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忘2
姬如浣冷冷的注视着自己交颈而眠的夫君,幽碧色的双瞳沉凉如湖底之冰,淬不得一丝柔软的感情。
然而姬如浣却是他姬如萧的良药,再多的伤痛只需阿浣的一个笑颜,他就能无药自愈,活蹦乱跳。
比如此时,上一刻还挂在南淮暝的身上半死不活的姬如萧,这一刻便勉力的露出微笑强撑着失血的眩晕独自站好,一双润泽的眼睛牢牢的凝视在爱妻的身上,似乎快要凝出一抹雾水来。
隔着一道氤氲的气浪,不难看出姬如萧的眼中是因疼痛而濛生的泪水,但是作为姬如浣最后的依仗,从十二岁开始,他就不再允许自己落泪了。
杵在一侧的众人最是见不得这痴男怨女的期期艾艾,于是一部分修士簇拥在北院的洞门跟前,高度戒备的凝视着外面蜿蜒的小径,以防妖魔大军的突然袭击。
然而无论外面的妖魔如何凶猛,在愈是靠临北院的时候却调转了头颅向着另一处宅院奔去,好似这北院有什么御魔禁制似的,让它们感到忌惮与恐慌。
大家彼此之间面面相觑,一些好的或坏的苗头在心底蠢蠢欲动,只是谁也不敢先打破这诡谲的突破口。
姬如浣凝望了姬如萧良久,才开口对众人幽幽说道:“大家不必恐慌,此处有魔侯的禁制,这些妖魔暂时是攻不进来的。”
姬如萧:“......”
南栖:“......”
南淮暝:“......”
沈傲本是阖目调息,闻言便蹙眉远眺,攥着腹部的手指蓦地骨节清白。
所谓的魔侯禁制,乃是屋中之人的修为凌驾于外面那些妖兽之上,若没有大魔的允许,任何擅闯禁制的魔物都将被反噬而死。所以外面那些奔跑的妖魔才会对此地避如蛇蝎,因为稍有不慎就是死在了大不敬上。
姬如萧受伤过重,脑子有些反应不清,但是望着再也不会表露温柔的妻子,大抵也猜到了几分,于是他忍着心脏的抽疼,虚弱的问道:“阿浣!你也......投靠了北冥吗?”
姬如浣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承认的很是干脆。
姬如萧原本还抱着侥幸,祈祷妻子能矢口否认,这样不管她是真的投靠了北冥,还是身不由己,他都会义无反顾的站到她的身边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阿浣竟然连半个字都懒得辩解,就这般痛痛快快,没有一丝犹豫的承认了。
“为什么?”姬如萧艰难的向前渡去,向着他远隔山海的妻子努力走去。
姬如浣垂下眼眸,细长的手指将那团剪纸一点一点的展开,她说:“因为我是鲛人。”
姬如萧闻言,顿住脚步,窄细的鼻翼轻微的耸动,似是极力的在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你不是说......不是说......都放下了吗?”
圆圆的一张纸,在姬如浣的手下缓缓铺开,是一个红彤彤的囍字。她望着那枚囍纸微微凝笑,冷白的指尖慢慢拂过,云霞旖旎,让她想起了新婚之夜的红盖头。
姬如萧等了又等,似是失去了耐心般,对着垂眸微笑的姬如浣,大声质问道:“你说啊!你告诉我啊!”
许是情绪的失控,将他身上遍布的创口撕扯开,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沾染在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濡湿而黏腻。
以往姬如浣见了最是会心疼,会焦急的拿着帕子蹑手蹑脚的帮他擦洗。可是此时的姬如浣卸下了孱弱的伪装,那么这个男人的生与死,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姬如浣对着烛火将那枚囍字举起,笑着对姬如萧说道:“好看吗?”
