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忘
沈傲身为一门宗主,还从未被一个小辈如此呵斥过,是以他面露苦笑,眼望着幽幽众魔,喃喃道:“死了好,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饶是这呢喃低若蚊蝇,但在南栖的耳边却清清楚楚的让她凄然,于是她大声的吼道:“说什么死不死的,只有活着,你才能把这些妖魔都驱逐出去,才能看着家国重新复原,才能安安稳稳的走到你徒弟的面前去,大声质问他为何离经叛道!”
一夕之间,南栖仿佛成长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不知愁苦的大小姐,而是这乱世里一名清正自守的侠士。
她的父亲与阿浣姐姐说的对,我们不能活在别人的嘴巴里。
既然做不到同流合污,那就成为别人口中的异类吧!
“沈阁主!你若就此消沉,南栖就不再承认你是我奉为神祗般的英雄了!”几乎是拼尽了气力将这句话吼了出来,南栖手中的箭矢突然就失去了准头,虽将一头跃现在眼前的狼妖射穿了肩胛,却没能阻挡它撕咬的攻势。
千钧一发之际,沈傲反手将光剑贴着南栖的鬓角刺了过去,顿时将那只面目凶恶的狼妖兜头刺穿,在南栖的眼前嘶叫着化成一道浊雾,不甘心的爆散开去。
南栖偏过头,余光里是沈傲在风中微颤的额发,他说:“沈某先谢过大小姐的抬爱了,不过就算是死,我也要先将你送出重围!”
这个儒雅的男人,此时已经脸白如纸张,濛洇的汗水滑落下来,浸润的仿佛透光的琉璃。浊气侵体,他已是强弩之末,可是肩上的重担还未卸下,他确实不应该寻死腻活。
南栖莞尔一笑,透露出丝丝缕缕的悲壮,她说:“这才对嘛!你是起义军的主心骨,要死,也要等到将这些畜生赶出人间的时候!”
一句简单的话语,敲击的沈傲眉目凝霜,他没有时间在去思考活着的意义与苦痛,因为眼前这如洪水般来袭的魔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攻击,似乎并不意在取他二人的性命,而是想要困住他们好拖延时间。
既然是这样,那沈傲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它们不攻击,不代表自己会饶恕这群畜生的性命。
于是他低声对南栖说道:“放心大胆的杀吧!这群魔兵只是为了拖住我们,不然,就我们两个残的残,弱的弱,它们群起而攻之,我们绝没有几率可以生还。”
南栖也发现了这层诡异之处,遂点了点头,回答道:“嗯!您悠着点儿,拼灵力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说完,南栖搭弓射箭,与沈傲不停的变换方位,将一层又一层围拢过来的妖魔狠狠斩杀在箭下。
另一边,南淮暝携着揽月山庄的弟子一路从正厅向着未央别院处杀来,突然脚下的地动频繁的好似要崩裂一般,无论是妖魔还是修士皆东倒西歪,控制不住身形,而脚下的路面霎时仿佛烧红的木炭般烫的人立不住脚,有些修士的丝履已经被灼的扭曲变形,生出一块块冒着烟气的黑斑。
那些在苦寒之地生存已久的魔族亦是承受不了这炙热的滚烫,于是在地砖上虎视眈眈的横挪跳叫着。
姬如萧不知何时断掉了一臂,正捂着参差不齐的断口踉跄的在人群之中寻找着,他的眼前已经模糊到一片虚白,失血过多的面容脆若薄冰。这一路上,他越过血泊,跨过尸山,口中喃喃的唯有“阿浣”二字。
有人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扬手拦住他的去路,想要拖着他逃离出去,但是姬如萧执拗的几欲疯魔,他顾不得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拼了命的吼叫挣扎,最后无人理他,任由他跌跌撞撞漫无目的的向前奔去。
他只想去寻他的妻子,若他的妻子没了,他也不愿独活。
于是他一个人,手握着一枚独刺,逆着混战的洋流,艰难的向前走着。
他的阿浣,纯白如雪的阿浣,你究竟在哪?
