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中月
姬如浣躲在小花园的亭子后面,等到鳞片上都凝结了一层白霜,才等来了提着食盒,满脸泪痕的南栖。
本来前一刻还是个既活泼又明媚的姑娘,取碗药的工夫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眼尾湿红,面容委屈,抽抽噎噎的行走在湿滑的青石小径上。
姬如浣将身子极力的躲在漆柱背后,碧盈盈的双眼在暗夜里仿佛清冷的月魄石,她先是看着南栖失魂落魄的走了一阵,又望了望后方没有什么修士在随行,随后便缓缓的吁出了一口忐忑的气息,慢慢的从柱子背后游曳了出来,安安静静的尾随着南栖的脚步,惶惶戚戚的不敢上前打扰。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未央院的洞门,南栖突然伫立在凝结着白霜的海棠树下,扬起头望着黝黑的天幕,叹息道:“你说,这人怎么就可以这样的虚伪呢?”
姬如浣亭立在洞门前,目视着南栖颓丧的背影,目光幽幽的,一时竟也找不到话来回答。
南栖没有回头,就这样身子单薄的仰立在暗夜中,主屋里也没有人替沈阁主点上一盏烛火,到处都是黑的,黑的压抑,黑的彻骨,黑的没有希望。
“我以为,就算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做到眼明心净,不随波逐流,能明辨真假的。”
“呵!”
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的嗤笑,在南栖的口中呈一道白雾飘散在空中,轻轻杳杳的,却好像瀚海叠潮般一直回荡在姬如浣的耳边。
她缓缓的向前游曳了几寸,心中忐忑而悲凉,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纡解这个少女心中的失落,只能默默的伫立在背后,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原来什么都是我以为而已!”南栖嗓音幽幽,淬着浓沉的悲坳与嫌恶,“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说我品性有瑕,说我是非不分,说我目无尊长,说我趋炎附势。可他们呢?簇拥成一团龟缩在后方贪生怕死,却恬不知耻的刮分着救世之功。”
一滴清泪缓缓落下,坠落在衣襟上,濛洇出一枚浅浅的霜斑。
“中原裂隙洞开的时候,我只有九岁,我那时候被父母安置在庄中,并不知晓这个天下已经腐朽成了这般模样。整日里除了在校场上练习射技,就是跑到山下的集市上去听戏。”
“前线战事焦灼,而在烟平的百姓却依旧能安居乐业,谈笑风生。我就是在那热闹的茶摊子上听到了沈阁主的威名。那时怀光帝不作为,不准许王朝军参与两族战事,分庭抗礼的各方势力也纷纷私下里与北冥签署了休战协议,只求保全自己的亲眷与权势,却从来不顾遍地的百姓是生是死。”
说到这些戏折子里的英雄,南栖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她极力的仰着头,以为这样可以让眼泪回流进心里,可是心脏早已不堪重负,浸泡在酸苦之中煎灼,揪痛成百孔千疮的一团。
“所有的门派都惨遭妖魔军的围攻,尤以听雨阁最为严重。先是眴漆叛变,辅助一支北冥魔军屠戮了大半个巴蜀,而后剑指同门,丝毫不顾念昔日听雨阁栽培之义。沈阁主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侠义之士,纡尊降贵的为弟子叩头请命,他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命去换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弟子。”
“你说这样一个爱徒如子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贪生拍死之辈。”
话音溅落,竟是泪潮汹涌,心口凝噎成石。南栖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受过,她无忧无虑的长到这么大,一天正八经的战场都没上过,可是那说书人口中的盖世英雄,却带领着她亲临了何为尸山血海,何为硝烟弥漫,何为宁死不屈,何为卑躬称奴。
沈傲的名字,伴随着袅袅的茶香,与抑扬顿挫的赞叹,响彻了南栖整个憧憬而美好的岁月。那时的烟平之地,但凡提起沈傲的大名,没有人不驻足下来夸赞两句的,是他的身先士卒,是他的有勇有谋,是他的侠之大义,是他的举全派之力在苦苦支撑着起义军的军魂。
毕竟,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
