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祖先

路上的祖先

在岭南与西部边地,无数的山脉与河流,它们是那样高耸、密集,只有靠近海洋的地方才出现了大的平原,山谷中的河流向天空敞开了胸膛,在大地上交错在一起。多少年来,我在这片巨大的土地上行走,葱茏与清澈中,心如乡村之夜一般静谧。岭南的三大民系,客家人、潮汕人和广府人,在与他们长期生活中,总要谈到中原的话题。那是有关遥远历史的话题。而在西南的大山深处,众多民族的聚集地,在我的出发与归来之间,偶尔遇到的一个村庄会提及中原,这些至今仍与外界隔绝的村庄,有的说不清自己是汉人还是边地的少数民族。但在云南的怒江、澜沧江下游,说着生硬普通话的山民提起的却是蒙古高原。

一次次,中国地图在我的膝盖上或是书桌上打开,我寻觅他们祖先当年出发的地方,感觉脚下土地在岁月深处的荒凉气息,感受两千年以来向着这个地方不停迈动的脚步,他们那些血肉之躯上的脚板,踩踏到这些边远的土地时,发出的颤抖与犹疑,想象岁月中一股生命之流像浮云一样在鸡形版图上,从中原漫漫飘散,向着边缘、向着荒凉,生命的氤氲之气正漫延过来——一幅流徙的生存图是如此迫近,令眼前的线条与色块蠢动!

中国地图,北方草原生活着游牧民族,他们是马背之上的民族,从事农耕的汉人不愿选择北移。东面是浩瀚海洋,发源黄土地的汉民族从没有与海洋打交道的经验。于是,古老中国的人口流向就像一道道经脉,从陕西、河南、山西等中原地带向着南方、西北、西南流布。一次次大移民拉开了生命迁徙的帷幕,它与历史的大动荡相互对应——东晋的五胡乱华,唐朝的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北宋的“靖康之乱”,就像心脏的剧烈搏动与血液的喷射一样,灾难,让血脉喷射到了边缘地带。广袤的荒凉边地开始染上层层人间烟火。迁徙,成了历史的另一种书写,它写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大灾难——不是宫廷的政变,不是皇宫的恩怨情仇,而是动乱!大灾难首先是黎民百姓的灾难。

岭南是南蛮之南。两千年的岁月,迁徙者总是一批批上路,向着荒山野岭走来,成群成族的迁徙,前仆后继,他们身后,大灾难的阴影,如同寒流。

与岭南大规模的氏族迁徙不同,西南,更多的是个体的迁徙。似乎是脱离大历史的个人悲剧的终结地。岭南的迁徙可以寻找到最初的历史缘由,可以追寻到时间与脚步的踪迹。而西部的个人迁徙却像传说,一个有关生命的神秘传奇,缘由被遮蔽得如同岁月一样难以回溯。我在面对大西南山地时,总是想到,大西南的存在,也许,它使获罪者有了一种生存的可能,当权者可以靠抹去他从前的生活而保全他的性命,可以把威胁者流放而不是处死。受迫害者有了一个藏匿的地方。害人者有一个自我处置悔过自新的机会。文化人有一个思想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不被儒家的文化窒息。多少文人吟叹与向往过的归隐,在这片崇山峻岭随处可见。这里提供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这是历史苦难在大地边缘发出的小小痉挛。从此,生活与这苍山野岭一样变得单纯、朴实、敦厚。

我深深关注这种神秘的个人迁徙,这种不为人知的历史秘密,就像与岁月的邂逅,它是我在西部山水之中行走所遭遇到的,它激起了我对于人生灾难的感怀,对于生命别样图景的想象。

隐蔽峡谷

听说过遥远而神秘的夜郎国,它与外界的隔绝,仅凭“夜郎自大”这个至今流行的词语就可以相见。贵州石阡县,就曾经是古夜郎国的土地,土著是仡佬人,他们的先民最早被称作濮人。在仡佬人生活的群山中走,山峰横陈竖插,蜂拥、澎湃、冲撞,只见满眼的绿在一面面山坡上鲜亮得晃眼。巨大的群山中,木楼的村庄藏在深谷,只有像烽火台的炊烟偶尔升空,才泄露村庄的踪迹。

