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宴

第七章 一宴

尽管皇帝十分生气,还是尽足了地主之谊,给聂云卿安排了一个住宅。宅子从外看很普通,里面却应有尽有,还配备了仆人。

孟晚流才算满意。这皇帝没那么忘恩负义。

然而当晚宅子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聂云卿正在研墨写文章,写至投入时忽然天降飞光,把他眼前的纸映的雪亮,他只来得及侧身后仰,就被后方围追而来的剑制住了。

孟晚流早就发现,下意识想像身为兵刀时那样飞身把刺客击退,却忽略了她只是一株花的事实,用力到一半,泥土巨大的吸引力迫使她不得不量力而行。

想什么呢,她现在甚至不能说一句话,还妄想救他?

于是局面最终走到不可控制的一面,聂云卿被牢牢掌控,毫无翻身之力。

孟晚流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小命要是交代在这里就太亏了。可聂云卿看上去倒很冷静,语调平缓地问:“诸位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挟持他的人手上力度松了松,离他的颈项远了点。

“聂云卿,你可记得我?”

一人推门而入,摘下脸上蒙着的布,眼里血丝密布,有种异样的执拗和说不出的癫狂。

“记得。先帝的一条狗。”他语声轻慢,眸光如琉璃冷透肺腑。狗到朝代都换了还天真妄想能回到从前,真是疯的不轻。

那人几乎瞬间就暴怒了,却被身边之人伸手拦住,那人也摘下黑布,彬彬有礼地一揖,“黄兄性躁,多有得罪,望聂大人不要放在心上。我等来是为复国一事,聂大人曾为陛下股肱之臣,流落至此难道不会不甘心吗,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定能重整河山……”

聂云卿微微一笑,目光轻佻地落在他脸上,“陛下已逝,你以为你还能将原来的大秦原封不动的搬回来?”

被那一笑惊艳到心跳如鼓的人顿时明白他是被拒绝了,想了想他又改口道:“我已事先查到宗室遗脉的下落,你且在新朝做你的官,关键之时能提供线索就好,也不求你一同谋事了,事成你要什么,能应的都应你。”

“应我?那我要尔等放弃谋算,陛下将既往不咎。”这个“陛下”指的显然不是方才所说的陛下了。

“既然聂大人软硬不吃,那我就多有得罪了。”

“朕在,谁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打开的力度大多了,门板轰的一声倒在地上,一行队伍浩浩汤汤冲进来把人围得密不透风。

鲁莽的蒙面人第一反应就是把聂云卿再次控在刀刃下,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刀颤颤巍巍几次划过聂云卿的脖颈,留下几道血痕,看得孟晚流心惊胆战。

后来皇帝身边一个神箭手准确地射中蒙面人的手掌,聂云卿才得以逃脱。

皇帝半摊着手,目光殷切,无声在说:“来,来,到朕这儿就安全了。”

可聂云卿看也不看他,明明已经在交战区外,又匪夷所思地折返回去抱了一盆花出来,中途还险些被砍了一刀。

皇帝:???

孟晚流:???

她是谁,她经历了什么?

如果不是他又回去救她,她都不知道她面临着生命危险——她只是朵花,哪怕是毒花也经不起踩踏事件,刚刚差一点她就被人踩中根茎,是聂云卿恰好赶到才让她免遭劫难。她都不确定聂云卿在挡她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误踩。

聂云卿紧紧抱着她,连盆一起,看着很傻很滑稽,周围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他,只有她能体会到他胸膛的温度和急促的心跳,一声声,入耳入心。

她也跟着一起傻了吗?

再次细听,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趋于规律,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他将双手环抱她改成单手抄着她,走到皇帝身边再次回头时,眼神的温度骤降,对面,妄图造反的人都被死死捺住,不甘又恼怒地看着他。

“我皇圣明,却也容不得宵小肆意妄为。尔等不知悔改,便再无回头之路。陛下,送他们上路吧。”夜幕降临,皇帝来时有亲卫在近处用火把照明,此刻全都一股脑照在青年的面上,一半是浓烈的明,一半是斑驳的暗,如戴了半副面具的妖,噙着险恶的笑。

该听吗?没有人敢出声。这是太过违背常理的人,让人本能地不信。陛下会顺他的意,还是会留有余地?

皇帝看了眼神色不明的青年,没接腔,语气沉凝地说:“尔等可知如今已是大燕了,再要闹腾,尔等也算是在犯上作乱,朕说的可有错处?朕想留尔等说出还有何人参与其中,然,聂爱卿执意要送尔等上路,那便,送吧。想必他定有后手,不必从尔等口中问询。”

围剿的将士:……

孟晚流:……

连聂云卿都少见地呆滞了一下,没想到皇帝能听从他的意见。怎么能,那么信他呢?万一他……

万一……

就地斩杀前朝余孽后,聂云卿肯定不能再住这儿了,皇帝便让人从皇宫里辟间屋子让他先住着,回程时两人同坐一辆马车时,聂云卿罕有地沉不住气,问:“陛下就不怕臣只是为了泄愤,所以连线索都不顾了?”

