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黄

浇黄

浇黄

夜晚的小镇非常安静,也许是昨晚发生的事太过骇人,从八点之后就没人在街上走动了,酒馆、茶馆、点心铺也早早地打了烊,到处都静悄悄的,连麻雀和乌鸦都很少出声,只有胡家那几个争抢家产的姨太太吵得喧天震地四邻不安。

忙碌一整天的姬扬清已经很累了,但一想到能亲眼看看变成人形的瓷器,还是强忍着困意等到了子时。

许枚坐在娄子善的书桌前,展示那幅“庚申二月娄子善再写见伊人事”和衣柜里的亵裤、长命锁,还有那几块珍贵的砚台。

姬扬清攥着长命锁道:“难道真有个年轻人和娄子善一起住?”

“我有个更大胆的想法。”许枚看了看怀表道,“算了,先不说这个,已经十一点了,准备好了吗,姬法医?”说着他举起白玉般剔透莹润的手掌。

“我的天,许老板你的手变好看了,像是涂了雪花膏。”姬扬清惊呼道。

“雪花膏?这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许枚哭笑不得,轻轻触摸放在书桌上的浇黄釉盘,顷刻间一片柔柔的油油的黄色雾霭滚滚腾腾,满溢了小小的书房,转瞬间便消失散尽,只见一个身披黄袍的少年垂衣拱手,端坐桌上。

许枚仔细打量浇黄瓷灵,见他面如银盘,长眉细眼,鼻如垂胆,小嘴厚唇,肌肤白腻,稍稍有些双下巴,一身右衽广袖黄袍,黄得不浓不淡,隐隐泛着光泽,黄袍下露出白缎裤子和绣着稀疏蓝色的白靴,浑身上下透着雍容的皇家气派。许枚一眼看去,便觉得“贵气逼人”四字说的就是他。

姬扬清激动地拉着江蓼红:“变成人了,真的变成人了!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好可爱……”

“放肆!”小胖子跳下桌子,气冲冲指着姬扬清道,“民妇无礼,你说谁小胖子?”

“哟,小胖子还有点脾气。”姬扬清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伸手戳了戳浇黄瓷灵白胖白胖的腮帮子,“油油的,你也擦了雪花膏?”

“难怪叫鸡油黄。”江蓼红也忍不住伸出两根指头抹擦那张圆圆的胖脸。

“你……你们大胆!”浇黄瓷灵大怒,“我要打你们板子!”

“这没良心的小胖子,你那一身油乎乎的猫食污垢可是我给你洗掉的,洗坏了我一块好帕子。”江蓼红笑着逗弄浇黄瓷灵。

“给我洗衣服是你的荣幸!”浇黄瓷灵很不习惯承人情,更不希望那段当猫食盘的不堪过往被人提起,白胖的脸涨得通红。

许枚幽幽地瞧着江蓼红和姬扬清:“你们倒是很不见外啊,这可是瓷灵,哪能像你们这么调戏?应该像这样……”说着他伸手抚摸着小胖子的双下巴,一托一放,一托一放,这下巴圆润柔软有弹性,许枚也实在按捺不住玩一把的欲望。

“啊!”浇黄瓷灵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缩在墙角战战兢兢,眼泪汪汪,“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我招谁惹谁啦?先是被偷出宫去,又被带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喂猫,现在又被抚陶师凌辱,我可是皇后用过的,皇后知道吗?”