正是这片土地,这一天,一个名叫周伯泉的人,走到了石阡,走到了一条叫廖贤河的峡谷。沿着河流爬到山腰上,峡谷里从没有升起过炊烟,山下清澈的河水,只偶尔飘过落叶,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云朵浮满了那些深潭,峡谷被喧哗声装满,像装着他的寂寞,无边,无助。

一座龟形山突然出现,向它踩出一条路时,鸟兽们惊吓得纷纷逃往密林深处。

抬头,峡谷对面一堵刀削般的岩壁,裸露着,不挂一枝一木。一幅让人惊叹又绝望的风景,但这个汉人周伯泉却喜欢了。长时间暴走的双脚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的地方奇迹般向峡谷伸展开来,像一个巨型舞台伸出,一块坪地出现了。这坪地,在森林之下、河流之上,隐没于峡谷之中。这就是他的村庄,也是他人生寻觅的最后栖息地。

这是1494年,明朝弘治六年。这一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但历史对于个体,譬如这个迁徙的汉人,这一年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年,仅仅这一年在他一个人脚下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就是我这样坐着小车长途奔波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但这只是他自己的历史,他走到了任谁怎样呼喊也不会喊醒历史的黑暗地带。深深的遗忘就像误入了另一个星球。这一年周伯泉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给了一个很抽象的命名——“避难图存”。至于“难”是什么,他深埋在自己的心里。这只是一个人的灾难,这灾难让他从南昌丰城出发,穿过三湘四水的湖南,其中崇山峻岭的湘西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他像劲风吹起的一片树叶,一路飘摇,人世间的烟火几近绝灭。

他悄悄停伏下来,在言语不通的仡佬人的土地收起了那双走得肿痛甚至血肉模糊的脚板。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一个人抚摸着脚背,看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变作了遥远的往事。那巨大的灾难于是在群山外匿去了它深重的背影。他像一个原始人一样,带着自己的家人,在这个无人峡谷里开荒拓地,伐木筑屋。廖贤河峡谷第一次有了人发出的响声。

我沿着周伯泉当年走进峡谷的方向走到了廖贤河,山腰上已经有了一条路,汽车在泥土路上向山坡下开,大峡谷就在一块玉米地下送来河流的声音。拐过一道道弯,古寨突然出现在眼前。地坪上一座残破的戏楼,戏楼下却站满了人,衣服也大都是破烂的。一张张被阳光暴晒的脸,黧黑、开朗,绽开了阳光一样的笑。他们是周伯泉的后人,已传到了十九代。正是他们,生命有了传承,才使历史某一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留存了下来。

村口栽满了古柏,参天的树,蓊郁苍翠。树冠上栖满了白鹭。白鹭在树的绿色与天的蓝色之间起起落落,并不聒噪。坐落在山坡上的寨子,触目的石头铺满了曲折的街巷与欹斜的阶梯,黄褐一片,参差一片。木条、木板穿织交错,竖立起粗犷的木屋。

通向寨内的鹅卵石铺砌的小径,太极、八卦和白鹤图案用白色石子拼出,极其醒目。它是中原汉人的世界观与吉祥观念的刻意铺陈。而村口树木搭建的宫殿、观音阁、戏楼、寺庙、宗祠、龙门,保存的罗汉、飞檐翘角、古匾、楹联,则是周伯泉教育后代传承文化的结果,儒家文化于荒岭僻地的张扬,在仡佬人的世界里显得特别的孤独,它们自顾自地展现、延伸、生长,文化之孤立,更放任了它释放的能量。村庄的面貌就是周伯泉脑海里意志、记忆、想象的客观对应物,一代又一代人沿着同一个梦想持续努力,逼近梦想。

一种孤独的力量,一种梦境般的世外桃源景象。周伯泉远离了故土,却决不离弃自己的文化,像呼吸,他吐纳的气息就是儒家文化的顽强生殖力。汉人漂洋过海了,也要在异邦造出一条中国式的唐人街,这是文化的生殖力量!