姬如浣从城楼上下来,一路向着北院而行,她已经是人族的罪人,阖族的功臣,可是大仇得报的愉悦却没有将这个孤苦的少女点亮,她依旧是这般维诺易碎的,带着大大的兜帽,面有哀伤,孤独的涉过这些堆叠在一起的尸首,有些浑浑噩噩的。
此生,她的命也就快要到头了。能为阖族与无寐公子所做的事,她都已经努力做完了,那么余下的,就只有她怎么也还不清的情债了。
小小的姬如浣就如一叶幽魂般飘荡进了北院,沾染着血渍的鳞尾缓缓的在雪地上曳过,她先是伫立在园中望了望那些挂着浮雪的碧竹,然后低着头渡进了房中,不消片刻,一盏烛火,亮了。
魔族越攻越多,似乎盘旋在整座江南的妖魔大军都攻了过来,宋惜霜与漆怡海分身乏术,只能遥望着焚天祭祀塔的动荡,焦躁不安,却也没有办法前去查看。
宋惜霜面无表情的在群魔之中挥剑穿梭,势如破竹。
而漆怡海则频频回望着塔顶,故步自封,忧心如煎。毕竟他的生父还在塔底,虽然他们父子之间多有罅隙,但还是会忍不住为其安危忧虑。
一重炙过一重的热浪攀上地表,将积雪融化成溪流,而蒸腾弥漫的水汽则濡湿了众人的衣袂与鞋袜,也将封冻多日的花蕊与草木从凛冬里短暂解脱。
南淮暝的到来,加速了未央院魔族的灭亡,但是撤退的命令还未下,谁也不敢擅自撤离,于是这些魔族不再继续挑衅困兽的极限,而是频频环绕在他们的周围,时不时的龇牙咧嘴,仰天长啸,虽不强攻但也绝不让其脱困。
登瀛城中,修士们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都在妖魔的围拢之下分散成一个又一个脆弱的小圈子,所有人都在精疲力竭,所有人都在宁死不屈。竖于身前的长剑佩刀,虽血渍斑驳却不掩其锋芒与铁骨,这一刻,大家难得的做到了齐心协力与冰释前嫌。
塔底,岚音将毕生所学通通都施展了出来,却仍不是宋翊的对手,她甚至都没能削下对方的一片衣角,便被打的内息紊乱,鳞伤遍体。
此时的宋翊闲适的居坐在石椅上,他衣冠整洁,眉目如画,一手支颐靠坐在扶手上,修长紧实的双腿屈起交叠,望着岚音的目光中透着三分轻蔑的慵懒,他说:“我说过,以你的能力,是杀不死我的。”
岚音的心口被宋翊召唤而来的赤焰兽炸的皮开肉绽,腐臭的焦糊味道充斥在塔底,将屈居于神祗身旁的凶兽,嫌恶的直皱鼻翼,冒火的双瞳恶狠狠的瞪视着自己。
她拄着月镰半跪在地,嘴角滴滴答答的流淌着墨绿色的血液。
战至此处,岚音已是必败无疑,但她的傲慢落在宋翊的眼底,却让他觉得眼前这个魔女侠骨铮铮,百折不屈。
宋翊欣赏强者却也憎恶强者,因为但凡跟强挂上边的,都执拗的让他愤恨与嫉妒。
岚音缓和了一阵才将喉管里淬着的血液咽了下去,艰难的说道:“我知道自己杀不死你,但万事无绝对,若不亲自去尝试一番,就这样退缩的话,我是不会甘心的!”
宋翊仿佛在岚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他赞赏的对其竖了竖大拇指,说道:“我欣赏你这样的执着,可惜我宋翊这辈子不需要盟友,不然,你还真是个不二人选呐!”
“不敢当!”岚音拄着月镰站起身来,缓缓摆好了阵势对其勾唇一笑,说道:“今日,就让我们战个痛快吧!不管鹿死谁手,此生都无憾了。”
宋翊摇了摇头,惋惜道:“这鹿,只能死在我的手里。我若成全了你的遗愿,就此死了,那才是天大的遗憾呐!”
神族对于魔族向来都是高高在上,视如敝履,宋翊这辈子都不曾想到,自己会为一个低贱的魔族裱上荣耀。在这世间,能与一名正统的神族鏖战落败,对于魔的一生来说,虽死犹荣。那是贱籍对统治者的宣战,是对宿命的反抗与峥嵘,所有的低位者都视挑战权威为荣耀,是彰显一生的功勋。
反之对于神族来说,这就是堕落,是挑衅,是耻辱,是江河日下。
宋翊本该在岚音踏入石门的那一刻就将其一剑击毙,可是在人间筹谋的这些年,主神都堕了魔,他们这些虚伪的神祗,还继续端着那份清高做什么。
既然她来求死,那吾必成全就好。
宋翊与岚音缠斗并未用佩剑,此时面对魔女的执着,他竟忍不住对一个低贱的魔物产生了钦佩,于是他将神剑化现在手,一边抚摸着三尺青峰,一边对着岚音说道:“你将是第一个斩杀于我天殇之下的魔族!”
岚音仰头畅笑,“荣幸之至!”