“好好好,你先坐。”许枚也觉得小胖子太可怜了,搬过椅子招了招手,“我有些话要问你,关于这个老太监,还有他的砚台。”

“哼!”浇黄瓷灵噘着嘴扭过头去。

“这么说你不肯配合了?”江蓼红笑了笑,推门出去,不一会儿抱着那只大白猫回来,“开饭了开饭了,找找你的饭盘在哪。”

先前大白猫被江蓼红放在院子里,它百无聊赖地溜达了一会儿,跳上待惯了的墙头,软乎乎地卧下,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被抱进屋子,举到了一个小胖子面前。大白猫懵懵懂懂,不知道刚认下的新主人想干什么,但闻到这小胖子身上有些熟悉的味道,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喵喵”地叫了两声。

浇黄瓷灵“哇”地失声惨叫,挥着胳膊挡着脸道:“拿走拿走,快把它拿走!我招,你问什么我全招。”

许枚有些郁卒,好好的一身帝王气质,被一只猫彻彻底底毁掉了。

江蓼红喂大白猫吃了一块小鱼片,把它放出屋去,浇黄瓷灵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接受“审问”。

“放轻松些,这不是审问,只是聊天。”许枚道。

“哼,想问什么就问吧。”浇黄瓷灵鼓着胖胖的腮帮子,一脸的不情愿。

许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来回踱着步道:“先说说你被盗出宫的经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和你一起被盗的都有谁?”

浇黄瓷灵哼唧几声,想了想道:“什么时候……那时候大清已经亡了,可小皇帝还在宫里住着,那些年时间不是有好多没了生计的太监宫女偷宫里的东西出去卖吗?这个叫娄子善的老家伙反其道而行,踅摸了一套太监的衣服,偷偷混进宫去……”

“等一下!”浇黄瓷灵一开口就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许枚顿时惊着了,“你是说,娄子善不是宫里的太监?”

“当然不是啦,他是个摆摊卖旧物杂货的老头子,啊对了,他对古代砚台非常在行,常去给一些开古玩店的大掌柜当参谋,在圈子里还算有些名气。”浇黄瓷灵道,“我听这姓娄的和人说过,他十四岁时就给一个叫曾云极的少掌柜掌眼看砚台……”

“曾云极这人我听说过……等等,曾云极今年才不到三十岁!”江蓼红变了脸色,“我记得他是曾督军家的二公子,专玩文房清供,他开始接触古玩应该是在六七年前,如果娄子善十四岁便给曾云极看砚,那满打满算,娄子善今年只有二十岁上下。”

浇黄瓷灵摇摇头:“不对不对,那老家伙满脸皱纹,怎么也有六七十了吧。”

许枚却连连点头:“对上了,这下可全对上了,玩石童子的寿命、长命锁上刻的年份、亵裤上的脏东西,还有那份‘相思了无益’。如果长命锁是娄子善自己戴的,他应该生于光绪庚子年,今年二十一岁,被杀时二十岁,他十四岁时是民国三年,正是曾云极初入古玩行,急需行家引路的时候。救下黑刺时他只有十六岁,难怪傅全说他身材又瘦又小,根本是个小孩子嘛。”

姬扬清也惊讶不已:“这病极罕见,我曾听‘医’说过。”

江蓼红觉得毛骨悚然:“这是一种病?”

姬扬清点头道:“对,但这病太过少见,至今也没个名字,‘医’这辈子也只见过一次,这病一旦发作,皮肤会迅速松弛老化,年轻人甚至孩子都会在几个月甚至一年之内变成七八十岁老人的容貌,再无治愈的可能。我当年偷偷去看‘医’收治的那个只有三十岁的病人,吓得几天没睡好觉,生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许枚道:“他没有胡子,是因为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顶着一张满是皱纹却没有胡须的脸,常人看来确实像个太监。”

姬扬清道:“娄子善多大年纪,是不是太监,都需要开棺验尸一探究竟。我正打算仔细检查他颅骨上的伤口,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案卷上写的那样,‘头部伤口和桌角完全吻合,实为意外扑跌撞伤致死’。”说着她摇头自嘲,“真有意思,前天阻止开坟的是我,今天打算挖坟的也是我。”

许枚有些迟疑:“开棺验尸……这固然能落个妥当结论,只怕孟氏反对。”

江蓼红道:“我会试着说服她……嗨,这样吧,我和许老板明天带着孟氏先回冉城,阿清在燕镇多留几天,开棺验尸。”

姬扬清点头道:“好,冉城警察局的人明天就到,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其实啊……”浇黄瓷灵慢吞吞地说,“用不着验尸看伤口,我告诉你们就行。”浇黄瓷灵突然发现自己几句话就能让这三个家伙大惊失色,七嘴八舌讨论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顿时觉得很有成就感,迫不及待地打算再抛出几个重磅消息,“娄子善这个老……这个小家伙死了两回!”

