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密探

四川密探

冉城的布局好像一座棋盘,横平竖直,条理规矩,沄沄河堂堂正正地从城市中心穿过,河道宽阔笔直、水流平缓,商船、客船来往不绝,人声鼎沸,汽笛长鸣,夹杂着呼儿嘿呦的号子声,从早到晚,片刻不停。夹河商铺林立,游人如织,置身其间,恍然有走进了《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冉城东城墙外便是集樱湖,沄沄河水穿城而出,四平八稳地转了一个小弯,平平静静地注入湖中。集樱湖水面开阔,雾气腾腾,湖岸遍植樱树,若在晚春时节,落英缤纷,沿岸湖面上便密密层层地铺满了樱花瓣,随浪沉浮,远远看去,好像一片绯色的海。湖心则是绿水涟漪,烟波浩渺,白鸟翔集,青鱼腾跃,有孤屿小洲隐现于波光翻覆之间,又好似另一番世界。

来冉城的人,再怎么忙,也要乘着沄沄河上的渡船,来集英湖游赏一番,春时观花,夏日垂钓,秋节赏月,冬季看雪,一年四时往来不绝。游人多了,卖小吃小玩物的商贩便多了,客栈酒楼茶肆也自然多了,冉城东门外这片小天地,倒比城里还要热闹。

这时已是隆冬,虽然没有下雪,但集樱湖上数月不散的冬雾也是一大奇观,天垂大雾,笼罩全湖,二百步外,不辨人畜,乘一小船闲游湖上,如穿梭云海,置身仙境,虽是天寒地冻,但游湖赏雾的客人却不见少。码头附近聚集了不少划着游船的艄公,船又细又小,划得也很慢,艄公们习惯了眼前一片茫昧,也习惯了听着竹篙船桨击水声判断前后左右的来船。

枳花楼位置绝好,正处在沄沄河注入集樱湖前的转弯处,弯弯河水抱着这座排场的客栈,前门外是河水,后门外是湖水,无论住在枳花楼的哪座客房,一推开窗,便能看到如诗如画的好景致。客人夜里肚子饿了也不用叫小二准备饭菜,只要开窗随手招呼一声,卖驴肉火烧、牛肉包子、粽子、糕点、茶叶蛋的走街小贩便一窝蜂似的聚到窗下,枳花楼贴心地在每间客房里备了长绳竹篮,客人想吃什么,便指点吆喝几声,在篮子里放些铜板垂下去,等着小贩把美味的小吃放在篮子里,提上来慢慢享用。日子长了,枳花楼贪睡的小二来福也习惯了夜里不再巴巴地等着伺候客人,打烊关门后便钻进被窝呼呼大睡,漫漫冬夜,最合适钻在暖暖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可北京来的米老板是个难伺候的家伙,这个细皮嫩肉的洁癖老绅士对街边小吃嗤之以鼻,颐指气使地吩咐来福晚上十一点半送一份夜宵来,要一壶普洱茶、三块榛子酥,还有半笼枳花楼的特色素蒸饺。

满腹幽怨的来福打着哈欠备好了米老板的夜宵,提着竹编的食盒晃晃悠悠上了二楼。米老板住的是天字号房,房门虚掩着,电灯的光亮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屋里隐约有人在说话,声音软软的格外好听,这可不是米老板的声音,那老家伙说起话来像狐狸叫。

“难道这老不修招了窑姐或是兔爷来?”来福蹑手蹑脚凑到门边,正要没羞没臊听墙根,屋里忽地传出“扑”的一声沉沉闷响,紧接着滚滚白雾弥散开来,充盈满屋,透过门缝喷了来福一脸。

“妈呀!”来福吓得手一哆嗦,食盒掉在脚上,险些把脚趾甲盖砸翻,来福不敢大声喊叫,捂着嘴贴墙坐下,眼中泪花滚滚。

白雾渐渐散去,楼道里安安静静,米老板屋里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甜香。

来福壮起胆子,闭一眼睁一眼透过门缝向屋里看去,只见米老板张着大嘴半躺在靠窗的躺椅上,舌头耷拉在外面,大肚皮上下起伏,不知是昏是睡。装着行李的皮箱大开着摆在床上,衣物散落一床。来福心中一惊,嘀咕道:“莫不是进贼了吧?刚才那一股白雾难道是迷香?可怎么冷幽幽甜丝丝的那么好闻?”

