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案
怪案
众人上了马车,慢慢悠悠沿着草场上的小土路一路北行,慢慢悠悠从石桥过了润翠河,又慢慢悠悠向南穿过树林,来到盈溢别墅。这些马拉起车来悠闲缓慢,颠簸摆动也很有节奏,许枚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像坐在摇篮里一样,这困劲儿……
盈溢别墅是座半中半洋的三层小楼,前有花园,后有小院,门前却挂着一对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显得不伦不类。院墙很高,高得有些出奇,院门随时关着,如果没有钥匙,休想从外面进来,据顾和说,这是为了防备林中的野兽。
别墅一层是一座宽敞的客厅,三位先到的客人正坐在欧式沙发上品尝着咖啡。
越缤身材粗短,黑灰条纹的西装紧紧裹在身上,圆扁的脑袋上顶着几根稀疏的灰发,一对倒三角的小眼睛贼光闪闪,透过金丝边眼镜打量着刚刚来到别墅的客人。他的腿脚似乎不大灵便,拄着一根油亮的乌木手杖,走起路来有些迟缓。
许枚搔搔下巴:这个越老板看起来活像一只敦实的条纹貘,只是眼神奸诈了些,还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奸诈。
陆衍身材颀长,戴着黑绸瓜皮帽,穿一件藏蓝色长衫,外罩深黑缎子马褂,唇上蓄了浓密的一字须,鼻梁上架着一副古板的玳瑁框眼睛,随身的手杖倚在沙发扶手旁,活像一个皓首穷经的老翰林,看不出半点金器收藏大家的派头。
“许老板!您也来啦?”丁慨穿着熊皮大氅畏畏缩缩地坐在软皮沙发一角,赔着笑脸,满脸堆着笑和许枚打招呼,一眼瞧见随后进来的宣成,不禁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宣……宣探长……”
陆衍听见“探长”二字,机械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宣成。
盈溢别墅的客厅宽敞亮堂,一水的欧式家具。十八座的超长三折软皮沙发、四米长的翘脚茶几、亮闪闪的水晶吊灯,无不透着浓浓的洋气。壁炉里的柴火烧得红旺旺的,上方斜搭十字挂了一对西洋剑,巨大的书架杵天杵地围了一圈,摆满了各色中外书籍,新崭崭的,显然从未翻动过。
客厅边角处的空隙里填设一些古玩字画,乍看起来雅趣盎然,却几无一件真品。
陆衍来时便注意到摆在书架旁的那只“汉代”鎏金铜钫,细细看过之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越缤在看过挂在墙上的所谓“王石谷”《秋节观山图》后,兴趣缺缺地坐回了沙发;丁慨曾小心翼翼地拿起摆放在窗边阴影中的“紫檀”罗汉,还未细看便放了回去——轻得发飘,这不是紫檀。
刚进来的陈菡眼最尖,一眼便瞧见摆在书架右边小多宝格里的几件瓷器,不等她走到近前,便被一只天球瓶颈部刺眼的“大明洪武年制”六个大字气得直跺脚:洪武瓷器哪有写款的?这造假的就是个傻子,武云非更是傻得冒泡!我后悔了,我不该来,那个天蓝釉花觚十成也是假的。
两道红木屏风将一楼虚割为东西两半。西边便是餐厅,落地窗前摆放着长排的餐桌,搭配着十多把靠背椅。窗外便是奔流不息的润翠河,淙淙水声透过玻璃窗,隐隐约约飘荡在餐厅里。
一下子拥进六七个人,空荡荡的大客厅顿时热闹起来。顾和优雅地催促着侍者端来红茶和咖啡——这是武云非刚刚学会的西式待客法,顾和忠诚地依令执行。
“好地道的红茶,顾管事好手艺。”许枚赞道。
顾和谦恭地微笑,眉梢眼角透出几分骄傲:“许老板谬赞了,我在香港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英国人的休闲消遣略有了解。”
江蓼红笑着和陆衍打招呼,谈起“郢爰”的事,一个木愣愣道声“多谢惠顾”,一个笑吟吟连称“多谢惠让”。陈菡、丁慨都与许枚相熟,也都是拙斋常客,闲谈间便热络起来。陈菡本是自来熟的性子,由着江蓼红穿引介绍,和木讷的陆衍闲说几句,便也不觉生分。韩星曜自顾自跑到书架前,捧着一本砖头似的大书懒懒地翻着。宣成和姬扬清超然事外,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越缤猛地看见宣成胸前口袋里露出的证件一角,轻轻吸了口凉气,意味不明地“嘿”了一声,阴阳怪气对顾和道:“人多气闷,我出去散散步。”
顾和微笑点头:“天色暗了,树林里寒气重,越老板早些回来。”
越缤冷哼一声:“不劳吩咐。”
韩星曜盯着越缤肥胖的后脑,轻轻眯起眼睛。
顾和没有调节气氛的义务,只是保持着职业而谦和的微笑,不断招呼着小女仆端上新鲜的水果、香喷喷的点心和用来消磨时光的小蜜饯。别墅后院的厨房里已经开始忙碌,隐隐约约的肉香传进客厅,引得人食指大动——云间农庄的肉制品天下驰名,连许枚这样不嗜肉的都被浓浓的香气勾起了馋虫。
武云非一直没有现身,众人就这样半冷半热地闲坐着,默默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有些无聊,却也安逸。
那娆的出现让客厅中的气氛为之一变。她的一张瘦脸沉得能滴出水来,穿着直上直下的暗色捻襟氅衣,戴着素白的头饰,身后是同样装束古板的侍女阿亮,手中提着装满了供果的竹篮。主仆二人面无表情,迈着平缓的脚步从客厅走过,令人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娆略一停步,冲四周微微点头,便算是见礼,冷幽幽地唤过顾和道:“香烛、冥纸可备下了。”
顾和道:“都备好了,按太太吩咐,从馨氲阁买的上好檀香和牛油烛。”说着他取出香烛、冥纸,递给阿亮。
“我去看她,这里辛苦你来操持。”那娆朝向宣成和姬扬清一点头,“二位警官多辛苦。”说完她径自走出客厅,上了刚才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那娆自己抱着竹篮坐在车厢里。那侍女阿亮熟练地赶着车,“嘚嘚”远去。
陈菡心惊肉跳地拍拍胸口,小声道:“她要看谁?”
