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秀

第六章 白秀

奉嘉元年,帝命迁都白秀,原京城更名昌湮,由是大权南移,不可返也。无人反对,因为皇帝正是从南边起家的,须得顾其根本。

奉嘉五年,有车初入白秀,繁饰甚少。然其鞍乃银制,此银名为黄墟银,取黄粱一梦,醒来方知万物为墟之意,其价可抵黄金,且有价无市,仅供皇室专用。

皇帝其人勤俭低调,自己出行很少用这样的阵仗,不过对于值得礼遇的人,他却会用这种方式迎接。上一个乘此车入白秀的是一位大儒,已近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犹如壮年,思辨策论亦十分惊人,帝奉为上宾,赐其刊印之权,往后其著书立说有司会帮忙广印多发,帮助其思想的传播。那位一向自持的大儒当场眼泪哗哗,被皇恩砸的眼冒金星——

这类似于现代发传单,多发点总有被人多看到的可能,不同的是古代效果更加显著,因为成本原因市面上刊印的书籍并不多,如果有稳定的出版社绝对是幸福得冒泡的事情,皇帝就是最可靠的出版社。

这次来的又会是谁呢?不管是谁,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慕了,能被皇帝这么请一遭,日后绝不会寂寂无名。

“聂兄即将远行?”

“是。”

“欲往何处?”

“白秀。”

汉子沉默了一阵,说:“桃溪仍然欢迎聂兄归来,如若聂兄愿意。”

对方微一颔首,身影没入车帘,像他臆想出来的一个梦。不一会儿,身影又拨开车帘,锦绣暗纹如月华,一触即收,那人手里忽然就多了个沉甸甸的瓷瓶。

“此物可保桃溪不为外人侵扰,但若是伤及无辜,或是对同族人用,必遭反噬。记着了吗?”

没有回应。

一张脸探出车帘,疑惑道:“为何不语?”

正措辞要发誓的汉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他竟然没戴斗笠。一张面孔近乎灼烧的艳,连女子看了都自愧不如,目光却审慎而抽离,耐心而冷静。从汉子的视角看去是仰视,线条流畅的下颌线美得惊人,让人想伸手触摸……

他结结巴巴地说:“聂……聂兄放心,我……定会守着承诺,等……等你归来。”

闻言,对方满意地又回到车中。

汉子想起一事:“聂兄将离去,云花可怎么办?”

“不必忧心,我亲自带走照料。不过此事不得对外人提起。”却是警告意味了。

汉子明白。花本不是平常花,艳杀人;人也不是平常人,瞧他衣着非显贵不能有,还有那容貌……他唯一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当作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才最安全最可靠。

车内,“显贵”默默用茶壶给他的宝贝嫩芽浇水,不知道汉子看到是何感受。

“云花,我的云花,你可一定要长起来……”年轻俊美的青年脸颊轻轻贴在嫩芽上,神情认真又期盼。

声音真好听啊,不像男性常有的低沉粗哑,反而凉滑悦耳,踩着诗的韵律,每一个字都能独自起舞,华丽又浪漫。当他饱含情感诉说时,就像吟哦一首情诗,听得人心弦微颤。

想不到大燕还有这种妙人。

他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等她能够看到这个世界,她想看看他。

桃溪地处深山僻谷,距离白秀看似很近,实则要花费不少功夫才能到。光是出山都花了五日,出山后官道好走了些,但也总有弯绕之处,不可疾行。

驾车者有时会注意车里人的动静,但对方很平和,没有烦躁动怒的迹象,终日在车里侍花弄草,倒像出门散心的。他于是安心不少,专心驾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青年轻描淡写地将一只花盆里的杂草拔掉,花盆歪在一边,盆里的花也折了。还有一株草,叶片上是细细小小的淡黄虫蚀,枯败之象十分明显……

类似的还有很多,唯有一株小小幼苗,他每日精心照料,浇的是清晨的露水,晒的是柔和的曙光,松土的是当地一种特殊的蚯蚓,所在之处土壤松软。

幼苗不负所望,成长得很快,渐渐孕育出一个青涩稚嫩的小花苞。此时白秀已然临近,青年想,兴许到了,这花就要开了。

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孟晚流也在卯足了劲儿开花,她想,等她开花了,金手指肯定和从前一样会来的。

当城门士兵检索到他们时,日光又朝着午时的方向轻轻跳跃一步,光线巧妙地透过窗棂照在青绿的花骨朵上,孟晚流犹如触碰到某个契机,舒服地伸展肢体,细微的“啵”的一声,她成功了。

她伸展的不仅是躯体,还有感官。原本寂静单调的世界渐渐注入五感,于是她看见美而不详的青年修剪枝丫,车外喧嚣嘈杂,一派独属于都城的热闹繁华。

她听见有人询问:“路引何在?”有人殷切地说:“这儿呢,大人。”通过以后则是:“啊,终于来白秀走了一遭,果然名不虚传!”

