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訾奶娇和那个男人的第二次见面仍是偶遇。
他像是传递信息的天神赫尔墨斯,最擅长出其不意和制造惊喜。他的嘴唇言说爱的蜜语,他的翅膀鼓动沸腾的空气。在她眼里,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宛如神迹。
入冬时节,清晨比夜晚更加寒凉,柔软舒适的被窝仿佛情人的怀抱,常拥着她直睡到日上三竿。冬天里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此。在没有烦恼的时候,訾奶娇的睡眠习惯和动物幼崽差不多,一沾枕头就梦周公,她嘴里偶尔“嘤嘤”几声,很快就在溶解在黑夜里了。
这天清晨,大地仍被黑暗笼罩,訾奶娇竟然早早地醒了。因为住所离海近,时常听到海风吹哨般的呼啸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误以为是聒噪的风扰了她的清梦。
怎么又吹这样大的风?还睡不睡呢?她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四角吊灯,整个人完全清醒了。昨晚难得她没有熬夜,墙上的钟表显示此刻是六点整。她在温暖的被窝里尽情伸展着四肢,懒懒地打了两个呵欠,然后猛地蹬掉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寒冷的冬日早起的确是需要意志力和爆发力的。
訾奶娇看向窗外的天空,天色好似水墨,虽然已不是完全漆黑,但那金色的光还未穿透黎明前的黑暗时,她的心情和天色一样压抑,即使多次深呼吸也不能缓解。
去海边走走吗?去海边走走吧。在寒冷的冬日清晨到海边吹风,听起来或许有点荒唐,但訾奶娇有自己的想法。她粗略计算了从家里到海边的路程,大约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太阳正好跃出海面。那该有多美!
訾奶娇心中顿时激荡起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好像虔诚的教徒即将前往光荣而伟大的地方祈祷。她认真收拾了脸面,梳理了头发,穿上长裙和羽绒服,仍旧趿着那双绒毛短靴跑出了家门。她一边小跑一边检查自己,除了脚上简陋点,其他地方都挺像样。不错,很好。她对自己特别满意。
寂静的街道,只有凛冽的寒风和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平时叽叽喳喳的鸟儿齐齐地静默了,不知躲在哪里避寒。街上来来往往的,多是早出或晚归的车,行走的人倒真不多见。訾奶娇瑟缩着肩,顶住风往前走,虽然寒冷异常,她却一刻也没有退回去的想法。
通往海边的路上,有一条和街道交叉的废弃铁轨,不知道是哪年修建,也不知道它被使用了多少年。铁轨两侧和铁轨表面布满杂草,裸露出的部分伤痕斑驳,石子路磕磕绊绊往海的方向延伸,其间野草横生,看上去孤独而荒凉。可对比这座城市的过分精致整洁,它的不修边幅反倒让人觉得自然亲切。城里的人从不嫌它老旧碍事,即使匆匆路过,也总对它报以欣赏的目光。生锈的铁轨于是成了这座城市边缘独一无二的风景。
訾奶娇很喜欢在废弃的铁轨上跳来跳去,被废弃了的东西却能给人以安全感。就像这铁轨,如果它还繁忙,那就是个要命的东西,任谁都会躲得远远的,如今虽然废弃却意外承载了许多人的快乐。小时候訾奶娇喜欢跳绳,可因为个子瘦小,每次想加入集体都被同学们嫌弃。大家只让她站在最后面当个“冬瓜”,就是替补的意思。后来她长大长高了,早过了玩跳绳的年纪,但童年的遗憾总想要去弥补,导致她现在但凡看到类似跳绳的两道线性物体,总要上去蹦一蹦、跳一跳。即便没人相陪,她一个人玩儿也能开心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她沿着杂草丛生的漫长铁轨一路跳着过去,越往前房子越矮、越少,大海粗重的喘息声也越近。她与大海,已是近在咫尺。
海边的人并不比冲上岸的贝壳更多,稀稀疏疏有那么几个。天色逐渐明亮起来,照亮这座城市的夜灯像海水的泡沫般消失了。訾奶娇面向大海站着,缩着肩抱着双臂,身体虽然寒冷,但她迎接光明的心却是炙热的。她视野尽头的左右两处岬角,黝黑的礁石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太阳就快要升起。
“汪汪!”突然一声狗叫,把訾奶娇吓得一激灵。怎么会有狗叫呢?明明没看到狗啊。訾奶娇四下张望,发现离自己十几米的距离站着一个男人。她是个近视,眯着眼又仔细看了看,原来真的有只大狗从海里钻了出来,直奔那个男人而去。
“别甩水了,别甩……”
耳边传来那男人和狗说话的声音,听着似曾相识。訾奶娇很喜欢狗,又好奇那一人一狗出现在海边的缘由,于是试探着向着男人和狗靠近。
“听话一点好吗?不要乱动了。”
男人正拿着一条大毛巾给湿漉漉的狗子擦着身体。真是好大的一条狗啊!它的毛是金色的,又密又长,四肢粗壮而有力。它“哼哧哼哧”地喘着气,被主人摁住狗头了还不老实,总想往外蹦哒。
这时,男人和狗都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狗狗吠了几声,男人回头抬眼一看。
“又是你?不穿袜子的小姐。”
眼前的这张脸不知在她梦里出现过多少次,每次都模糊而遥远,这一刻却无比真实。她意外极了,心内狂喜不已,这不就是她一眼爱上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男人放过了手里的狗,毛巾随意地扔在包上,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离她仅有半步的距离。他微笑的眼睛看着她,眼神格外清澈明亮。原来是太阳啊,不知何时已跃然升起。訾奶娇自小崇拜太阳,臣服于它滋养万物的强大力量。此刻她把他当成另一个太阳,看着他的笑容,仿佛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熠熠生辉。大海粗重悲伤的喘息也轻快起来,波浪不再有气无力,热情澎湃地扑向她……所有变得美好的一切皆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