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两人关起门来坐在酒店里,缠着一桩旧事唠。
“好像是一个校外研究基地出的事。”赵芪教授算是知道些内情的:“H大学校小,自己的研究所也小,设备不是最先进的。学校很多教授身上都挂着国家重点课题,没法做,要找校外的研究基地承接。”
“这样的研究基地多是几个高校和当地知名的药企一起投资的,学生跟着老师在里边做课题,毕业以后直接进药企实习,算是互惠互利。”
“这中药实验啊,用的药材往往不是各地加工好的成药,因为成药是普通工人炮制的,不同批次品质不一样,好些实验对无菌条件有要求,得学生自己炮制药材,所以会买进很多原材。那会儿运输走长途,药材有特批,过省时检查得不严,就被人钻了这个漏。”
“药材里藏毒在那会儿算是新鲜事,上头立马定成了特大案,听说在研究基地里缴获的量还不小,顺藤摸瓜地牵出了几个高校的校内贩毒网——实验室制毒,当实验垃圾运出去以后,再倒手卖给学生……立秋正好是里边一个项目的负责人,他的实验室最先被举报的。”
程签忽然截了话:“是不是16年夏天的事儿?”
看赵伯点头后,程签恍然,从那年支零片碎的记忆里掰出了一点余沫。
那年他刚刚回国,从国外的灯红柳绿纸醉金迷中活到了爸妈眼皮子底下,玩心还没有收起来,承包了一片鱼塘开了个渔家乐。
平时不务正业,程爸程妈也懒得说他,那个夏天程签却总是挨呲儿,老父母心气不顺,看他更不顺眼,丁点小事都想怼他几句。
父母唠叨得多,程签也听进去了几耳朵。
据说是因为公司的中药制剂生产链几乎全部卡停了,整个B市严查中药材,对外的说法是严打药材造假和走私。
中药里有个“道地药材”的说法。现在的药材都是大批量、集约化种植的,有些地方因地理位置特殊,生产出的某种药材就比别地儿药材的品质更好,比如东阿县水质好,产的阿胶最地道,再如长白山的野山参、青海的虫草。
久而久之打出了名声,某地盛产的这种药材就叫道地药材了。
药企的订单发往全国各地,各种植大省的药材都要走长途入B市,安检哪里能检得过来?
又是大夏天,一车药材跨省运过来,高速上堵几天,早长毛变质了。
那半年发往B市的中药材几乎成了全部运输公司的禁运品,飞检也临时加增了几十条条目。任星中药制剂这一块的收入锐减八成,尤其是配方是涉及毒性药材的,不论药方配伍如何,全部召回停售。
整个B市的药企当年都是那么个情形,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上边是在查什么。过完年以后,整改力度才稍稍宽松些,新增了一堆安检条目,从此把中药材列入了安检的重点审查内容里。
原来,源头出在这里。
当年他事不关己,公司有一大堆人愁,程签只当个故事听,没多在意。
事隔三年,再听这故事已经做不到事不关己了,心里泛起一阵酸,程签忍不住想:小江大夫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冥冥之中闪过一个念头,没能捉住,被赵教授三两句话带偏了。
“立秋教了三十多年书,带出来的学生都不错,咱公司也有他的学生。H大这个岐黄班确实是厉害,老师一对一手把手教出来的,成绩是真的漂亮。”
赵教授手机接了个文件,密密麻麻全是字,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了一副老花镜慢吞吞地看。
程签凑过去瞧了眼。赵教授果然人脉广,竟从教务处那儿调出了江知妍的学校档案。哪哪年入学,各科多少多少分,哪年获了什么荣誉,拿了什么等级的奖学金,写了多少篇SCI,是那种每一条拎出来都能往个人简历上放的辉煌。
赵教授感慨:“要不是立秋突然病重,这丫头前途不可限量啊,进中科院待上几年,起码是个副高工程师了。”
老人家惜才,把文档给一位老朋友传过去了,又跟程签说:“回头把丫头喊出来一块吃顿饭吧,问问她想不想去B市,要是想,这孩子我就替老柯收了。”
他话里的老柯也是任星研究所的一位首席研究员,专攻痹病领域的,算是对了她的口。
可程签苦笑:“要能挖我早挖走了,哪还用您呐?”