许枚三人的心又被这小胖子勾起来了:“什么叫死了两回?”

“嗯,咳咳……”浇黄瓷灵清清嗓子,抬手环指书房,“他死的那天晚上,这里来了三拨人。现在快进腊月了吧,那时候还在正月里,天气比现在还冷,娄子善吃了饭,正在屋里画画儿,大概刚进亥时吧,有个穿着黑色大皮袍的家伙像鬼一样推门进来,连声儿都没有,给我吓了一跳,还有那只死猫,吓得钻到书桌底下去了。娄子善一见这人,当时身子就垮了,埋着头跪在地上,耗子似的爬到那人脚下,磕头如捣蒜,一边磕头一边叫‘饶命’,还一个劲儿地说他错了,他不想死。”

许枚三人面面相觑,许枚问道:“这人什么来路,长什么模样?”

浇黄瓷灵道:“那人戴着厚厚的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还裹着大围巾,只露出眼睛那一条缝,我可看不到他长什么模样。”

姬扬清道:“听这架势,娄子善得罪过这个人。”

浇黄瓷灵道:“可不是嘛,这话说来可长了。”说着他把腿盘到了椅子上,一副老太太准备唠长嗑的样子。

许枚脸一黑:“下来,你是黄釉瓷,要有皇家气派懂吗?皇家气派!”

“哼!”浇黄瓷灵鼓了鼓腮,慢吞吞地正襟危坐。

许枚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

“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娄子善不是常帮人掌眼瞧砚台吗?要说他怎么得罪那个人,还得从他替人看砚说起。说来也奇怪,什么端砚、歙砚、洮河砚、松花砚,他都能一眼辨出真伪,只有看澄泥砚屡屡走眼。五年前娄子善给人看砚出了岔子,害一个督军老爷亏了几百大洋,那督军拿住他苦打了一顿,让他十天之内搞来一块货真价实的明代澄泥砚,否则就拆了他的骨头。娄子善没了办法,搞来一套太监的衣裳,还有假辫子,花重金结识了一个偷东西出来卖的太监,叫福绿。娄子善好说歹说请这福绿替他带一块砚台进宫,放在一处藏宝的库房里,第二天再带这块砚台出宫,丢进娄子善家的院子。其实娄子善自个儿就穿着太监的衣服,藏在那块砚台里!”说着他眨了眨细长的眼睛,等着看许枚三人吃惊的表情。

许枚平静地点点头:“嗯,他藏进了石界,娄子善这招屡试不爽。”

江蓼红也道:“藏在石砚里混进宫去,偷宫里的澄泥砚,这可真是个好想法。”

许枚又道:“他不会鉴别澄泥砚,倒也情有可原。端砚、歙砚、洮河砚、松花砚都是各地珍贵砚石琢磨而成,那澄泥砚是用河泥淘洗澄结而成,如石如玉,呵可生津,但本质实为陶器。娄子善是玩石童子,可通石中之灵,面对澄泥之器,当然抓瞎。”

“你们怎么……怎么一点都不吃惊?”浇黄瓷灵有些扫兴。

许枚拍拍他胖乎乎的头:“继续说,娄子善进了宫,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偷了一块砚台出去啊,不对,他带回家的砚台可不止一块,足有七八块呢!喏,就是这些。”浇黄瓷灵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砚台,“我记得他拿出去九块,这里只有六块了。”

许枚道:“这便对了,一块澄泥砚给督军,一块拿去换了泉水,一块被肖搏望抄起来砸了他的脑袋,又被人带走了。”

“咦?你们知道啊?”浇黄瓷灵道,“说得一点没错,第二拨进来的人是三个小孩,那个最壮的小子用书桌上的砚台敲了娄子善的脑门。”

“原来肖搏望是第二拨……你继续说,娄子善怎么得罪那个黑袍人的?”