当南淮暝携着沈傲与南栖冲出包围圈的时候,众人在仓皇的途中遇到了倚靠在墙垣边几欲昏迷的姬如萧。
揽月本就与凌锋门有夙仇,是以跑在前面的弟子们纷纷装作看不见,踢踢踏踏的跑了过去。
而南淮暝则是个烂好人,他认为姬夜楼造的孽跟眼前这个少主并无干系,于是他不顾弟子的规劝,亲手搀扶起了这个孱弱的少年,一路向着安全的地方奔去。
“阿浣!”姬如萧在伏上南淮暝的肩头时,口齿不清的低唤了一声。
南淮暝:“......”
众人一路上且杀且退,拖着一个伤患已经不易,这又加上个神志不清的姬如萧,有的弟子已经开始愤愤不平的抱怨了。
“尊主!这姬夜楼的崽子您救他干什么?咱们揽月死在凌锋门刀下的弟子还少吗?您怎么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呢?”
南淮暝拖着姬如萧已是满身热汗,被门下弟子这般一通呵斥,脸色立马挂不住的涨红起来,他说:“现在是危难时刻,现将两宗恩怨放在一边。”
那弟子却是不依,急呼呼的说道:“您倒是大度,万一这小子醒了,在陷我们于不易怎么办?”
“你哪那么多废话?”南淮暝少见的发了火,“我是宗主还是你是宗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消停的开你的路!”
那弟子许是第一次被宗主当面呵斥,一张白净的脸霎时便涨成了猪肝色,搭弓射箭的手也羞愤的失了准头。
一行人捡捡拉拉,十几人的队伍逐渐壮大到了三十多个,而有些人又被半途冲散,散落在各处便与妖魔再一次厮杀在了一起。
领头的弟子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待一行人跌撞撞的跑过门洞的时候,扶着沈傲的南栖,最先惊叫了起来。
她说:“阿浣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北院里?”
众人寻声而望,只见破败简陋的屋舍里,一灯如豆,银剪簌簌,一名蓝发的皙白鲛人正端在在桌子前,专心致志的剪着手中的红纸。
旁人不识这姬如浣是何许性情,只当她也是鲛人一族的,必定与外面那些堕了魔的鲛妖无异,是以有些弟子已经将弓弦拉满,对着那个神情自若,甚至有些忘我的雌性鲛人。
南栖见了姬如浣,真是什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都一扫而光,她搀扶着沈傲落坐在了一旁的花坛上,向着屋门边走边说:“阿浣姐姐,小栖可担心死你了,路上见到你的夫君独自受了伤,而你又不在他的身边,我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呢!”
说完,南栖停下脚步伫立在屋门前头,一脸的心酸难过。
姬如浣没有抬头看她,双手井然有序的转着红纸,形态不一的碎屑自指间飘落下来,像坠下枝头的红梅花瓣。
她淡淡的说道:“我行动不便,就安心的在此处等死了。”
“......”,南栖抬起眼眸,微微的睁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尬然的笑道:“姐姐可真会说笑,有我们在,怎么会丢下姐姐一个人呢!”
姬如浣停下剪子,抬眸望着她,说道:“我等的,就是你们!”
南栖:“......”
南淮暝:“......”
闻言,就连坐在一处安静休息的沈傲,都忍不住遍体流寒,睁开双眼向着屋内望去。
一旁的修士听了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
“她该不会以为我们要把对鲛妖的仇,报复在她的身上吧?”
“有可能,听说这女鲛没少被人欺负,见人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吓的两股战战,眼泪直掉。”
有了这番猜测,一名冥火宫的女弟子率先站了出来,抱拳以礼道:“姑娘请放心,我们仙门中人最是恩怨分明,你没有做过恶,我们是不会找你算账的。”
姬如浣斜过眸子,望着那名身穿软甲的女弟子,倏忽间,鄙夷一笑,以往那双最是凄楚的大眼睛,蓦地淬上了浓稠的嫌恶与厌弃。
冥火宫女弟子:“......”
她虽被姬如浣笑的一时无话,但面上的尴尬与火气,还是颇有愈烈的架势。
就在众人静默无言,彼此揣测的时候,沉迷在南淮暝身上的姬如萧竟幽幽的醒转了过来,只见他稍稍抬起惨白如冰的面颊,先是浑浑噩噩的空濛了一会儿,待眼底映入了堂中的那一盏烛火,和烛火背后的倩影之时。
姬如萧这才欣慰的露出一记病恹恹的笑容,张开干裂而无血色的嘴唇,轻轻的唤了一声。
“阿浣!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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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了些存稿,今天真是文思泉涌,一章写了一万五还没刹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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