江蓼红道:“是要去祭奠亡者吧。”
顾和道:“是一位叫嘉儿的小姐,太太的朋友,葬在四十里外的妙珏山,今天是她的忌日。”
宣成心中一动,问道:“四十里外?她还回来参加晚宴吗?”
顾和摇头:“太太今晚会住在妙珏山附近的龙塔寺,不回来了。”
陆衍推了推玳瑁框的眼镜,定定地端视着宣成和姬扬清:“二位是警察?”
姬扬清见陆衍目光似聚似散,只觉浑身不适,暗道:这老古董满身陈腐气息,和那武太太如出一辙。
宣成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陈菡想到宝物,便忘了那娆带来的不适,满怀期待道:“请了警察来护场子,看来武云非确实有好宝贝要亮出来。顾管事,你家主人怎么还不来?”
顾和满脸歉色,微微一欠身,从客厅西边的小门钻进走廊,一路跑上三楼——武云非的书房在三楼最北边。
七八个年幼的女仆陆陆续续把各种冷盘端上了桌,大都是腌制好的卤肉切片。另有一个二尺来高的铜火锅里也添足了炭火,“咕嘟咕嘟”的什锦肉汤不断地顶撞着薄薄的铜皮锅盖,鲜美的羊肉香气溢满了整个餐厅,连屏风后的客厅里都飘着浓浓的肉香。
陈菡吸吸鼻子,浓郁的肉香充满鼻腔,实在是一种饱怀期待的满足感:“快开席了吧!主人家就这么把客人晾着可实在有点不像话。”
顾和再次回到客厅时,笑容却依旧优雅谦和,圆胖的脸上却已满是冷汗:“各位贵客,实在抱歉,三爷他……不在。”
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喋喋不休的陈菡拧起眉头:“不在?他把我们请来,自己倒‘不在’?”
姬扬清回头看看客厅墙上的钟表:“六点多了,天快黑透了,这四周都是树林草地,还有野兽出没,武云非不在别墅,还能去哪?”
顾和也有些发慌,摸摸鼻子,强打精神道:“诸位贵客……请先入席吧,三爷他应该快到了。”
众人陆续进入餐厅。宣成望了许枚一眼,暗道:难道那个抚陶师已经对武云非动手了?