周伯泉不会是一介布衣,他饱读诗书,那些四书五经在他的童年就熟读了。古寨造型精致的雕花木门窗,图案为花鸟、走兽、鱼虫,雕刻刀法娴熟,线条流畅,富含寓意,它表达了主人求福安居的心态,尽管这是他后人雕的,但思想的源头在他那里。

古寨遵从着勤、俭、忍、让、孝、礼、义、耕、读的家训,家家善书写,民风古朴,礼仪有加。而家门口粗犷狰狞的傩面具,是对荒旷峡谷神鬼世界的恐惧联想,是苗族、仡佬族对他们启示的结果。

只有一户人家改变了寨子木楼建筑的格局,他们用砖和石头砌了楼房。楼下窗口挂着几串红艳艳的辣椒,两位老人在门口打量着来人。他们坐的矮凳用稻草绳编织。水泥地坪上,两只鸡正在追逐,疯跑。老人站起来招呼人进去坐。一位中年妇女闻声从猪栏里出来,朝人笑了笑,她正在喂一头野猪。一个多月前,她的男人从山上捉了它,不忍心杀掉就圈养了起来。野猪哼哼的声音比家猪凶狠得多。

山坡下一眼山泉,泉边建有一个凉亭,这是山寨人接水喝的地方。当年周伯泉也许是在捧喝了这眼山泉时收住了心,要把自己的生命之根扎于此地。在炎热的夏天,捧一捧山泉水,一股凉意沁人肺腑,甘洌、清香。

离泉边不远是一座连体坟墓,葬着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山寨留传。而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峭壁上,周伯泉镇日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峡谷,听风吹松叶声、流水声,虚无的空想早如这空气一样散去,只有坚硬的墓碑从那个远逝的时空站到了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来了寨子里的几个姑娘,她们来敬酒,围着桌子对着客人唱歌,双手举杯,直视着来客,眼里隐隐柔情闪烁。她们的敬酒歌不同于仡佬人,是改造后的古典诗歌。古代诗歌由口头传诵的模样让人唏嘘,那意境、情思比泉水还纯,令人回味。歌声在古柏间缭绕时,竟涌起了一阵阵薄雾。

喝过周伯泉当年喝过的水,听过了他后人的歌唱,再在他的墓地前良久驻足,眼前的大峡谷,就像他当年的灾难被岁月隔断了,让我向前一步也决无可能,他的后人没有一个知道那“难”是什么“难”,我只能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峡谷凝思潜想……

神秘墓碑

这是一个夏天,是哀牢山、无量山的夏季。那些蒙古高原沿横断山脉高山峡谷向南迁徙的羌氐后裔,历经千年的迁徙,不知哪个年月,来到了这里。这是有别于汉人中原大迁徙的另一路迁徙,蒙古高原是这些散落成南方各个弱小民族的出发地。

汽车在群山中翻越,我的脑海在以镇沅的偏远来想象哀牢山、无量山,也在以哀牢山、无量山的荒旷雄奇来想象镇沅的偏僻。原始部落苦聪人祖祖辈辈就居住于此。简陋的木杈闪片房或竹笆茅草房由树木与茅草竹片搭建,立在陡峭的山腰上,像一个个鸟巢,多少世纪,它们向着狭窄的天空伸展,偶尔有人从茅屋下抬起鹰一样的眼睛,看到的永远只有面前的黑色山峰。他们不知道山之外世界的模样。祖先来到了这片深山老林,深山就像魔王一样锁住了后人飞翔的翅膀。生活,几千年都像大山一样静默、恒常。

又是一条大峡谷,汽车群山中疯转,白天到夜晚,没有止尽。峡谷山脉之上,一个叫九甲的地方,山低云亦低。海拔三千多米的大雪锅山,云中青一片绿一片,深不见底的峡谷在脚底被一块石头遮挡,又被一条牛遮挡。移动一步有一个不同的景致。

在九甲的第二天,随着赶集的苦聪人走进大峡谷中的一条山径,浓密的树林中只听得到人说话的声音、脚踩踏泥土的声音,却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站在石头上,放眼峡谷,那空旷的幽蓝与天空相接。远处的寨子却清晰可见。那里有木瓦做的楼房。一位背背篓的老人说,那里是寨子山、领干、凹子几处山寨,住了一百二十多户熊姓人家。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一个人从江西迁来。

