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文是杨老师班上的学生,他出校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回家。田文的家在本市,不过不在市中心,而在偏远的郊区,坐大巴车约两小时车程。田文上车之后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窗外流光般的城市霓虹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他木然不觉,仿佛那些绚烂和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情绪跌到冰点。
“多愁善感的少年啊,你的额头有间上锁的房。”杨老师曾这样形容他。因为田文时常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田文人长得十分瘦小,肤色像冰皮月饼一般,白得没有血色。他是个努力刻苦的学生,为人很随和,偶有讨人嫌的男生取笑他像个丫头,他也从不生气。不过今天的他的情绪很差,阴郁的雾布满他的心里,又厚又沉让他喘不上来气。
田文是寒门子弟,家里在近郊经营着一间小规模的花卉批发店。那样的小店没有自己的花卉基地,利润很薄,但也能养活一家人。他很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后也如愿考上了W大。学校离家近,既节约了生活成本,又免除了亲人的思念之苦,田文一家人都非常知足。只是今年生意越发难做,田文的父母时常忧心忡忡,虽然在孩子面前极力掩饰,但田文早已成年,家里的难处他心知肚明,因此感到肩头的担子格外沉重。
田文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了,前面就是他家的花卉小院,茉莉和月季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他用力吸了一口沁人的芬芳,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田文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坐在院里的四脚凳上,手里拿着簸箕,扒拉着里面的青豆。她瘦削的身体略微佝偻着,满脸书写着生活的艰辛。
“妈,我回来了。”
田文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母亲看见他回家似乎并不吃惊,也没像往常一样起身迎接,而是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小文,你怎么回来了?”
母亲面目表情地问他。
“妈,我…我不想再念书了,我想休学……”
母亲手里的动作停顿下来,瞪大双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想念书,那你想干什么呀?”
一个清亮、尖细又极魅惑的女声从他右侧响起。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有时梦里也会出现。田文猛地转过头去,一身雪白长裙的杨老师就站在他家大门口。
怎么是她!田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杨老师很随意地靠在木门上,双脚拧成麻花,看上去两条腿都没有着力点,非常的不稳妥,妙的是她竟能保持平衡。屋檐下挂着的鸟笼里鹦鹉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她左手握着一把瓜子,右手两个指尖把瓜子挑起来,用门牙磕开了,又把瓜子壳捏在右手的手心。她悠闲得像个在花鸟市场看热闹的人。她歪着头冲田文笑了笑,那挑动的眉毛和眼角分明在告诉他:“逮到你了!”
田文楞在原地,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因为这一切太出乎他意料了。
“说吧,你不念书想干什么?”
杨老师继续发问。
“他想死!”
这三个字充分运用了中国传统武学中的狮子吼神功,那声音直冲云霄气势如虹,本来绞着腿站立的杨老师就下盘不稳,被这吼声吓得一个趔趄。怒发冲冠的田文父亲,看见偏偏倒到的杨老师连忙扶了一把。
“杨老师,不好意思啊,我是个粗人,吓到你了。你看孩子这不争气呀……”
田文长得很像他的母亲,斯文、秀气;他父亲一看就是老工人的身体:结实、有劲、说话中气十足。杨老师一见他脑子里就响起那句“咱们工人有力量!嗨有力量……”她还在心里默唱了一遍,觉得怪好听的。
“没事,您接着教育。”
杨老师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继续悠哉游哉地磕她的瓜子。
“爸,我真不想念了,我想回来帮家里看店,或者出去找一个工作。我……”
田文父亲看见儿子垂头丧气地跑回家本来就生气,一听说他要辍学更加怒不可遏。他不理妻子的规劝,抄起一把扫帚就向田文打去。田文躲避不及,右边胳膊上挨了一下。
“田文爸,您别打孩子手啊,他还要写字呢?过几天要考试了。”
杨老师没有丁点儿要劝架的意思,只是提醒“咱们工人有力量”,不要给孩子的学习带来不便。听了这话田文父亲立刻改为攻击田文的屁股,这下田文不躲也不行了。田文父亲当年是焊条厂的八级钳工,手劲大得吓人。田文窜天猴似的在院子里上窜下跳,左躲右闪,可惜院子太过狭小,转了几圈屁股上还是挨了好几下。
“哎对了,打屁股是对的,千万不要打到头和手啊。”
这时田文已经被他父亲追到屋子里了,杨老师探身往里喊了一句。她的表情既轻松又得意,还有那么点幸灾乐祸。她狂奔百里追击落跑学生,本该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可她的表现既不严肃也不愤怒,没有丝毫凝重感,反而悠闲潇洒得很。
外面院子狭小,里屋也不宽敞,只听田文在屋里连声叫唤,不一会儿又逃到了院里。田文的父亲紧随其后追了出来,这时杨老师拉住了他。
“田文爸爸,别再打了,您消消气。我来跟孩子谈,交给我来管,好吗?”