许枚看出宣成眼中的忧虑,略一沉吟,轻轻摇了摇头,拍拍一直挂在肩上的包袱:不应该,他要的是这个,武云非的性命只是他的筹码,在拿到玉壶春瓶之前,他应该会力保武云非活着。
宣成只觉心神不宁,独自抱着胳膊坐在客厅沙发上出神。
顾和在厨房和餐厅间来回走动,菜肴、酒水、餐具安排得井井有条。
丁慨不好意思地向顾和讨了一只熟鸡蛋,挑了一小块酥软的熟蛋黄喂自己心爱的蝈蝈。
韩星曜揉揉“咕咕”叫的肚子,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眼巴巴瞧着火锅。顾和不知从何处抓了一把糖果摆在他面前,都是蜜滋楼的上好酥糖,一般孩子都无法抵御这种糖果的诱惑。
许枚摆出和韩星曜一样“乖巧”的姿势,希望也能得到一把美味的酥糖——这糖他早听小悟念叨过,据说贵得吓人。江蓼红觉得大失面子,偷偷在桌下伸出手去拧着许枚的大腿。
顾和亲自将镇在冰桶里的红酒捧上了桌,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主人未到,按规矩不能开席,顾和脸上依然苦苦保持着温和儒雅的微笑:“各位稍等,稍等……三爷应该快回来了……”说着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细浪翻腾的润翠河,只见一点火光自上游急速漂下,不禁脱口而出道,“咦?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顾和脸色骤变,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啊!三爷啊——”
优雅的绅士一旦失态尤其可怕,顾和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来得太过突然,吓得韩星曜一口糖沫子喷了出去,丁慨首当其冲,被喷了一脸的麻子。江蓼红手上的劲道失去控制,几乎把许枚腿上的肉生生拧下来,许枚一张俊脸皱得像包子,发出一声比顾和还要凄惨的痛叫。陈菡一口红茶咽岔了气,捶胸顿足咳得生无可恋。木头人似的陆衍肩膀一缩,险些坐翻了椅子。宣成、姬扬清两步跑到窗前,望着润翠河中自上游急速驶来的小船,骇然无语。
小木船只有一人来长,二尺来宽,船头端放一只马灯,武云非双眼圆睁,口中塞着一团麻布,直挺挺仰面朝天,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船舱。诡异的是武云非身上盖着一张红艳艳的锦绣凤穿牡丹大被,粗大的绳索将他连人带被子牢牢捆在船上,武云非“呜呜”地挣扎踢踏,带动着小船颠簸摇摆。润翠河水流速极快,不到十秒工夫,小船便从餐厅落地窗前穿过,脱离众人视线,径直向下游流去,众人被这一幕诡异场面震得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来。
宣成脸色难看至极,抓起外衣便要出门:“有人要武云非死,润翠河的下游是魔鬼滩。”
冉城人也许不知道云间农庄,也许不了解润翠河,但几乎人人都听说过吞吃了无数人性命的魔鬼滩。传说那里水深浪急,一条河道大大小小宽宽窄窄共九折十八转,明礁暗礁遍布水中,激流涌动,遍生旋涡,大小船只凡入滩中,无不被礁石漩涡碾得粉碎,水底怪鱼老鳖多以闯滩溺亡者的血肉为食,年深日久,形貌变得格外怪异可怖。润翠河水穿过魔鬼滩后,经过一段十里缓流,最终飞流直下,汇入温峪湖,湖中渔人但凡捕到奇形怪状的鱼鳖,总会一脸晦气地丢回湖里——这准是在魔鬼滩吃过人肉的妖物。
冉城人自小便被家中长辈谆谆叮嘱,断不可接近那片传说中的魔鬼居所,久而久之,魔鬼滩一带便成了人迹罕至的死地,两岸草莽丛生,鸟兽横行,一些杀人越货的凶徒恶棍更是把那里当作毁尸灭迹的好所在。陈菡、丁慨是土生土长的冉城人,听到“魔鬼滩”三字,顿时变了脸色。
顾和浑身冒汗,哆嗦着嘴唇道:“宣探长……宣探长不急,三爷两年前便命人在通往下游的河面上挂了一张铁丝网,两端固定在河道两岸的树干上,就是为了防止有船只不慎驶入魔鬼滩。”
“铁丝网会拦住船只?”宣成脚下不停,冷冷道,“这倒怪了,有人把武云非用被子裹了捆在船上,难道就为了吓唬吓唬他?”
众人一窝蜂似的涌出别墅,望着眼前黑魆魆的树林手足无措。
顾和抹了抹汗道:“润翠河水流太快,我们再怎么样也没办法追上小船。”
“先过桥去对岸。”宣成当然知道此时已无法阻截小船。自别墅向南是一片茂密丛林,没有开辟出道路,徒步穿过树林赶到下游既危险又耽误时间,便吩咐顾和,“我们带几个身手好些的牧工骑马去下游找武云非。”
顾和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
宣成一指许枚:“你一道去。”他又望了望姬扬清,轻声道:“守着别墅,万事小心。”
姬扬轻一点头,轻轻拉住江蓼红的手臂。
陈菡惊魂未定,咬牙切齿道:“是谁搞这种恶作剧?简直该千刀万剐!这种恶作剧……这种恶作剧简直是……简直是没个轻重!”她不断地喃喃念叨着安慰自己。
陆衍推推眼镜,木然道:“越缤呢?他还没回来。”
韩星曜倚着别墅大门,摇了摇头。
“夫人赶走了一辆马车,这里还有一辆,我们坐马车去对岸,多少比步行快些。”
顾和拍拍停在别墅院中的豪华马车,宣成却眯着眼望向北面黑魆魆的小路:“有人来了。”
两个牧工屁滚尿流地互相搀扶着跑了过来,一路跑,一路惊慌失措地号叫。
一个瘦些的呼呼喘着气道:“顾……顾……顾管事!”
一个胖些的仰天抽着风道:“死……死……都死了!”
顾和脸一黑:“你才死了。把话说清楚!”
那胖牧工狠狠喘了几口气,好容易说出一句囫囵话:“夫人……夫人和阿亮姐姐都死了!”
众人的眼睛顿时瞪得像蛤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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