疲弱的男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许枚怜悯地望着丁大少,摇摇头道:“你坐在地下穿吧,身子稳当些。”

“脏……”丁慨委屈巴巴。

许枚翻了个白眼:矫情他妈哭矫情,矫情死了。

“你,偷了武云非的笔筒。”姬扬清见丁慨笨手笨脚笨嘴笨舌,索性开始诱导,却把“偷”字咬得很重。

丁慨一个激灵,连连否认。

“说、实、话。”姬扬清磨着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瞪着丁慨,手在腰间的小药瓶上来回摸索,“见识过捕门逼供的手段吗?”

丁慨见姬扬清取出一颗七彩斑斓的小药丸,差点哭了出来。

“七七化骨丹,这是用七种毒草和七种毒虫淬炼七七四十九天制成的剧毒,吃下去之后,人的骨头就像冰雪遇到火一样,化了;人的血就像水遇到土一样,坨了;人的眼珠子就像人参果遇到金击子一样,掉……”

“我招!我招!”丁慨手腕上的黑线刚刚退去,对“毒”这个字容易过敏,露着白花花的肚子瘫在地上,准备竹筒倒豆子。

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七七化骨丹四十九种“功效”的姬扬清显得有些扫兴。

丁慨爬到许枚身后,笨手笨脚穿上衣服,稍稍缓了缓神,说道:“这笔筒可不是凡品,武云非不识货,就把这东西摆在书桌上的一摞账本旁边,里面插着钢笔、铅笔还有尺子什么的,有些地方还被钢笔水染了。我想给他些钱把这个笔筒买下来,哪怕那两个紫檀盒子和一个苏绣罩子我不收钱也行。我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只好先去客厅……”

“先把笔筒揣在怀里才去的客厅。”姬扬清补充道。

丁慨脸一红,讪讪地道:“我……我想等见了武云非再把钱给他。”

许枚道:“所以从你来别墅直到现在,还没和武云非碰过面?”

丁慨连连点头:“顾管事说武云非应该在书房,他忙得陀螺似的,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他带我上楼,在客厅等了一会儿,翻了翻书,就自己先上去交货了。”

许枚点点头,又道:“那个笔筒我也没细看,雕的好像是文人聚会场面吧?香山九老、西园雅集,还是春夜宴桃李园?”

那笔筒雕刻繁密深致,天知道上面雕镂的松竹山石缝隙中会不会还藏着别的什么小东西。这件宝物自从丁慨怀里掉出来,就那么一直在地上滚着,没人敢拿起来看,许枚向来惜命,当然也不会以身犯险,至于能克制毒物的姬扬清和胆大包天的韩星曜,纯是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只顾得瞧那只罕见的蝎子。

丁慨如遇知音,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许老板好眼力,这笔筒雕刻的正是‘西园雅集图’。虽未署名,但从雕工来看,应是马国珍真迹无疑,也不知武云非从哪儿弄来的。”

“噢!珂亭之作,那倒是要好好欣赏一下。”许枚眼睛一亮,搓了搓手。

丁慨本人也是鉴赏竹木器的名家,收藏不甚多,但件件精巧清雅,许枚对丁大少的品味还是非常佩服的。马国珍是乾嘉时嘉定刻竹高手,心性超然,刀工深致,图景繁密,所刻山水、人物、花鸟、草虫无一不精,无一不绝,雅趣盎然,鲜活动人。许枚闲时翻看《竹人录》,读到马国珍所言“古人友鹤妻梅,我则妻与梅皆忘形尔”,不禁莞尔:“这人有趣。”读至其病中“手执寒花一枝,且嗅且看,嬉嬉自若”,不由合卷长叹:“憨乐超然,安贫乐艺,真名士也。可惜至今未得见其真迹,遗憾,遗憾。”如今听丁慨说起那只藏着蝎子的笔筒竟是马国珍所刻,顿时心痒难耐,恨不能现在便回去捡起来把玩。

姬扬清不知道马国珍是何许人也,却对“交货”两字很感兴趣,问道:“你说的‘交货’是什么意思?就是那紫檀盒子和苏绣罩子吗?”

丁慨的“秀木居”专门制作精巧雅致的小盒、小匣,有书箧、妆奁、文盒、信匣,还有盛放名贵古玩的大小随形的盒子和罩子,用的都是名贵木材和上好绸缎,工艺简拙素雅,在冉城一带很有些名气。

“对,武云非半个月前在我店里订了两个盒子,吩咐我今天下午六点之前必须送来,他说有三件宝贝要在‘赏宝会’上展示,没个像样的包装可不成。”丁慨道。

“哪三件宝贝?”许枚搔着下巴想:除了天蓝釉花觚和西王赏功金钱,武云非手里还有别的宝贝?

“一只花觚、一枚金钱,还有一块这么大的石板。”丁慨用手比画出一个半米来高,一米来宽的大小。

许枚一怔:“石板?什么样的石板?”

丁慨凝神回想,眼神一阵迷离,翕动着嘴唇,陶醉道:“不是很大,但很美,尤其是那细细雕刻的图画,看一眼,魂都沉进去了。我不擅长鉴赏石刻,不过这石板给人的感觉实在震撼,应该是件真品。”说着他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吸溜着鼻涕瑟瑟发抖,形象全无。

许枚暗道:如此勾魂夺魄的魅力,大概是汉画像石吧。

姬扬清嫌弃地瞥了丁慨一眼,摇着头道:“行了,先回客厅,药应该差不多了。”说着在丁慨惊恐的目光下她把那颗七七化骨丹丢进嘴里:草莓、樱桃、香蕉、苹果、橘子、菠萝、哈密瓜七种水果的混合果汁做的硬糖,好吃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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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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