又是一个汉人来到一个原始而遥远的世界,在今天,乘飞机、坐汽车,也得几天几夜,它至今仍与现代社会隔绝。

在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出现在他脚下又从他脚下消失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停留?寒来暑往,多少年的行走,只要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脚步就迈动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也许相信自己的脚步再也停不下来了。是什么缘由,他在九甲这样的地方停下来了?是原始部落人让他感觉安全,还是哀牢山大峡谷如同天外一般的仙境,再也闻不到人间的气息?或者是闻不到了汉人的气息,汉文化的气息?他是要背叛?行走如此之远,若不是非同寻常的大灾难,他不会离自己的文化如此遥远。当文化也远如云烟,那是安全的最大保障。也许,他是一个不屈者,人性中出走的情结,反叛的情结,离经叛道的情结,让他只想走到天之尽头。

在寨子山的高山之上,守着自己的后人,一块神秘的石碑立于一座坟边。这座坟留下了他人生的秘密。

石碑鲜为外人所知,几乎没有人进去过。九甲有镇政府的人去了,面对深奥难懂的古文,什么也读不懂,只认出了他的名字——熊梦奇。

突兀的寨子取名文岗。悬倾于峡谷的木楼高两层宽三间。长而宽的峡谷,只有它兀立于森林与陡坡之上,一种决绝的气息,从大峡谷中凸显,强烈,分明。

想走近它。也许,石碑刻下了一个寨子的秘密。

走过一段路,天色暗下来了,无奈之中,只得在密林中的小道返回。无边森林的飞禽走兽在暮色中发出了阵阵奇怪的叫声。

晚上看苦聪人表演苦聪“杀戏”。早早地,地坪上搬来了大刀、花灯、红旗和粗糙简陋的头饰。纸扎的头饰造型奇特,尖角很多,有的帽顶上插了三角旗,有的还在后面做了花翎。纸做的各种不规则的几何形灯箱,写上毛笔字,用长杆立在坪地四角,做了演出场地的装饰物。一群苦聪青年男女在地坪换戏装,女的穿上了红裙、戴了花帽,男的穿花的长袍、有的围白毛巾。他们寡言少语,脸上表情僵硬。

铜的钹、铜的小锣敲起来了,杀戏开演。只有喊叫,偶尔的唱腔也像在喊,没有弦乐伴奏,拿刀枪的男人穿着碎花长袍或拖着两条长布,在锣钹声中跳跃着,锐声说上一段话,就拿着刀枪,左手高举,双脚高高起跳,表演起来像道士在做道场。乐器只有锣和钹,用来敲打节奏,节奏并不狂野,也不紧迫,像西南少数民族生活那样不急不缓,永远让心在一边闲着。快节奏的时候,有人吹响了牛角号,还有西藏喇嘛吹的一种拖地长号,放在地上呜呜地响。他们不断重复跳跃、打斗。我终于看出来了,他们表演的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三国里的人物。

汉文化还是传播到了哀牢山中。这也许与熊家寨不无关系。这么山高水远的逃避之路,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平民百姓所为。为生计或者躲避平民百姓所遭遇的灾祸是用不着跑这么远的。也许,是他内心深处已经嗅不得一丁点汉文化的气息?这熟悉的气息不消失,他就会感到威胁。他只有走到一个连汉文化气息一丝一毫也没有的远方,心灵才会真正安宁下来。只是,他自己身上散布出去的汉文化气息是可以例外的,他不会感到不安和威胁。他不自觉地把汉人的历史汉人的文化带到这个原始部落。也许,他的身后有一个重要的事件,也许,他是倾国家之力追捕的要犯?正是他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千古悬念?

然而,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汉文化,用汉文字写下自己的墓志铭。一个讳莫如深的人,当他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愿意讲点人生的秘密,他害怕自己被历史埋没得无声无息没有半点踪影,生命结束得如同草寇,一抔黄土掩埋于荒野之地,生命就永远消失于荒芜时空了。但他必须用莽莽群山来隐藏,他仍然害怕,他也许想到了后人,他不希望被自己累及。他于是用古文字,以汉文字最隐蔽的表意功能,写下了谜一样的墓志铭。他只想等待朝代更替后遇到高人,可以来破解他的秘密,墓碑上的铭文至少给自己的身世留下了一份希冀。

晚上,月亮从峡谷升了上来,又大又亮,把天空云彩照得如同大地上的冰雪。大山却沉入更深的黑暗。

大西南偏僻之地,自古的化外之地,直到明代建文四年镇沅才有文字记录历史。据县志载,乾隆三十四年,镇沅发大水、地震,上空有星大如车轮或自北飞南、或自南飞北数次。又载,乾隆五十四年十二月,恩乐天鼓鸣,黑雾弥空,有巨星自东陨于西北。民国十一年,有人从北京带回一架脚踏风琴,事情记入县志大事记,成为1922年唯一的一桩事件……