“他拿出一块宋代澄泥砚给了督军,剩下的都自个儿藏了起来,这个家伙倒是不贪,没有偷拿宫里的其他宝贝,只是对砚台爱得死去活来,一时没把持住,就把这几块古砚顺了出来,事后还自责了好久。”浇黄瓷灵道。

“对了!”许枚突然问道,“娄子善进宫前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被娄子善偷出宫的?”

“不是啊,我是被福绿偷出宫,卖给娄子善的。”浇黄瓷灵道,“这家伙对瓷器一窍不通,要不是为了结识福绿,他才不会买下我!”说着他气鼓鼓地一抱胳膊,“福绿也是个蠢货,他只知道金玉珠宝值钱,从没把我们瓷器看在眼里,平日里他偷的都是些金盏金杯、东珠白玉,那天不知怎么的顺手把我也抄了出去,娄子善花五块大洋买下我,福绿还高兴得什么似的。”

“五块大洋?”许枚忍不住笑。

“哼!”浇黄瓷灵又泛起了别扭,“是这两个家伙不识宝,狗眼看瓷低。还有那只臭猫,从娄子善买下我的那天起,它就特别喜欢在我身上嗅嗅蹭蹭,那时候它只有一巴掌大,还经常躺在我怀里睡觉,我可是给太后用的餐具,不是猫窝!”浇黄瓷灵被勾起了伤心事,悲愤不已,两眼含泪,“娄子善看那猫喜欢我,就把我摆在墙角,在我怀里铺了一块小毡子,做成了一个真正的猫窝!他明知道我是宫里的盘子!这样我很容易被猫搞碎的,这几年我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

“真是过分,这娄子善太欺负瓷了,简直暴殄天物,煮鹤焚琴。”许枚安慰几句,又问道,“那个黑袍人怎么还没出场?”

浇黄瓷灵抹抹眼泪,嘟囔道:“这不就该出场了嘛,督军这事过去不到一个月,那个黑衣人就押着福绿找上了门,逼娄子善进宫去偷几件瓷器,听说他们好像要从瓷器上找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许枚终于震惊了,他辛辛苦苦来燕镇,就是为了这个秘密。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身上盘着一只猫呢,暖烘烘的正好睡觉。”

“可恶!”许枚咬着牙去捏小胖子软乎乎的脸。

“那人怎么认识福绿的?”江蓼红问。

浇黄瓷灵躲开许枚的魔掌,躲在椅子背后说:“那人是福绿的老主顾,他好像在四处搜罗从清宫流出的瓷器和金器,琉璃厂和地安街是最常去的,见了宫里盗出的金器瓷器,价格谈妥的便买下,实在谈不妥的也未必要买,只是会押下些钱物,想要把那件东西‘拿去看看’,搞得京城古玩行莫名其妙,流言四起。这人像是生怕被人记住似的,有一段时间收敛了不少。那天晚上他突然押着福绿找到了娄子善在京郊的住处,张口便叫他‘玩石童子’,可把娄子善吓得不轻。”

许枚道:“这人能看出娄子善的身份,不简单呐。”

“可不是嘛,就他那副尊容,连我都看不出他是个半大孩子,听见黑袍人叫他‘童子’,还觉得奇怪。”浇黄瓷灵道,“福绿这家伙嘴碎,好死不死把娄子善托他带砚台进宫的事对这个常买他金器的老主顾说了,没想到这老主顾当时就喜滋滋地翻了脸,两下把福绿摁倒在地,押着他来找娄子善,逼他故技重施,去偷倦勤斋的瓷器,通过砚台带出来。”