天字号客房宽敞豪华,除了架子床、大躺椅,还有全套桌椅箱柜,有大半间屋子不在来福视线范围内。来福一侧身子,轻轻推门进屋,扭头向侧面一望,顿时愣住了。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毡帽的人站在桌边,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个坐在桌上的白衣少年。

黑衣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十分怪异,那白衣少年更是惹眼,肤色白腻,眉眼修长,唇红齿白,俊美可爱,乌黑的长发随意挽着一个髻,用白玉簪子别住,贴身穿着薄薄的乳白色衣裳,大袖长裙,满饰线描缠枝莲花——这莲花纹饰的线条没有什么颜色,只是比白衣更薄更透,隐约露着肌肤。腰里用白绦束缚,赤着双脚,一腿盘在桌上,一腿垂在桌下,轻轻晃着,手里抱着一个青花瓷碗,正饶有兴趣地观赏。

来福从未见过这样又仙又媚的少年,心里顿时空了,站在门前傻傻发愣。

那少年展颜一笑,露出两排白玉也似的齐整小牙:“你这孩子,怎么木头人似的?”说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来福一个激灵回了魂,不自禁地后退两步,瞧瞧那白衣少年,又瞧瞧那黑衣人,壮着胆子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把米老板怎么了?你怎么穿着古代的衣服?”

白衣少年“扑哧”一笑,脸颊上绽开一对酒窝:“我倒也想换件衣服,可惜哟,怕是这辈子只能穿这么一件啦。”

来福听得莫名其妙,这人是有什么怪癖吗?难道这衣服是长在他身上的?

那黑衣人闷不作声,长袍翻卷,亮出一柄白森森的匕首,悠悠迈着大步,向来福走来,步态不急不缓,像是准备慢慢享用小羚羊的优雅的狮子。

“你要干什么!”来福吓坏了,声音打战,连连后退。

那黑衣人眼中煞气十足,夺人心魄,像看死人一样瞧着来福的头颈要害,好像在考虑该从什么地方下刀。来福与他对视一眼,便觉神魂俱慑,腿也软软地转了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我,他不打算让我活,我要逃,不逃一定会死……心中念想着,脚下磕磕绊绊退了出去,一个不小心,脚跟撞在门槛上,翻着跟头跌出门外,顺势拧着腰身挣扎起来,也顾不得回头去看,埋着脑袋连滚带爬向楼下跑去。

枳花楼二层是价格昂贵的天字号房,住客不多,隔音却极好。来福吓得忘了叫喊,一路跑到楼下,和店掌柜钱誉撞了个满怀,哆哆嗦嗦比手画脚地说了好一通,好容易才把刚才所见说清楚。

钱誉最看重店铺声誉,一听天字号房遭了贼,顿时急得满头冒汗,忙吆喝着赶来福出门报警,自己带了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伙计拿着菜刀铁铲到天字号房捉贼。

一群乌合之众浩浩荡荡上了楼,站在米老板的房间门口向里望去,屋里安安静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哪有什么黑衣怪人,哪有什么古装少年,只有米老板躺在窗前的椅子上,喝着窗外飕飕的小寒风呼呼大睡。床上皮箱散乱,桌上摆着一只小口丰肩的白釉梅瓶,一只葵口深腹的青花鱼藻纹碗,在灯下泛着莹莹宝光。

钱誉望着大开着的窗户,听着窗下小贩的惊叫和巡警的警哨声,心里一阵发慌。

四川密探

这天本该值夜班的宣成和姬扬清都不在警察局,而是坐在拙斋后院的书房,盯着许枚叫出的六个瓷灵发愣。

豇豆红柳叶瓶似醒非醒,半躺在红木椅上,怀里抱着太白尊,一派温馨甜蜜,江蓼红按捺不住,伸手捏了捏小瓷灵的脸蛋。

祭红正襟危坐,旁边是托着腮痴痴地看着她的天蓝,祭红瓷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很克制地轻轻“哼”了一声。