在这阴云笼罩之下的残门修士,如一盘散沙,自怨自艾,是沈傲给他们带去了希望,是沈傲将千千万万的妖魔尸首铸成今日荣耀的高台,让这帮自私自利的小人受万民拥戴,享世世荣光。
“他就躺在那里,千疮百孔,生死未卜。爱他的,他爱的,通通都离他而去。如今,他身心俱疲的卧在那,还要承受着旁人无端的猜测与谩骂。”
夜里的风,硬劲而刺骨,南栖与姬如浣都穿着单薄的夏衫,根本无力消受这等异变的寒冷,但是此刻,南栖的心绪已经让她感知不到任何温度了,因为心里的创伤永远大过外在的凛冽。
姬如浣的鳞尾已经凝结了一层晶莹的霜壳,以至于她每挪动一分,片片碎裂的晶莹便崩落下来,在地上散成一片冰霜。她缓缓的游曳到南栖的身旁,目视着那间黑暗的房门,感同身受的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里面那位英雄的悲苦与无奈。”
南栖就这样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泪眼朦胧的偏过头,艰难的笑了笑,她说:“我差点忘了,作为鲛人的你,也是被这帮小人,无情迫害的那一个。”
姬如浣很少在外人面前说起那段血腥的往事,也许是今夜的霜冷让她想起了那些刺骨的铁笼子,也许是南栖压抑的泪水,让她恍惚看到了母亲的无助与悲坳。
那些埋没在心底的秘密,她连自己的夫君都三缄其口,却在此情此景,有了想要倾吐的欲望。
她说:“我不知道人族为什么会这样自视甚高,极度排外。我们被贬到人间,并没有做过恶,相反,我们还曾垂泪成珠,救助过一些濒临死亡的乞丐。鲛人的寿命很长,眼界却不宽,我们常年游戏在碧落海,在珊瑚礁里自由穿梭,就以为所有的生灵都跟我们是一样的。”
垂眸苦笑,姬如浣鬓角的青霜,像极了母亲身上凝固的血。
“我在人间出生,对于神界的所见所闻,皆来自于母亲和长老的口述。那时鲛人因为在人间得不到至纯的清气而呈现了衰败的迹象,我们的神力,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苟活下来的族人,根本没有能力自保,于是我们都聚集在一起,驻扎在一片鲜少有人的岛屿上,气息奄奄的过着日子”
“那座岛屿实在是太偏僻了,我们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有人寻来。直到有一天,三艘王朝的军舰驶了过来,把我们这一群老弱妇孺,通通关进了垒叠的狗笼子里。我那时因为年纪小,惧怕的浑身发抖,所以被母亲抱在怀里。可当时船上的兵将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鲛人,于是便心生了歹念,他们竟然当着幼小的鲛童与衰老的长辈面前,尽情的猥亵着我们的母亲。”
听到这里,南栖觉得自己仰着的脖颈几乎要断。潋滟在她泪光里的神仙姐姐,美艳而不可方物,圣洁如皎皎明月,她这般娴静的将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的擎着头目视前方,亭立如雨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而这般温吞如水的妙人,却不想竟有过这样悲惨的遭遇。
沈傲虽苦,但姬如浣更悲!
“母亲誓死不从,他们便拿小的相威胁。一个雌性鲛人,一旦做了母亲,就有了软肋与忌惮,于是她们流着泪忍受着畜生的践踏,在阵阵屈辱与撕扯中将贝齿死死的咬住嘴唇,她们极力的忍着泪,低吼着让我们背过身去,不准看。”
寒风吹起姬如浣浅蓝色的长发,将这个美丽温婉的女鲛人,平添了一抹随风归去的缥缈之感。
“我当时已经被吓傻了,根本就听不见母亲在吼什么。这时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蹲在我的笼子跟前,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里一丝情感都没有。他就这样望着我,我则泪流满面的盯着那甲板上的施虐,直到我能转动眼珠了,我才看清了眼前这个少年的模样。”
姬如浣说到此处,突然断了下来,她那双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有些僵硬的屈伸着,似乎在极力的隐忍着什么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仰起头望着天幕,冷冰冰的继续说道:“那是一张冷漠而薄情的脸,褐色的瞳眸没有半分属于人的情感。他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死物,望着一个,可以随意虐杀的畜生。”
仅管南栖已经猜到了一点答案,但还是于心不忍的开了口,“他是......”
姬如浣侧眸对着南栖而笑,说道:“他的命,是我救得。”
南栖瞪大了眼睛,“......”