“倦勤斋?”许枚惊道,“倦勤斋在宁寿宫,是乾隆皇帝退位后颐养天年的地方。”

江蓼红也道:“听说这倦勤斋集中西之妙,聚天下珍宝,豪奢至极。”

许枚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据说倦勤斋中古玩珍宝无计其数,宋代汝官哥钧,明代永宣成嘉乃至清代雍乾两朝妙品,无一不包,还有历代名家书画,商周鼎彝,汉唐美玉,竹木牙角,各类书典……”

“对了,那人从金器那里得到消息……”江蓼红对这句话尤其在意,“是什么样的消息,是刻在金器上的图画文字还是说……他们能唤醒‘金英’。”

正絮絮叨叨的许枚悚然一惊:“唤醒金英?炼金师?”

姬扬清拍着额头道:“金英又是什么东西?”

许枚道:“和瓷灵一样的东西,是金器的精魂。难道那黑袍人是个炼金师?”

江蓼红思索着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人在地安街和琉璃厂找的是瓷器和金器,抚陶师……炼金师……那天在云间农庄,有一枚西王赏功金钱不见了。”

“对,对,炼金师,抚陶师……”许枚搔着下巴沉吟片刻,又问道,“娄子善答应进宫去偷倦勤斋的瓷器?”

“答应啦。”浇黄瓷灵道,“他不敢不答应,那人在他和福绿身上都下了毒,说什么……一道黑线,还说几天之内偷不来瓷器,那条黑线会要了他们的命。”

许枚点点头:“电蝎毒,这就全对上了。可他要金器干什么,我可从没听说过一个人既是抚陶师又是炼金师。然后呢,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然后……我睡得迷迷糊糊,没再听到什么,总之娄子善和福绿确实进宫去偷了不少瓷器,只不过没有把偷来的瓷器全交给那个怪人。”

“没有全交出去?他们偷了多少?”

浇黄瓷灵道:“按那怪人吩咐的,每间屋子拿了两三件,用几个大包袱裹了,藏进砚台里带出来,然后在娄子善家里装盒打包,塞进一个大箱子里。福绿雇了一辆马车,娄子善亲自赶着车送到那怪人指定的地方,一手交瓷器,一手交解药。他们拿出来的那些瓷器我都看到过,有不少是老前辈,官窑的瓶,哥窑的洗,定窑的三足炉,钧窑的出戟尊,还有宣窑青花葵口碗,成窑五彩高足盅,比我年纪稍小些的豇豆红太白尊、郎窑观音瓶、天蓝小花觚,雍正朝的祭红玉壶春,乾隆朝的青花抱月瓶、洋彩橄榄瓶、冬青五管瓶、霁青描金撇口瓶……”

浇黄瓷灵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许枚惊讶得快要抽过去的表情,他每说一件,许枚便“呵——”地倒吸一口凉气,说到最后几乎要翻了白眼。

江蓼红也在翻白眼,重重地在许枚胳膊上拧了一把,嫌弃道:“有点出息行不行,抚陶师。”

许枚揉着胳膊龇牙咧嘴:“这些东西,他们留下多少,交出去多少?”

浇黄瓷灵道:“大部分都交出去了,也拿到了解药。娄子善怕事,没想自己留下这些瓷器,只从倦勤斋顺了一件田黄小狮子出来,据为己有,爱得什么似的。可那个福绿贪得无厌,硬要私藏几件瓷器,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带走,只是悄悄藏在娄子善家,说等风头过去再来一件一件取走。”

“他取走了吗?”

“他只取了两件豇豆红的小文房,好像卖给了一个姓杜的。”浇黄瓷灵努力回想着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个福绿神秘失踪了,娄子善找宫里宫外的人都问过,死活打听不出福绿的下落。后来几个被人追杀的江湖人逃到了娄子善家,被他用一块砚台送出京城,在这个小镇落了脚。”说着他伸手遥指钱异家的方向,“隔壁那家木匠就是被他救下的,镇上还有好几户人家,什么打猎的、打铁的、缝衣服的、刻石头的……”

许枚道:“那福绿呢,就再没出现过?”