郎红刚刚恢复了神采,披散着满头白发,跷着腿坐在许枚正对面,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小悟对郎红瓷灵有心理阴影,远远地躲在许枚身后,不敢正眼去看这个白发妖女。

浇黄瓷灵左看右看,点点头道:“除了两个老前辈,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许枚道:“那两个老前辈,一个是宋代钧窑葵口花盆,一个是永乐甜白釉梅瓶。”

浇黄瓷灵点头道:“对,永乐梅瓶娄子善在北京时便卖出去了,他身上的钱不多,急着筹集回燕镇的路费,就挑了一件瓷器卖给了鸣古斋那个姓米的老板,钧窑花盆在冉城送给了一个姓胡的厨子,那厨子救过娄子善的命。”

许枚点点头,望着眼前的几个瓷灵,慨然道:“我竟不知道,你们都是倦勤斋的陈设,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天蓝釉花觚瓷灵眯着眼睛瞧了许枚一眼:“那是啊,天家富贵造极于倦勤斋,那地方虽然不大,但从天到地,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巧于化境,妙入毫巅。家具大都是紫檀的,还有黑漆描金、漆地嵌螺钿的小细作,墙上除了壁画、贴落,还有紫檀、雕漆、珐琅边框的挂屏,至于陈设玩物,更是多不胜数,什么商鼎周彝,汉玉宋瓷,全是最精巧最珍贵的。说实在的,我们在那地方可算不得什么,你知道吗,我待的那屋里花觚就好几件,我旁边摆着的是一个乾隆年仿定窑的花觚,这倒没什么,斜对个儿还有个成化朝的哥釉,那气场,那釉色,嘿……”

“啰唆。”郎红瓷灵淡淡瞥了眼天蓝瓷灵一眼,悠悠道,“没错,你在那地方确实算不得什么,细小寡淡,非今非古,还不及那些乾隆朝的洋彩惹眼。”

“嗨呀?”天蓝瓷灵恼了,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许枚道:“好了好了,绑匪约定的期限是明天,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众瓷灵都是一惊,天蓝瓷灵大呼小叫道:“绑匪?你怎么成天净遇到些杀人绑架之类的事?”

许枚叹了口气:“有人绑了我的一个小朋友,要我把你们几位交出去赎他。”

天蓝瓷灵一愣:“要我们?这绑匪是什么来路?”

“对,要你们,”许枚道,“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在云间农庄他还抱过你。”

“噢……”天蓝瓷灵回想起来,“你说的是那个穿一身黑的怪人。可他明明说过,他要找的不是我。”

祭红瓷灵身子一颤:“许先生,这绑匪就是挟制三太太的抚陶师?”

郎红瓷灵恨恨道:“是那个手腕上有疤的人!这贼厮害我灵气消散,我饶不了他!”

豇豆红柳叶瓶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你们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娃娃脸太白尊仰起头蹭蹭姐姐的下巴,可怜巴巴地瞧着许枚,奶声奶气道:“叔叔,你不会把我们交给坏人吧?”

许枚瞧着小瓷灵的可爱模样,心都要化了,一迭声道:“不会不会,叔叔怎么舍得把你交出去呢?不过……你们总要配合我演一场戏,把我的小朋友救回来。”

豇豆红姐弟乖乖点头,许枚眯眼一笑,又看向郎红瓷灵:“在这之前,我必须先知道这个人找你们有什么目的。”

郎红瓷灵一扬眉毛:“你问我?”