“好笑吧!”姬如浣摆正了头颅,继续望着天,“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某一天我在海里嬉戏,看到了一段漂泊在海面上的浮木,那浮木应该是某艘被撞毁的船只上断下来的,上面还裹着王朝军的翔龙旗。我当年因为不认识这旗徽,所以把他拖上了岸。我不眠不休的接连照顾了他整整七日,最后还是我拖着那浮木,将他带回到人族的渡口。可转过头来他却恩将仇报,将我们的行踪出卖给了王朝。”
一句恩将仇报,凄怆不过穿心箭,南栖本来消弭的泪水,再一次凝成了汪洋,她转过头,极力的忍耐着哭声,但是剧烈抖动的双肩,还是出卖了她脆弱的坚持。
这该是何等铁石心肠的人呐!面对救命之恩都能做到剑戟相向,哪怕你不去偿还,也断不能将铡刀亲手横在恩人的脖颈之上。
“我当时只记住了他冰冷的双眼,就像石兽上的那一对装饰物,空洞,麻木,略微还带着一点理所当然。”姬如浣猛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将胸臆之中渐生的酸楚强压下去,她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怪他,我最应该怪的是我自己,是我没有好好听母亲与长老的话,离人族远远的。是我用那可笑的良善铸了一柄灭族的刀,将我的族群通通杀死。”
“不是的......!”南栖几欲泣不成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姬如浣在谈起往事时,平静的让人心惊,但是南栖却能感受得到她的心里一直在淌血。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惩罚,莫过于将族群的世仇背负在自己身上,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救了一个濒死的凡人,是那个凡人狼心狗肺,没有一点做人的知恩图报,鲛人的悲剧,从来都是不是一个人的偏见,而是所有的人族都遭了病,遭了一个名叫贪欲的病。
姬如浣皙白的面容隐没在暗夜里,没有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蜷缩在姬如萧的羽翼之下这么多年,她其实一直又没有忘记过族人枉死之时的模样。
遍地的鲜血,刨开的尾鳍,盛放在盘子里的一颗颗明珠,双眸空洞而鲜血淋漓的头颅。雄性鲛人被置于滚热的铜鼎之中,熬煮油脂,漂亮的雌性鲛人被商贩讨价还价的高声叫卖,剩下的老弱病残便被送去殓宫,当做机关□□的试验品。
她已经见过太多的苦恶了,对于疾言恶语,早已经不能撼动她千疮百孔的心脏了。
这个尘世间,脏的是真脏,干净的是真干净。但是大部分的人还是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的,只要有利益可图,只要能攀附上随大流这艘巨舟,什么青红皂白,什么是非曲直,都远没有站对了阵营重要。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尝到了欺凌弱小的甜头,三人成虎,曾惨杀人。
你的善与恶,对与错,从来都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旁人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你并不是他所说的那个样子的。
姬如浣将目光从天幕上收了回来,望着那间黑黝黝的屋子,说道:“小栖,不要为了这些闲言碎语而难过了,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们阻止不了,但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初心不负,是坚守自我。总有一天,公道自在人心,上苍,不会辜负每一个好人的。”
“会吗?”南栖哭的双眼通红,攥着食盒的手几乎要被哀痛腐蚀寸断,她说:“大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那么多的俊秀要去叛道,为什么好人要被恶言中伤,为什么无辜的百姓要去承受北冥的践踏,为什么你这样纯澈的仙子要被驱逐出家园。”
她回过头,望着姬如浣在泪眼里扭曲的身影,痛不自持,“我们只是想要活着,只是想要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为什么一场灾难就把大家的人性映射的这么丑陋。神仙姐姐,你告诉我,好人都去哪啦?”
南栖这话真不应该去问一个鲛人,因为在姬如浣的眼里,好人太少太少,但是她仍极尽全力的去逼自己思索,去回想这半生里究竟遇到过几个好人。
无数张好看的,丑陋的,寡淡的,热络的,冷漠自私的,开朗大方的脸在眼前快速飘过,千人千面,千余种耐人寻味的表情,姬如浣都不知道究竟哪一张覆面之下的心是干净的。
但是对于她来说,只要没沾染过鲛人鲜血的,大概就是好人了吧!
“好人嘛!当然是在你的心里呀!”姬如浣抬手握住了南栖颤抖的手腕,笑着说道:“别人可以评定我们的善恶,那我们同样也可以心有考量呀!”
南栖望着这个凄苦了半辈子的神仙姐姐,望着她不计前嫌的舒然,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小儿心态,因为被人骂了几句就哭哭啼啼的,有失名门的风度与气量。
姐姐说的对,好人在我们的心里。只要我们的心中有善,这个天下就还有希望。
“让姐姐见笑了!”南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鼻音闷闷的说道:“你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南栖的心胸自是不能跟你们相比了。”
“哪里呀!”姬如浣说道:“像小栖这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才是真性情。”
吸了吸鼻涕,南栖也咧嘴笑了,“谢谢姐姐的开导,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姬如浣抬手将南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说道:“既然心情好了,那就早点进去吧!夜也深了,照顾好里面那位英雄,你也早点休息吧!”
南栖点点头,说道:“嗯嗯!姐姐也是,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好!”
就这样,二人彼此凝望了片刻,南栖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子,姬如浣则伫立在霜叶斑驳的花树之下,望着里面陡然晕亮的烛火,默默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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