雨后的山风吹来,人轻得像飘浮起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山拱伏于足下,呼吸透明,心亦空明一片。头上硕大的月亮,好像在飞,而幽黑峡谷中的熊家寨好像沉入了永恒的时间之海。

在山脊的水泥路上徘徊,直到一阵越来越密集的雨在树林里落出了声音。走进房子里的时候,我在想,一个人的决定,有时影响的不只是他的一生,是世世代代。他在作出人生的决定时,经过冷静思考吗?一个人走向西部,这是一条多么荒凉的路!它一闪念出现在想象中,心里就像爬过一条冰冷的蛇。我想,这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他们一定认为自己对社会与人的深切体悟与认识,是最接近真理的。因而,在漫长岁月的考验中,他们绝少翻悔后退。他们在异地僻壤获得了心灵的安宁。

一个人,数百年前迈开的一双脚,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渺无音讯,何况飘散在时间的烟雾中,早已洇去了痕迹。然而,西部的山水,偏僻而森然的风景,却将岁月的一缕悠远气息飘来,如时间深处的风拂过,带来了那些微小的但却与人生之痛紧紧联结的瞬间。

在南方的一些古老村落,正如祖先预料的那样,世世代代,事情一直沿着他们的想象前进,直到今天。在隔绝的环境里,时间的魔法把一个人变成一个连绵的家族,如同一棵南方的榕树在大地上独木成林。譬如湖南岳阳的张谷英村,张谷英就是六百年前从江西翻山越岭而来的人,他憎恨官宦生涯,辞官归隐,寻找到一个四面山岭围绕的地方,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个以他名字命名的村庄,二千多人全都是他的子孙。当年日本鬼子也没有找到他的村庄。

又譬如,贵州贞丰县北盘江陡峭的悬崖下,隐蔽的小花江村,当年一户梁姓人家从江西迁徙到了这里,他的石头屋前是湍急的江水在咆哮,屋后静默着屏幕一样的山峰,鸟翅也难以飞越。当年红军找到这个隐藏的险地,在峭壁间架设悬索,从这里渡过了北盘江。他们都是一个人的决定,却影响了一个氏族的去向与生存。这不能不说是生命的一个奇迹!

天刚放亮我就起床了,峡谷里被云填满,像一个雪原晶莹透亮,这天我去千家寨看一棵两千年的老茶树。几千米的大山都在原始密林下攀登,这不只是在挑战人的体力也是在挑战人的毅力,一切都到达了极限的状态。晚上回到九甲,腿脚连迈过门槛的力气也没有了,小腿、大腿都酸痛得抬不起来。去熊家寨的愿望再也没有可能了。

熊梦奇,留下一座墓碑给了历史。在苍茫的岁月中,它的神秘将一直穿越时空。

一户汉人

西部,让我陷入一个人的幻想——

他正坐下来休息,他太累了。在时间的深处,你看不到他。但他的确在休息,摸出一张小纸片,再从袋里捏出烟丝,把它裹了,吐吐唾沫黏合好,一根喇叭状的烟就卷好了。随着长长的一叹,一口乳白色的烟如雾一样飘向空中,瞬息之间就没了踪影。

这是一种象征,很多事物就是这样只在瞬息。无踪无影的事物遍及广袤时空。好在上帝给了人想象的能力,虚无缥缈之想其实具有现实的依据。他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烟一样消散。但后人可以想象他,塑造他。这可以是迁徙路上的一个瞬间。他或许是流民,或许是避难者,或许是流放的人,或许还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但毫无疑义,他是一个村庄、一群人的祖先。

他的后人卷起那支烟时,那烟已经叫莫合烟了。

莫合烟只有西部的青海、新疆才有,他要去的方向就是那里。这是一次向着西北的迁徙。

他来自陕甘,他有西安出土的兵马俑一样的模样。

往西北,天越走越低,树越走越少,草也藏起来了,石头和砂刺痛眼睛。他走过一片沙地,出现了一小块绿洲,但是没有水。他只是在一袋烟的工夫就穿过了这片绿洲。更广大的沙地,他走了一天才把它走完。

绿洲再次出现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先到者。他在渐渐变得无常和巨大的风里睡过一夜,再次上路。