姬如萧泪眼朦胧,就连妻子的面容都隔绝在一片殇潮背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姬如浣兀自的举了一会儿,不管对方看没看到,但是她自己却越欣赏越满意,于是她说:“血海深仇!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放下,就能释怀的。”
将视线从剪纸上挪到丈夫的脸上,姬如浣继续说道:“我们生来就不同族,我是高贵的神族,而你,只是低贱的凡人。我嫁与你,只是为了复仇。”
姬如萧闻言双目赤红,仅余的一只手蓦地在身侧捏成重拳。
“阿浣姐姐!”南栖不忍她再去姬如萧的心窝里插刀子,遂开口制止道:“你夫君没有错,你不要对他这么残忍。”
“残忍吗?”姬如浣转过眸子,对上南栖,说道:“一个人族,爱上神族,死缠烂打,求而不得,这叫情真意切。而一个神族,憎恶人族,避如蛇蝎,言辞拒绝,这叫安忍之怀!为什么最先执起刀子的你们,却总是能伪装出一幅弱小的模样勾取大家的同情呢?为什么就不能撕下那层虚伪的面具,堂堂正正的去表露自己的野心呢?”
南栖:“......”
这时南淮暝摇头叹了口气,沉声道:“鲛人姑娘,我们人族确实是对不起你,但是姬少主待你,却是实心实意的。你千不该万不该,欺骗他的感情!”
姬如浣将剪纸摊在桌面上,冷声说道:“我这还不都是从你们人族身上学来的!对于这种装柔弱的戏码,我在你们身上,可吃过不少苦头呢!”
南淮暝道:“姑娘!凡人有好有坏,对不起你的你可以复仇,但是爱你的,你绝不能辜负。”
姬如浣微微的偏过头,将视线扫在南淮暝背后枕戈待旦的修士身上,失去焦距的双瞳幽冷的像是渡了一层冰雪,她说:“多谢您的提醒,我本来不想杀你们的。但是此刻我看到我的族人,就站在你们的中间,双眼满含血泪的看着我,它们都在要我为其报仇呐!”
这些人中,有几个老古板是不屑玩鲛人那一套的,有一些则是买卖过鲛人身上的物品,但更大的一部分则是实打实的捕猎过鲛人,对其侮辱施暴,挖眼熬脂,或者为了榨取它们身上仅存的神力,不惜私下里大行巫蛊之道。
这个修真界,干净的人太少了,所以姬如浣觉得站在这北院里的每一个人,就该一个不留。
蓦地将搁置在桌面上的剪刀握在手中,姬如浣失去焦距的双瞳缓缓冷硬了起来。
南栖见状本想出言劝解,可总有些自以为是的龌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夸夸其谈。
有人端起长剑说道:“说我们修士迫害鲛人,这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要不是你们来了人间,不守规矩,跟我们抢夺仙山洞府,我们会跟你们爆发矛盾吗?再者说了,你们是半神,我们区区一介凡人能打的过你们吗?要我说,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所以两族之间才成了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什么事放开说了就好。”
“对呀!我当初可是听说,鲛人一族很是霸道,来了人间还端着神界那番做派,听说还伤了不少人呢!”
这时扶心堂的一名小医修,瞧上去不过二八年华,先是向着姬如浣拱手作揖,随后阴沉着脸对着背后的长辈师兄们说道:“不要你听说,没有亲眼见过的事,不要道听途说,妄加置评。”
姬如浣对这个小弟子投以一记欣赏的目光,再转向旁人的时候,语气已经焉有平静了,她说:“这就是你们为什么非死不可的原因了,自己造下的孽,却死活也不肯承认。”
众人听她这般笃定,都有些心下惶戚,有的修士已经开始将佩剑端在身前,做好了一齐击杀的准备。
许久不曾出言的沈傲,淡漠的目光像一柄初开的霜刃,露出几寸凛冽的寒光来,他说:“剑乃兵中君子,可端着它的,在场又有几人能配的上“君子”二字呢!”