“不可能。”皇帝果断摇头,笑看他:“这世上,谁都可能泄愤,唯你不可能。朕与你相识那么多年,从未见你失去理智,你对一盆花都比对他们上心。”他意有所指地瞧了眼聂云卿怀里的花。

那当然,她和他认识多久,他们和他认识多久……不对,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穿越至今连句话都没说上,能有什么交情?

她蔫哒哒地垂下脑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啊。

“谢陛下信臣。”聂云卿说着,不动声色把花往怀里移了移,阻挡皇帝的视线。

皇帝哭笑不得,“你是有多爱这花,它有何来历吗?”

当然有来历,它是他为皇帝准备的最后一张牌,无论如何他该直接坦白的,可皇帝就坐在他对面,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更无法把怀里的花递过去。

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马车一顿,不再向前行进。皇宫已到,这话题也就暂时止住了。

可他知道,他得从长计议了。这张牌,他不想交出去。

皇帝听从建议,在原宅附近设下埋伏,久未等来同伴的人忍不住前往宅子探看,一看之下被抓了个现行,顺藤摸瓜又牵连了一批人,皇帝视情节轻重公平处置。

由是民间对聂云卿的评价虽然更加两极分化,官场却有了变化,至少明面上是敬畏的——如果你曾距离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遥,你会愿意亲手摧毁吗,你能做到如此干脆利落吗?

他是贰臣,却是绝无仅有的贰臣。他的背挺得比谁都直,让你怀疑你的信仰和价值观是否是一种悖论。

三日后下朝,聂云卿刚回府就收到消息,劭清流给他发了帖子,请他去府上赏花。

他看了眼当空的毒辣日头。已近初夏时节,哪有什么花能赏,也就他那朵小毒花不受影响。

但身在官场,最忌的就是一根筋和直肠子。

他从容赴约。

天很热,马车里更闷热,聂云卿一身衣物已经尽量清简,但他额角之上仍渗出了些许水珠。

孟晚流斜在他衣襟上,他额上的水珠从哪酝酿又从哪滴落,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过分亲近的距离让她发晕,她也热啊,心热。

三日前聂云卿借宿皇宫,她夜里与花盆抗争,最后不知怎么还真脱离了土壤,获得了用根须活动肢体的能力。翌日聂云卿从梦中醒来,瞧见她孤零零躺在地上,连衣服都没换就把她捡了起来,看似淡定,手却有些抖,“没事吧,一定没事。”

他将她日日放在袖中的锦囊里,口子张大,她竟奇迹地没有依靠土壤活了下来。

设宴地点是在凉亭,说是凉亭是真的名副其实,也不知为什么,一靠近它就有一种寒凉之气袭来,在初夏的天气里,仿佛一场美梦。

凉亭里备有瓜果,以各色精致的琉璃盏盛着,舞裙飘逸的女子则在凉亭外的假山上翩然起舞。一切都好,就是最该有的花难觅芳踪。

聂云卿到时,已有不少官员到了,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如今的聂云卿地位微妙,浊的那部分畏他行事古怪,清的那部分又反感于他身仕二朝,他夹在其间,不可谓不尴尬。

因此,没有群体的他成了异类。

但他也不至于被无视,席间频频有人看他,无他,人人都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

不知隐居隐穷了,还是刻意而为,聂云卿一身白衣就来了,宽袍大袖被风吹得翻起卷儿,显得其人仙风道骨。

不对,那唇一线轻红,薄而艳。那襟上缀了朵紫花,在茫茫雪色中兀自妖娆……

哪有什么仙风道骨,分明是艳鬼日行。

最后还是这个设宴的主人给了“聂可怜”冬日里的一把火。

“聂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劭清流待人永远三分笑。

“哪里哪里,托了大人的福,才能赏到这般好景。”

朝中二奸含笑对视,孟晚流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四个字,“狼狈为奸”。她仿佛看到两个大反派终于碰了头,准备对正义的势力迎头一击。

一束极有穿透力的目光戳在聂云卿身上,聂云卿面不改色,倒是孟晚流被戳得有点坐立不安。

目光的来源让她有些惊讶,是一个青年。

那青年面孔尚显青涩,显然入朝不久,他身边已有同伴,且都是衣着朴素目光坚定之人。人以群分,他的品性不难看出。

但让她惊讶的是,这人长得过分好看——

书里的才子书生仿佛都被他赋了形,只是才子没有他的清正端方,书生没有他的安稳从容。

他的眼底眉梢,都为山水所作。

相比于聂云卿,这个人的容貌更符合大众的审美,这个大众自然也包括孟晚流。

孟晚流看啊看,看啊看,忽然,眼前一黑,然后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什么在耳畔有力而规律地跳动,那么温热。

他居然把她放到衣服里面了!