他走了三天才遇到一块绿洲。绿洲已经有一座村庄,这是一座废弃的村庄,被风沙埋了一半。他用村庄里的锈锄头扒开封住门的沙土,住进了别人的村庄。他一住半年,这个村庄里的人又回来了。这情景西部常有。

他又遇到一片绿洲的时候,已经走了七天。晚上住在一堵土林下,听到有人在喊他,又听到了哭声,他也喊,他的喊声无人答理。哭声越来越大,拂晓时变成了哭嚎。

太阳出来时,一切平静如常,广阔的荒野什么也见不到,一片苍凉。夜幕降临后,喊声、哭声又起,天天如此。他想到了自己村庄被剿杀的人,想到了这些灵魂也许跟着他一起到了逃亡的路上。他害怕。他不知道大漠上的魔鬼城,风沙是能哭泣的。他不得不再次上路。

他得与风打交道了,有时是顺着它们,有时是横穿过它们,有时是逆着它们,风中的沙石越来越多,打在脸上有点痒。他被一团风裹进去,里面只有微弱的光,他再也无法看到远方,看到方向。他不知道沙尘暴,第一次与它打交道,他以为自己从此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以前,变化是一点一点的,他还可以联想到远去的世界,现在,沙尘暴像一股洪水冲断了这样的联系,他以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世界了。他开始惊恐。

几天之后,太阳出现了,远方的地平线也出现了,他才知道这是一阵风,一阵长长的比梦境还长的风,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见到过的风。他从此要与这样的风打交道了。

沙漠是怎样出现的,他又是怎样走到了沙漠的深处,是怎样又找到沙漠深处的一片绿洲,这样的信息在他的后代传递着生命的过程中消失了。

大西北沙漠中那些把一个满天石头或沙子的地方取名叫做汉家寨、宋砦或是别的标明自己汉人身份的地名,至今住的不过几户、十几户人家,干打垒的房子,都是泥土与红柳条筑起的土房。这是来自陕甘的迁徙者最终落脚的地方。他们的生命在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搏斗中,一个接一个殒没了。但生命依然在继续。

千年历史中,他们陆续迁徙到了这里。与南方一个人的迁徙繁衍出一个大家族不同,塔克拉玛干沙漠严酷的环境抑制了生命的繁殖力量。他们在大漠深处的生存如同芨芨草,在适应与抗争的过程里生命的火种不能燎原,却持续不灭。

他们与北方的走西口、闯关东不同,那种迁徙大多与灾荒和生存有关,而他们长途迁徙与战争和围剿相关,与异族、宗教相关。血腥的历史浸染了这块土地。常常是一个民族或一批人居住,之后,杀戮到来,这里又变成了另一个民族另一批人的居住地。甚至,佛教与伊斯兰教也在这里更替。

这几乎就是那条丝绸之路,也是当年玄奘西去取经的路。我在昆仑山下塔克拉玛干南面行走,我看到了公路上踽踽独行的人。就在这个人从我车窗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看到了他迈出的脚——一双粗布鞋包裹的脚。在这样广大的沙漠世界,这迈步的动作多么微不足道。但这个与我相遇的人仍然立场坚定,交替举步。百里外的村庄,得靠人的意志和毅力抵达。

沙漠里生活的人,都得有这样顽强的意志。

一阵风沙袭击,沙瀑像白色云雾飘过黑色路面,紧随后面的黑暗如墙移动,只在片刻吞灭了一切。车子急刹中差点翻下公路。这是车灯也射不穿的黑暗之墙。车外的世界不见了,那个踽踽独行的人也被风沙吞没。车窗关死,我还是闻到了浓厚而呛人的沙土腥味。嘴唇紧闭,牙齿里仍然有沙粒嚓嚓磨响。

沙暴过后,千里戈壁是现实的洪荒时代,阳光下的沙石,泛出虚白的光,灼伤人的目光。抬头看见一片片的绝望,不敢相信这片地球上灼伤的皮肤,会有穷尽的一刻。它被天穹之上狂暴的太阳烤干了、烧毁了。黄色、褐色、白色,一条条伤痕从昆仑山斜挂着泻了下来,大地向着沙漠腹地倾斜,石头的洪流,大海一样宽阔,没有边际。