“怎么?”赵芪问。
程签不知道该怎么说,小江大夫的心结在哪,他至今也不知道。
上回郑教授来的时候也想把她带到省医去,程签还记得她当时的回答是舍不得爷爷奶奶,不想去外地。可认识这么多天了,程签知道她自己一人住着套小公寓,平时也不常回江老先生那儿,并不像她口中恋家恋到不能出远门的样子。
对上赵伯探究的视线,程签无奈,含糊道:“再等等吧,回头我问问她。”
赵芪今天眼睁睁看着俩孩子手拉手的,再看程签这会儿支支吾吾的样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别处,还以为是俩孩子谈恋爱闹起了别扭。
他掰着指头算算,小程来Y市看腿也就上个月的事,才过来这么些天,小女朋友都谈上了。
啧,现在的年轻人,看对眼了就谈恋爱,一点都不稳重。
老教授心里吐了两句槽,揭过这茬不再提了。
*
下午,江知妍再去查房时,且推门,她脚步一顿,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程签没跟平常那样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而是长出了脊梁骨,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戴了副平光镜,手捧着一本挺厚的书,摆出了一个知性的学者形象。
而桌旁新添了一个组装书架,大喇喇地摆在那儿,上面满满当当全是新书,几十本,封皮还没拆完。
江知妍半天没回神:“你怎么了这是?”
程签谦虚笑道:“挺久没看书了,看点书熏陶一下。”
他住院一个多月了,江知妍几乎每天见他两三回,她见过程签刷电影刷剧刷微博刷天涯,炒股炒比特币炒基金玩定投,也见过他开着视频给亲爸亲妈拍马屁,或者是跟B市的朋友唠嗑扯皮,唯独没见过他看书。
事出反常,江知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狐疑地去瞄那书封皮,硕大的书名入眼——《中医零基础入门》。
书架上摆着的更惊人,什么《内经译释》、《走近中医》、《知名老中医访谈录》……全是中医入门书。
像是书买多了,老板还友情附送了十来本地摊文学——《孩子又不吃饭了?手把手教你看哑科》、《养生方:长寿九十九的秘密》、《学会这48个穴位,夫妻性事更和谐》云云,一并放在书架最下排。
江知妍眼皮跳了跳:“你怎么学这个?”
程签心里念叨:上回你不是说喜欢成绩比你好、履历比你优秀的男人么。他自己的学历和履历已经救不回来了,只能努力往学霸人设上靠靠,争取多点印象分。
程签心里这么想,嘴上的话更讨喜:“最近天天听你讲中药,讲针灸推拿,耳濡目染的,就对这门学问越来越感兴趣了。我爸年纪大了,任星迟早要交到我的手上,总不能对医药一点都不懂。”
话说得人模人样,手上却拿了片橘子皮当书签使,夹书里合上了。
孙桓已经把药汤煎好了。相比起熏洗,程签明显更喜欢推拿,可惜推拿一周只有两次,熏洗却每天不断。
未来女朋友坐你旁边近距离指导你如何洗脚,这体验大概也是很多人没有过的。
程签有那么点完美癖。上次熏洗时,江知妍随口说了句他足肤颜色偏重,有干皮,是气血不能荣养四肢的表现。
程签不良于行大半年,气血循环自然不好,前阵子脚上的淤肿好不容易消下去了,干皮还在,自己看着都不好看,心说小江大夫看着肯定更不喜欢。
这两天他从韦宝姝那儿抢了一套足膜,嫩滑的。也不知道她多少钱的足膜,效果这么好,做完一双脚跟剥壳鸡蛋似的滑溜。
两人离得近,程签怕她看出端倪来,嫌自己做足膜太娘,若无其事地遮掩道:“小江大夫,这药汤是不是能护肤?你看,我洗了一礼拜,脚都变滑了。”
江知妍没理会他,翻着他刚才那本中医零基础入门看,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啼笑皆非。
写得倒是透彻,可阴阳五行肺腑气血经络全都是割裂开讲的,就算最后能讲出体系来,也没多大用。没图没画的,单说望闻问切这四诊,普通人摸着自己的脉能看出浮沉虚实来?还是看着自己的舌苔能分出润腐真假来?