“是啊是啊,你让杨老师跟孩子说吧,老打他也不起作用啊,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儿了。”
田文的母亲在一旁心疼了半天,干着急也帮不上忙,一见杨老师出面了,连忙趁机夺下丈夫手里的扫帚,把他拉到屋子里去了。
田文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抬了抬眼镜,对自己的老师哭丧着脸。
“杨老师,您看到我被揍很高兴是吧?还笑得出来?也不帮我拦着点我爸,看着我被打。”
杨老师不着急回答,她把椅子挪到院里那几盆茉莉的旁边,把田文也拉过去坐下。她说要和田文平等对话,两人好好聊聊。
“田文,田孟尝,你叫了个先贤的名字,怎么不学学先贤的精神呢?遇到小小挫折就放弃理想,你真是这样脆弱的人?你学过历史,孟尝君自小被父亲嫌弃,差一点被扔掉,他的生存环境不可谓不恶劣。可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韬光养晦、自强不息,最终在几十个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了家里的主事人,名声在诸侯国中传播,这才有了后来的孟尝君。如果他和你一样这么容易放弃,怎么可能成为三国的相国?”
田文咬着下嘴唇,头低低埋着,故意避开了老师的脸,把目光投向院子一隅的四季菊。夏夜清爽怡人的空气里弥漫着茉莉、栀子花、黄角兰和夜来香的味道,有种让人凝神静气的功效。人若被这馨香围绕,浮躁气也少了些。
“怎么不说话?跟老师说说你的想法。”
杨老师低头去寻他的目光,田文不得不抬头跟她直视。沉默了片刻,他决定向老师敞开心扉。
“老师,您也看到了,我家里的条件本来就差,今年的生意更差了。您别看我爸揍我的时候跟头牛似的,其实他身体并不好……家里负担我上大学很吃力,已经跟亲戚借了不少钱了。我不是真的不想念书,我只是想早一点出去挣钱,为家里分担一些。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虽然没有瞧不起我穷,但我和大家一起玩从来都是别人请客,而我永远都是囊中羞涩。我真的感到很难堪,我不想这样。”
说着说着,他的头又慢慢低了下去,就像墙角那颗藤本月季,因为缺水而耷拉着脑袋,病怏怏的没有一点精神。
杨老师两手交叉搁在腿上,因为凳子太矮,她只能把腿折着往回缩。她轻轻拍了下田文的胳膊,用微笑的眼神鼓励他。她喜欢说话的时候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也同样希望对方能报之以专注的目光。
“看着老师,听我说。你知道,W大的学费并不高,即便你家负担起来有些困难,不是还有奖学金吗?”
“可是,能考进W大的都是高手,比我成绩优异的人多了,上次我就没拿到奖学金。”
上次没得到奖学金的事让田文的自信心受了不小的打击,他始终耿耿于怀。
“上次不行,这次再争取嘛,机会多的是。就算没有奖学金,书也要继续念下去啊。经济上实在有困难,我来帮你想办法,总会解决的。田文,你相信我吗?”
杨老师的目光诚恳而热切,她是多么希望眼前的孩子能继续跟着她在学海里摇桨鼓帆、乘风破浪啊。
“嗯,杨老师的话我信。”
田文心里重新燃起希望,顿时像饮饱了水的植物,精神和力气都回来了。
“我刚刚跟你讲孟尝君,是想从精神上鼓励你,现在看你精神不错,我再从物质上刺激刺激你。”
起风了,院里的彩灯轻轻摇摆,杨老师脸上的笑容在灯光中显得莫测高深。
“杨老师,您别捉弄我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田文看到眼前这个一路追踪他而来,又磕着瓜子看他挨揍的老师,实在看不清她究竟意欲何为。
“不用那么紧张,老师不会害你的,”杨老师伸了个懒腰,把腿拉直了,她那清亮的眸子灵活地转动着,四下里扫一圈,然后对田文说:“你家的花卉园虽然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以后学校有什么活动也可考虑让你家送货。这可是笔不小的业务。”
“真的?”
田文瞪大了眼睛,杨老师的话让他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自己一跑倒跑出好事了。
“田文,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你家?”