近距离地贴着一个男人的胸膛,还是最最重要的心脏,孟晚流一时不知做何反应了。她只觉得很热,很闷,心都快和聂云卿跳成一拍了。

她不就看了一下美男吗,至于吗?

在官员们忙着恭维劭清流时,聂云卿淡定地把衣服捂得死紧,生怕露出一点春光,有意前来搭讪的人见状以为他不欢迎自己,就悻悻而返。

劭清流客套地唤他认识认识人,方才还拒人千里之外的聂云卿倒是上道,愣是把走流程的寒暄变成了深入友好的漫长交流,一席话后,他初步打入了白秀官场的小圈子里。

对于他的能力,孟晚流就没质疑过,如果他愿意,能把人家家底都套出来。她更好奇的是那个青年。

聂云卿的衣服不知不觉被她挣开一条缝,她从缝中窥探外界。

青年似乎不是自愿来的,因为他和他的同伴看起来都很漠然,倒像是混点交差。

看似糊涂实则精明的劭清流却不会放任他们置身事外,很快他笑呵呵地道:“听闻诸位颇有诗才,不知可否为寒舍冰花赋诗一首?哦,对了,说了这么久,冰花都没拿出来,瞧老夫这记性。来,把冰花呈上!”

话音刚落,凉亭栏杆的表面脱落了一层“皮”。

“皮”下,凹凸不平的物事展现出全貌。

那也是栏杆,只是那栏杆是一朵一朵由冰雕成的花!花的品种不一,形态不一,却都竞相怒放,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

众人叹为观止的同时,也不由感慨于劭清流财力不俗。光是找来这么多冰都实属不易,还要请雕工精湛的师傅来雕琢,且天气炎热,如何使冰不融化,耗费的心力财力必不会少。

那青年乍一见此景也微微愣了愣,很快他的目光又恢复清明。

世间繁饰者何其多,入眼者众,入心者难。

“素闻徐大人才动京华,不知老夫的花可能入冯大人的诗?”劭清流一双狐狸眼笑得快看不见。

青年身边的同伴面有愠色,想上前说两句,被青年拉了回来。

青年不动声色道:“劭大人过誉,雕虫小技罢了。不过劭大人既盛情相邀,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晚流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徐诤。

他略一思忖,在小厮备好的纸上走笔。其间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放下笔,他站到一边,任官员们拥上去瞧。

官员们一看那字,顿时点点头,觉得是佳作无疑了。

那字颇有风骨。铁画银钩,气象开阔,绝不是一个阴私小人练的出的。

然而当他们开始欣赏内容时,脸色越来越诡异,最后默不作声退到一边。

劭清流察觉不对,自己也上前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六月五日为答劭丞相所作》

才逢六月暑,又揽子云阁。

从来冰花盛,不知井田涸。

劭清流本人读书不多,不太能看出其中有什么玄机,但身边人的脸色告诉他,这首诗绝对不是赞扬他的。

吸了口气,他恢复笑脸,“徐大人这诗真是不错,不知老夫可还有幸欣赏其他佳作?”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徐诤,大多数人还是很实在地对冰花夸赞了一番。

徐诤从头到尾,面色平淡。

高风亮节,不畏强权,男神本神!孟晚流激动得眼泪花花。这种教科书上才会存在的人物,她花费多少运气才能遇见啊。

然而聂云卿轻飘飘的目光已经落到她身上,大概是心虚,孟晚流竟然看出了几个大字——云花,你是有主的。

他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淡定地理了理衣摆,然后将开了一条缝的衣襟拉回去,系紧……

孟晚流:“……”她和男神隔的只是一层衣物的距离,可是她用尽了力气也没能突破距离。

“能不能把衣服松一下,我要闷死了。”她垂死挣扎。

聂云卿的回应是,把衣服默默又卷紧了些,然后给劭清流作了一首文辞华美的诗。

当然,也是赞美冰花的,还顺便赞美了一下冰花的主人,看得劭清流一个不通文墨的人都喜笑颜开。

“早闻聂大人善文,此言不虚啊。”劭清流赞道。

“聊以抒情罢了。”

宾客们开始自由地饮酒赏乐,不知是谁安排的,聂云卿和徐诤居然坐到了一起,大概是因为徐诤和聂云卿品阶都低。

这样安排也有出乎意料的好处。如果说徐诤是纯粹的白,那么聂云卿就是浓郁的黑。两人坐在一起,既矛盾又和谐。

和谐是别人以为的,至少在孟晚流眼里,两人之间气氛已经降到冰点。

坐了很久两人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是聂云卿挑起的话题,徐诤礼貌性地回了几句,不堪其扰地站起。

“徐诤度量小,恐难与贰臣相交,见谅。”撇下这句话,他毫不留恋地离席。

正巧杯盏滑落,聂云卿弯身去捡,面容沉入案几的阴影里,孟晚流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摸到杯盏顿了一下,很快直起身。

孟晚流皱了皱眉,她总觉得他刚刚的表情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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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放假了,那就多更新点。每天都想光速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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