浇黄瓷灵摇摇头:“他死了,两年前死的,尸体漂在京城城外一条小河沟里。娄子善可吓坏了,还以为是那怪人回来找他们算账,正巧这时候被他救下的江湖人来了信,说燕镇的水源被人夺了去,一多半住户都逃荒走了。娄子善又急又怕,连夜收拾东西,买了一辆小驴车出了京城,福绿留下的瓷器和他那些宝贝砚台都有单独的锦盒木盒容身,我居然被他塞在衣箱里,哼……”浇黄瓷灵想起自己不公正遭遇,气得咬牙切齿。

“燕镇很偏僻,可那个黑袍人还是追到了这里。”许枚叹了口气。

浇黄瓷灵道:“没错,娄子善是前年回到燕镇的,那黑袍人是今年正月二十那天找到他的,逼娄子善交出被福绿私藏的瓷器。”

“福绿私藏瓷器的事终究露馅了。”

浇黄瓷灵点点头,说道:“那黑袍人说福绿不是他杀的,是在逃跑时失足落水,只要娄子善老老实实交出瓷器,他绝不会出手伤人。”

许枚叹了口气:“他哪还拿得出来呀……”

浇黄瓷灵回想起那天的场景,打了个哆嗦道:“那个黑袍人见娄子善一件瓷器都交不出,气得浑身发抖,又害怕惊动邻居,不敢大声喝骂。他两只眼睛红殷殷的,一手攥着娄子善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从他的袖口里钻出一只红色的小蝎子,在娄子善的脖子上狠狠地蜇了一下……”

姬扬清惊道:“电蝎伤人,多在手脚肢端,直接蜇在颈部要害,怕是不到一个小时就会致命。”

“对,那个黑袍人也是这么说的,他逼娄子善写下那些瓷器的去向,何时何地卖给或送给了谁,娄子善用那块从宫里偷出来的福山寿海端砚研了墨块,老老实实把那几件瓷器的去向写了下来……不对,他写得不‘老实’,我听见那个黑袍人拿着他写好的清单恶狠狠地念了一遍:‘豇豆红器两件,福绿取走,卖于兴云镇杜士辽;永乐甜白釉瓶一件,售与北京鸣古斋;宋钧釉一件,赠予冉城耍子街胡三;郎红器一件,售与冉城丁氏;天蓝釉器一件,与冉城云间农庄武氏换马车一辆。就这些,没了?’娄子善说:‘没了,就这些。’黑袍人冷笑几声,抬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那是娄子善画的。”浇黄瓷灵说着指了指被许枚取出来放在桌上的“庚申二月娄子善再写见伊人事”,说道,“那幅画和这幅一样,那是他刚来燕镇不久便画好的,后来又画了这幅,两相比较,还是觉得第一幅更好,便把这幅新画好的收在书柜里。娄子善每天对着墙上的画犯花痴,还嘟嘟囔囔地念诗,什么‘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还有什么‘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什么‘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哎哟,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当时我可不知道他是个小伙子,还一直嫌弃这老家伙为老不尊。”

“看来娄子善原本想瞒下季鸿和那件玉壶春瓶的事,可墙上的画出卖了他。”许枚叹了口气,“只要去冉城稍作调查,不难知道这画上的院子就是季公馆,娄子善对季鸿的心思……他应该会极力阻止这个可怕的黑袍人去找季鸿。”

“对呀,黑袍人要把那幅画带走,娄子善抱着他的腿低声下气地哀求,被黑袍人一把推开,脑袋撞在桌角上,昏死过去了。那黑袍人‘哎呀’一声,像是有些后悔,伸手试了试娄子善的鼻息,才松了口气。他取了墙上的画,在娄子善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便离开了,临走还把门窗打开,好像打算把娄子善冻成冰棍,当时可是正月啊,滴水成冰呢!”