田文根本无心思考,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
“很简单,有热心同学举报你,一查监控发现你从北门出校了。老师知道你家境不好,平时老实本分,学习上也很上进,你出校肯定不是为了玩乐,多半是回家了,所以我必须来抓你回去。之所以比你先到,是因为你出校以后得步行十分钟到车站,等车也需要时间,再说大巴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怎么可能快过我坐的出租车?这就是我比你先到的原因。”
“你再想想,为什么会被我逮住?”她接着说:“因为大巴车比出租车费时间。我比你先到,提前和你父母做好了沟通,我们达成了统一战线,你回来再说什么都是白搭,所以你才会挨揍,明白吗?那为什么你要选择大巴车而不是出租车作为交通工具呢?因为你穷,你没钱。那为什么穷呢?一是年轻无基础,二是家庭条件差,可第三点才是最重要的,你没有挣钱的手段。
“试想想,如果你中途辍学,到社会上你就是个高中毕业生,你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公务员你考不了,不是职校毕业,又没有一技之长,该怎么谋生呢?创业不是人人都能成功的。”
杨老师说的这些,田文不是没有想过,但人有时候钻进了牛角尖里,自己是出不来的,非得有人引导、有人拉一把不可。而杨老师就是专干这个的。
“老师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你揣着高中文凭又不努力自我增值的话,想在大城市找份薪资优厚的工作是很难的。没有体面的工作,哪儿来体面的生活?的确,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生活品质却有高下之别。能者多劳多得,我们的社会分配在设计和方向上是公平的,以后会越来越公平。难道你真想守着家里这个小园子,每天思考着哪家的白菜便宜度日吗?如果只是这么低的物质和精神追求,那你为何要寒窗苦读十几年,拼了命地考上W大呢?我不问你对不对得起父母和老师的期望,只问你对不对得起你自己?”
田文听着越发沉默了,他虽然不言不语,但心里颇受触动。他不是对未来没有规划和设想的人,只不过因为缺乏社会经验而低估了困难,加上性格比较懦弱,缺乏强大的驱动力,所以一时脑淤塞了。杨老师见过不少像田文这样的书呆子,对付他们可谓经验丰富,个个都是手到擒来,迄今为止还没有不受教的。
“老师可以付出比你多十倍的车钱,用了不到你一半的时间抵达目的地,同样的,也有人能付出比老师多十倍的钱,以更高效的方法比我预先达到目的。这就是现实中的差异。想凡事做到最好当然得要有心、要用脑,还得要有经济实力。要想以后的人生过得游刃有余,而不是处处捉襟见肘,在求学时期打下什么样的基础就至关重要。出入社会就像行走江湖,大侠,你得习得一身本领才好出去闯荡啊,否则出去了也是碰得头破血流,还不如去荒村野店当个跑堂的。当然了,店小二也没什么不好,可大侠有白马骑、有银子使、有香车美人,受众人仰慕,又好不好呢?你用心想想,是学好了本事出去当大侠呢?还是现在就打退堂鼓去当跑堂的?”
有的人喜欢沉默是因为害怕喧闹,用消弥自己声音的方式为这个世界降噪;有的人喜欢沉默是因为傲慢,对与周遭一切事物交流的不屑……还有的人表面沉默着,大脑却飞速运转在复杂、矛盾的思考之中。排除了外界干扰的杂质,思考或许会更加高效和理智。
田文两手交替着去掰自己的指关节,有点像练武术的人活动筋骨,其实这是他思考时的惯有动作。杨老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耐心等待着他的决定。
“杨老师,这个时间还有大巴车回学校吗?”
田文抬头看着他的老师,目光坚定而热切。他看上去下了很大的决心,整个人带着股死不旋踵的傲气。
“有。如果没有,老师打车带你回去。”
十分钟之后,老师和学生两人登上了回市区的大巴车。当晚十二点之前,杨老师把田文送到了男生寝室楼下。
“杨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田文害羞得脸都红了,他自以为是个成熟的绅士,让一个女人送回寝室,这难道不会让人耻笑吗?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笑话。可杨老师并不领情。
“老师不用你送。只要我孤身在校园里走上两分钟,护花使者很快会一拥而上,你可相信啊?”
杨老师站在夜里像道雪白的影子,对着她看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只有在她笑的时候整张脸才清楚明艳起来。
告别田文,杨老师步履轻盈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为人极度自信却从不盲目,她对自我的认知准确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技艺非凡的猎手终于在狩猎季的最后一刻捕回她的猎物,而学生们没有不受教的,因此她内心颇具成就感。她一路欢快地哼唱着,决定回家之后再跳一遍蛇舞部落的祭祀舞以庆祝胜利。
凡事既有开始就有结束,然后接着另一个开始,再结束……人生是个圆环,她在无穷无尽的循环线上乐此不疲地奔跑着,从不去想停下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