云朵,躲在地平线之下,与戈壁一样从地平线上冒出来。它们紧挨大地的边缘,没有胆量向辽阔而靛蓝的苍穹攀升。迁徙者也许曾朝着天边的云朵迈步,相信云朵之下的雨水和绿洲。

地平线是一条魔线,把布匹一样的戈壁抖搂出来。太阳的火烈鸟向着地平线归巢。车朝向浑圆的太阳鸟跑,弯曲的地球微微转动。太阳被追得落不了山,悬在前面,落像未落。

一座水泥桥,桥下石头汹涌,在人的咽喉里涌起一阵焦渴。桥在干渴里等待昆仑山冰雪融化的季节。它在沙里已经有些歪斜,像渴望到无望的人萎靡了精神。一年一度,夏季浊黄的雪水裹带着山坡上的沙石,从这里冲进沙漠,一直盲目地冲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这是沙漠绿洲生存的唯一原因。

前方出现了沙枣、杨树。这是于田的地盘,一个村庄出现。

进村里,去寻找水源。一排杨树后,一口篮球场大小的水塘,塘里的水发黄。于田人叫它涝坝水。它是昆仑山冲下来的雪水贮存起来的,一年的人畜饮用就靠这塘水了。

走进一户人家,男的是这个维吾尔村唯一的汉人,姓刘,许多年前他从一个汉人的村庄迁来。正是维吾尔人的古尔邦节,他们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吃着炖羊肉。女主人下了炕,把地窖里藏着的冰取出来,放上糖,端给我。这是天然的冷饮。它那杏黄的沙土颜色,让我感到不安。茫茫戈壁,黄色是让人陷于绝望的颜色。绿色,只是幻觉。白色是飘渺梦想——那是昆仑山上的积雪、天空中的云朵。在黄色泥土的平房里,如同走进了泥土的内部。泥里的光幽冥、暗晦。黑暗中发亮的黑眼睛,汉人的黑眼睛,是两个怯生生的孩子朝我打量。

男人不吭声,一个奇怪的人,几乎不会说话。出于什么禁忌,他家院门经常落着一把挂锁,到节日才打开一下,平常出入须翻一人高的围墙。停在院内的自行车也从围墙上扛进扛出。院内的一棵杏树是用洗手水养活的。树下两个铁皮箱,用来取水,由毛驴把装满水的铁皮箱运回家。水,也从围墙上抬过来。

吃过饭,男人去看他种在沙地上的哈密瓜。一根拇指大的塑料管,相隔十几公分伸出一节草根大的短叉管,从水塘抽上来的水,从这短管里滴落几滴,哈密瓜就能发芽了。生存的智慧用在了对水的精确计量上。

这个祖先从陕甘迁来的人,已经忘记了还有一条日夜奔腾的黄河,忘记了那土地上灌溉的水渠。他融进了沙漠,不再知道沙漠外的事情。不知道这里的土地是大地上最干渴的土地。祖先的迁徙,已海市蜃楼一般飘远。

他坐下来休息,摸出一张小纸片,再从袋里捏出烟丝,把它裹了,吐吐唾沫黏合好,一根喇叭状的莫合烟就卷好了。相同的动作,多少世纪在一双双男人的手上传递。他递烟给我,我摇了摇头。他自己点着了火,随着长长的一叹,一口乳白色的烟如雾一样飘向空中,瞬息之间就没了踪影。

姓刘的男人在我起身告辞的时候,问到了西海固,那是他祖先居住的地方。他问那个黄土高原上水是不是也很金贵。

午后,一场风暴从北方的沙漠深处刮来,空气从灼热开始转凉,沙尘如同云雾在远处的地面上浮动,很快将吞没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这个叫托格日尕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叫库尔班吐鲁木的老人骑着一头毛驴去了北京。他走到策勒县时被家人追了回来。后来他又上路了,到了北京,见到了毛**。

我抬眼作最后的打量,高高的杨树就像梦境里的事物一样不能真切。我在逃离风暴的车里,看到它瞬息间卷进了风沙中,像梦一样消失。

大地上又变得空空荡荡。而村庄没有一个人逃离。汽车在沙尘暴前面狂奔,这个在沙漠像南方雾天一样习见而平常的事物,在南方人眼里却像沙漠怪物。其实,在它的面前,我无处可逃。它就像时间的烟雾,把世间的一切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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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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