凡此种种都是自由的感觉,她有些欣喜、有些雀跃,在经历了由静到动的等待后,她竟有种活着真好的感慨,终于不用在冰冷的泥土里与世界隔离了。

青年似乎察觉到什么,朝她看了一眼,一眼之下,忽而轻轻笑了笑,“开了?”那般温暖的眼神,像看待很珍贵的宝贝,也像同旧友熟稔亲切的絮语,孟晚流险些以为他认出来她了,可是他的眼神那么平静,如若他将她认出,一定不会这样云淡风轻。

她又缩回鸵鸟状态,装作无事发生。只是花型已定,她是一朵盛开的花了。

皇宫不似从前巍峨壮丽,乍一眼望去甚至有些寒酸。白秀毕竟不是百年都城,宫廷的修缮不足,又兼皇帝崇尚质朴,迁都后并未大兴土木,是以各方面都差前朝远矣。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百姓的状态,白秀人温文有礼,待人热情,目光里满是生气,不像青年曾经看到的死气沉沉、僵硬麻木。

这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了。

百姓好奇车里人是谁的同时,宫里也有很多人好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跷足以待。

好在对方并未让他们久等,利落地进宫面圣。

长衣漫卷,身如玉立,远远而来的姿态从容而优雅,是许多官员在朝中几十年也学不会的好姿态,礼部官员下意识从中挑茬,却发现根本没有可挑的错误。

那是范本。

远看看气度,近看就不由自主过渡到容貌了,这一次却不是不由自主,而是摄魂夺魄了——容光之盛,让人一瞬间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些踌躇满志,那些礼义仁德,那些规矩尺度都被抛到脑后,让人只想真情实意为之感慨。

眉是远山长,如墨痕平滑延展,行到尾处轻轻一收,挑出陡峭的转折,其下一双眼细而长,稍有差错便显薄情寡义,可他没有,瞳眸是纯粹的黑色,圆而深,像被清水濯洗后的石子,眼尾则微微上扬,开阔收束,落成狭窄的浅滩,将多余的情绪都搁浅于此,是伶俐干脆的一把刀。

可含笑风流,可横眉怒目,万般神态皆由他取。

他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聂云卿拜见陛下。”薄唇轻启,温凉的嗓音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某些贪杯的大臣想起了自家酿的酒,算算年头也该取出来喝了,不知道能不能比这声音更醉人。

青年遥遥一拜,所有人的目光顺势转向了皇帝,他们潜意识里想知道皇帝会怎么对待他,然后他们看到他们的陛下亲自上前扶起他,嘴边道:“爱卿请起,爱卿是有大——”功字没能出口,他就对上冷凝的视线。

陛下,朝堂之上,有些话不可说。

皇帝顿了顿,改口道:“爱卿是有大才能的人。”虽然在场除了他,大概没人会信。

“哦。”

皇帝:???

群臣:???

人可以这么嚣张的吗?

可他不仅说了,还很坦然地说了,让皇帝的脸面怎么挂得住?

果然,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态度无声就疏远了,冷淡道:“爱卿舟车劳顿,想必也是辛苦了,可要沐浴一番?”

“有劳潘公公带路。”青年很上道地答。

皇帝脸色更不好了,一脸以为捡了个宝结果捡了根草的落差感。

这时丞相劭清流出列,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臣没记错,这位聂兄台至今并未立大功,却对陛下三番不敬,未免太不知事了吧。”

此语道出了多数人的心声,群臣同仇敌忾地看向某个花瓶。

“哦,那臣自行解决一下。”青年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皇帝似乎头痛,准了他的请求,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阙,眼神叹息而歉疚。

不久后,潘公公给他带了个小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初鉴劭清流已结朋党,何人尚不可知,且因其极善蛊惑人心,朝臣都容易被牵着走。陛下小心。”

自大秦亡后,他再也没有写过端方的楷体,仿佛与过去决裂。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是朕对不住他。”

“为何?”潘公公不明,皇帝给了他机会风风光光地回来,是他自己不把握。

“因为朕没给他堂堂正正作为功臣的理由。”

潘公公仿佛悟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白秀这一成不变的局,应当快有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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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不能言明,于外人来说也就没有,那么怎么臆想怎么脑补都是他们的事情,你没有一点主动权。这也是为什么某些特工即使完成了很多重要任务,却到死都不被广大人民理解甚至知晓姓名。

很多时候某些最惊天动地的事情永远是悄无声息进行的,让人只知其名却不知真正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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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拯救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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