江知妍拿他那橘子皮把书合上,“中医不是这么学的,回头我从我那儿给你带两套碟,老碟,小时候当动画片看的,现在都是绝版。你也别花钱买这种入门书了,倒背如流用处也不大。”
程签:“那敢情好。”
冬天水凉得快,熏洗完正好半个来钟头,江知妍在查房记录册上记了三行套话,就到下班的点了。
她起身要走,程签赶紧喊住:“别走别走。”
话刚落,外边有人敲门,“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他似乎点的是私房菜,外卖都是三个小哥提着送过来的。三大盘饺子,四冷盘六个热菜,配一大盆羊肉汤,果蔬和小吃都是齐的,摆满了一桌。
菜式麻辣鲜香,看着味道就重,食堂送来的药膳反倒被他搁到了一边去。
这小灶开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了,江知妍目光危险:“程先生。”
程签赶紧举手讨饶:“今天立冬,就破这么一回例!过完今天我就继续吃素去!”
江知妍:“立冬?”
程签啧了声:“你不知道吧?我就说你这种没朋友的,过节肯定没人通知你。没事啊乖,以后有我了。”
说着,夹了两只饺子放到了她醋碟里。
江知妍一时没能分清他这是在嘲笑自己没朋友,还是在同情自己过节都没人陪吃饭,又或者他重点只在最后一句——单方面地耍个嘴炮?
她没揪着一句话计较,提筷尝了一只饺子。
猪肉茴香馅的。
咀嚼的动作一顿,江知妍默默咽了,再尝一只。
虾仁三鲜,香菇味浓郁。
再尝一只,羊肉大葱的。
江知妍有点下不了筷了。
仨馅儿全撞她雷,也真是难为他。
她挑着勉强可以忍受的三鲜馅吃了几只,算是全了客人的礼数。
她脱了那身白大褂,里边是一件杏色的羊毛衫,挺贴身,低头吃饺子的时候会露出一截细细的天鹅颈来。
人好看真是资本,吃个饺子都像是幅画,养眼又下饭。在场唯一的观众看得赏心悦目,美滋滋地喝了两大碗羊肉汤。
知道她警惕,程签不好盯着看,就趁着夹菜一眼又一眼地观察着。
想起中午时赵伯的话,程签食欲减了一半。中午他跟赵伯讨了一份江知妍的学校档案,翻了两遍,又稍稍懂了些她的处境。
相处了七八年的恩师,应该是亦师亦父的关系了,人说没就没了,对小江大夫肯定是挺大的打击。又是她毕业前一年出的事,H中医大那样的地方,没了老师引荐,前途估计受了挺大的影响,可能也见了不少人情冷暖。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没了拼搏心,带着一身沧桑回Y市混日子的?
程签自个儿脑补出了一套说辞,再看颦着眉小口小口吃饺子的小江大夫,心里名为怜爱的情绪一膨胀,脑子就开始短路,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这只小可怜。
他没孙桓那随口念鸡汤的本事,开场又俗又尬。
“其实每个人的人生啊,都是这样大起大落的。成功需要一场场风雨的铺垫……”
江知妍眼皮一跳,夹着的饺子停在嘴边。
“……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