“不,他是要为娄子善解毒。”许枚道,“当时娄子善还活着。”

“对,他还活着,可黑袍人走后不到一个小时,镇上的三个小恶少来了,这是第二拨人。”浇黄瓷灵道,“这三个小子好像是刚从鱼蟾县的赌场回来,输了不少钱,路过娄子善家的院子,看到院门大开着,便想着进屋偷些东西弥补损失,没想到刚刚摸进屋里,就看到仰面朝天躺在地下的娄子善,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

“应该是单晓贵。”许枚道。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那个最壮的孩子叫他‘晓贵’。”浇黄瓷灵道,“那个瘦高瘦高的孩子胆最大,心也最毒,遇着这种场面,一不救人,二不逃命,一心只想着偷东西。可他刚刚打开书柜,娄子善就喊着痛直挺挺坐了起来,那个最壮的孩子吓得慌了手脚,抄起桌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这家伙力气真不小,娄子善的脑浆都被砸了出来,当时就咽气了。”浇黄瓷灵说到此处,忍不住身体一颤,“这下那瘦高个也没了偷东西的心思,三个人一溜烟儿跑了。”

许枚叹道:“看来肖搏望死得不冤,娄子善确实是被他杀死的。”

浇黄瓷灵道:“可这三个孩子逃走之后,又来了一个人,浑身上下也捂得严严实实的,进屋前还敲了敲门,叫了几声‘娄先生’,听声音年纪不大,是个年轻后生,估计正在变嗓。”

“正在变嗓的小孩啊……”许枚搔着下巴,若有所思。

浇黄瓷灵继续道:“这小后生看到娄子善的尸体,沮丧得捶胸顿足,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胆子倒是挺大,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娄子善的尸体,又拾起那块砚台左颠右倒地看。就在这时候,那个姓金的木匠听到响动赶了过来,站在院门口喊‘娄先生’。那小后生听到声音,一闪身就躲到了书房门后。金木匠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在门外道了声‘告罪’,进屋来看,正看到娄子善的尸体,当时就吓傻了,大呼小叫地跑出去报官。那小后生便趁机跑了,临跑之前和那只老猫撞了个满怀,衣摆上被猫挠了一爪子。”

“这么说那块福山寿海砚在这个少年手里。”许枚道。

“对,他还卷走了娄子善挂在墙上的两幅书法。”浇黄瓷灵挠挠头,“我也纳闷儿啊,娄子善的字又不值钱,他要那东西干什么?看到这两幅字的时候他还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说:‘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许枚也疑惑不解:“果然哪样?你还记得两幅书法的内容吗?”

浇黄瓷灵摇头道:“记不清了,好像都是古人诗句,东墙那张竖轴好像有‘侯家五鼎……瓮中春色……’这么几句;南墙是‘兀兀……行行,穷贱……豪贵’什么的。”

许枚苦思半晌,实在想不出这是哪位古人词句,只好作罢。

浇黄瓷灵道:“过了没多一会儿,那木匠带了警察过来,乱哄哄折腾了一晚上,后来娄子善的尸首还是这木匠和几个要好的邻居帮着发送的,我和那只猫也被抱到了木匠家里。”说着他眨眨眼睛,“这个木匠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会做木偶,还会演木偶戏,前阵子他在家里偷偷地做了一个和娄子善一模一样的木偶,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嗯,这些我知道。”许枚摆摆手打断了浇黄瓷灵,问道,“关于那个黑袍人和拿走砚台的年轻人,你还能想起什么?”

浇黄瓷灵噘了噘嘴:“想不起什么了。”

许枚叹了口气:“好,你先回去吧。”

浇黄瓷灵忙道:“别急啊,你会带我走的,对吧?”