许枚点点头,问道:“他在丁家都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过什么……”郎红瓷灵抱着胳膊想了想,说道,“他问我……是不是倦勤斋的陈设,还问我光绪十七年秋天,有没有听到光绪皇帝和四川来的密探说什么……什么……我忘了,他说话有些含糊,不阴不阳的,很奇怪。那光绪皇帝性子死沉,满脸丧气,到倦勤斋总也没多少次,我可从不记得听他和什么密探说过这些事。”

“光绪十七年……”许枚凝神沉思,“他要打听三十年前的事。”

“不止这个,他还提到乾隆,问我乾隆六十年孙士毅怎样怎样,嘿嘿,乾隆皇帝排排场场地修了倦勤斋,可一天都没来住过。我掰着指头算过,倦勤斋建成之后,他满打满算来过八回,不是来吟诗看花,就是来闲玩听戏的,我可从没听他在那儿和什么人谈过正事。”

许枚听得全无头绪,连连皱眉。

郎红瓷灵思索着继续说道:“他还提到五六个名字,孙士毅、彭山、江口、陈泰初、裕瑞……也许还有,我记不得了。那人见我说不出个一二,当时便有些急了,尖声尖气地催我仔细想想,我一问三不知,他软磨硬泡地纠缠我大半个时辰,好容易灰了心,让我恢复原形。那一晚上可把我折腾得够呛,那人也倦了,偏巧这时候丁家大少爷挥着刀冲进来要和他拼命。结果你都知道了,那家伙挨了一刀,我也成了之前那副鬼样子。”

小悟暗道:你现在不也是一副鬼样子……

许枚一头雾水,瞧瞧坐在一边的江蓼红、宣成、姬扬清。宣成和姬扬清也是莫名其妙,一个歪头,一个摊手,表示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江蓼红沉吟道:“他提到了四川,还提到了孙士毅、裕瑞,这两人都是一朝要员,封疆大吏,孙士毅在乾隆末年曾做过四川总督,裕瑞是旗人,咸丰年闹长毛的时候也做过四川总督,没多久便被撤了职。看来这个抚陶师所谋之事和四川有关。”

许枚点点头:“没错,四川……其他几个人江老板可听说过?”

江蓼红摇摇头:“陈泰初、彭山、江口……这三人我从没听说过,应该不是什么显赫人物。”

姬扬清道:“后面两个名字好奇怪啊,‘彭山’还像个人名儿,这个‘江口’怎么听都不像是人的名字,哪会有人起名字叫‘口’,是不是你听错了?这人其实叫江孔,或是江偶、江柳、江守、江斗、江苟?”

郎红瓷灵轻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可不会听错。”

“咦,你这白毛丫头还有些性子。”姬扬清轻轻一笑,又问道,“那这个‘江口’会不会是满洲人,或者是蒙人?”

江蓼红道:“不像,满蒙也没有这样奇怪的名字,四川……莫不是羌族、彝族?”

许枚挠挠头,看向宣成:“警官有什么想法?”

宣成稍一迟疑,说道:“四川。”

许枚一愣:“四川,怎么了?”

宣成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和这次绑架有没有关系。你们去燕镇那天,有四川侦资堂的弟子来找我,说近些日子四川市面上平白出现大量金银,通过各种官私渠道和银行账户,流向冉城陈家。”

许枚一皱眉:“陈家?哪个陈家?”

宣成道:“冉城数得上号的有几个陈家?她家那位小姐咱们都见过。”

许枚有些摸不着头脑:“陈菡?自从云间农庄那案子之后,可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她了。四川出现大量金银流向陈家……这个‘大量’是多少?”

宣成道:“具体数额我不清楚,侦资堂那位师弟没有细说。不知这件事和那抚陶师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的话……那位陈小姐的嫌疑可不小,她是瓷器收藏大行家。”

许枚搔搔下巴:“好吧……我们先来理一下线索,有这么两个时间:乾隆六十年、光绪十七年;还有几个名字:孙士毅、裕瑞、陈泰初、彭山、江口;另外,那抚陶师所谋之事应该和四川有关。”

宣成头疼不已:“这算什么线索?”

姬扬清也道:“只有几个时间,几个名字,这根本没法去查那个抚陶师的目的。”

许枚也犯愁道:“孙士毅是乾隆年的四川总督,裕瑞坐镇四川是咸丰初年,可那家伙怎么一上来就问瓷灵光绪十七年的事,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祭红瓷灵迟疑片刻,说道:“许先生,也许真的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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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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