“对,我带你去冉城,我在那里有一个古玩店。”

“你不会再拿我喂猫了对吧?”

“当然不会,我会把你放在博古架上,我的伙计会时常给你扫尘。”

“太好了!”小胖子兴高采烈地挥了挥胳膊,腾腾黄雾骤起骤落,一只齐齐整整的浇黄釉盘摆在椅子上。

许枚抱起瓷盘,轻轻拂拭着道:“看来那个黑袍人就是我们要找的抚陶师……可他又能从金器上得到信息……”

“会不会是两个人?”江蓼红道。

“一个抚陶师,一个炼金师?有可能,有可能,这两人是同伙,一个出头露面,一个背后操持。”许枚思索着道,“他们要倦勤斋的瓷器,倦勤斋是乾隆养老的地方,嘉、道两朝也有使用。这两人也许在调查一件旧事,所以要把倦勤斋中的瓷器找来查问。”

江蓼红摇摇头:“可这件‘旧事’还是一团雾水。”

许枚道:“只有等老叶修好那件郎红了。”

“他修好了。”窗外有人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传到三人耳中。

许枚吓得险些把手里的瓷盘丢出去,江蓼红反应极快,飞起一脚挑开窗户,姬扬清袖中窜出一条小蛇,凌空曲折,直飞窗外。

窗外那人反应极快,迅速抽身退步,躲开挑起的木窗,顺势一偏头,避过小蛇,掀起风衣的帽子,解下围巾,沉声道:“是我。”

“呀,警官?”许枚借着屋中烛光看清了窗外来人的脸。

姬扬清后怕不已:“神神秘秘地搞什么鬼,真给蛇咬了可怎么办?幸好我手下留情,否则你早躺那儿了!”

宣成轻轻哼唧两声,快步绕到正门,穿过堂屋走进书房,望着许枚轻轻叹气。

“怎么了警官?”许枚心一沉。

宣成递给许枚一张纸条:“那个‘老叶’修好了你的瓷瓶,到拙斋找你,见门紧锁着,门缝里插着一张纸条。”

“你的伙计在我手里,十二月二十八日拿你手里的五件瓷器——康熙豇豆红太白尊和柳叶瓶、郎红观音尊、天蓝釉花觚和雍正祭红釉玉壶春瓶——去冉城东门外赎人。”

纸条上的内容简单粗暴,却看得许枚直冒冷汗。

“小悟明明就在这里,你还有别的伙计?”姬扬清问道。

“逆雪,那个小神偷。”许枚心中焦急,顿足道,“是我连累了他,我不该让他给我看店的。”

“逆雪……这小孩是捕门通缉令上的要犯。”宣成微微一惊,“原来替你办事的‘高人’就是他。”

江蓼红见许枚心焦,忙宽慰道:“不怕,既然这绑匪让你用瓷瓶赎人,想来不至于坏了逆雪性命。”

许枚道:“离十二月二十八日不剩两天了,要赶紧想法子应付才是。”

宣成道:“我们一道回去,我接到阿清的电话,带了不少人手过来,足够应付这边的案子。”

“好,好……”许枚有些恍神,怔怔地点头,“回去先叫出郎红瓷灵来问问,看那厮到底有什么阴谋。”

江蓼红道:“对,先搞清楚他的目的,到时也好见招拆招。”

姬扬清却愣愣地瞧着宣成:“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啊……我听江老板总这么叫你,你不喜欢便算了。”宣成俊脸通红。

“没不喜欢,凑合着听。”姬扬清小声嘟囔一句,又问道,“你带来的人呢?我有好多事要交代给他们,有验骨堂的人跟来吗?”

“有。”宣成点头,“都赶去派出所了。”

姬扬清道:“我会联系肖振章给他们安排住处,我们几时动身回冉成?”

“明天一早。”宣成看看窗外月色,“辛苦你了。”

“不辛苦。”姬扬清揉揉眉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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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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