他虽目视着姬如浣,但说出的话却是对背后这些死不悔改的修士的。
接连的打击将本就失血过多的姬如萧摧成了一截朽木,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如此陌生的妻子在逡巡着他背后的那些男女老少,那番举棋不定的模样,似乎对选择从哪一个开始下刀拿不定主意。
南栖躲在一旁沉痛着,悲坳着,失望着,但更多的则是对这个姐姐的愧疚。她很想张口劝解她放下仇恨,但是却没有立场这样去做,她容颜苍白,唇齿含冰,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双方就这样长久的对望着,对于那些贪生怕死之徒简直如热锅烹肴一般难受,而在这时,焚天祭祀塔下的动荡似乎要撕裂这座孤城,地表的灼热逐渐滚烫,大量的浊气从砖瓦间弥散出来,然后在众人惶惶无措的左顾右盼之下,如潮水般的鲛妖从北院的檐瓦上,墙垣上,乃至是树冠之上跃落下来,张开满是漆黑涎液的利齿,对着这群如笼中点心般的人族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而焚天祭祀塔下,宋翊的天殇将岚音当胸钉穿在墙壁上,墨绿色的血液顺着岚音皙白的长腿蜿蜒下来,在滚热的地砖上溅出一粒又一粒微小的血花。
宋翊抬手抹了一把脸颊上的血线,勾着舌尖狎昵的卷了一些,一边品味一边说道:“你的一招一式都跟靖无月太像了,单就召唤兵刃为己所用这一招,你可比他差远了。”
岚音的魔核已经被宋翊震碎,借助靖无月的一片魂力所凝化的躯体开始成雾气般徐徐飘散。这一战,不可一世的岚音终是败了,但是能死在这样强悍的敌人手中,岚音亦是感到满足与畅快。
她笑道:“老子才不像他,我这辈子,最不服的就是他。”
这时赤焰兽缓缓的从一侧走过来恭敬的跪伏在宋翊的脚下,阖眸慵懒,乖顺的好似一只焰腾腾的大猫。这种流淌着火龙血液的后裔之兽,骨子里还保留着先祖生为龙族的高傲,它先是在宋翊的掌下温顺的享受着,又时不时的抬起头来傲慢的蔑视着墙壁上重伤的岚音,对于这只挑战神权的孱弱小虫很是嘲鄙。
宋翊一边捋着赤焰兽冒火的鬃毛,一边阴沉沉的目视着岚音,看着那魔女洁白的脚裸不再有血线蜿蜒,才冷冰冰的说道:“在我还未大功告成之前,谁也没有资格取了我的命。你能找到这来,我若猜的不错,是宋惜霜吧!”
岚音掀起疲软的眼帘,不甘心的瞪着他,没有张口承认。
宋翊等了片刻,笑道:“你不说,我也猜的到。别看他宋惜霜在外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若是没有你的授意,怀光帝他还真没那么容易可以刺杀成功。你守着这个昏君,无非是在拖延时间,拖延靖无月淬炼魔剑,幻想白宁能来寻求你的庇佑。”
他说着盘腿坐在了滚热的地砖上,“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就算保得这个王朝千万年,又有什么用,没有了宋惜霜,还有千万个旁人站起来,打着诛佞君的旗号,给靖无月送祭品。你一个小小的魔族是没有办法跟天斗的。”
岚音忍着生命流逝的寒凉,蹙眉冷笑道:“是吗?但是我不认命啊!我想要什么,就要不顾一切去争取,哪怕是败了,那也死而无憾了。”
“我还是蛮喜欢,你们这些蝼蚁逞能的样子的。”宋翊抬指将天殇召唤而出,望着那锋锐的长剑在半空悬立着,映着涧底赤红的岩浆,“但是也可悲,你们这些痴心的妄想啊!”
伺立在一旁的赤焰兽看着岚音跪伏在地上的狼狈模样,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投饲似的,有些焦躁的兴奋,它在宋翊的掌下第一次有了反抗,硕大的头颅对着神祗的触碰产生了轻微的抗拒,频频用视线告知神祗自己的意图。
岚音跪在地上,有些不明白这凶兽为何频频的望着自己,直到狡诈的宋翊,人畜无害的笑了起来。
他对着赤焰兽说道:“这么急着想要去吞了她呀!”
岚音闻言,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赤焰兽眯缝着双瞳望了岚音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乖顺的在宋翊的掌下蹭了蹭,表示赞同。
宋翊道:“这大魔确实强悍,而且又是个逆天的体质,只要她的一缕魂息不散,便能再次凝化成魔,所以我废了她的魔核,还真不一定能杀的死她。”
赤焰兽最是喜欢这种超乎寻常一般的存在,是以它在宋翊的身边很是焦躁,生怕岚音会跑了一样。
“你着什么急!”宋翊望着那畜生说道:“被我的天殇重创,她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现在也是逃不掉的。”
从未怕过的岚音,此刻望着那一主一仆的自言自语,真的尝到了何为濒死之时的惕憟。
她是北冥有史以来最具传奇般的存在,正如宋翊所说,岚音的强大在于她独特的吞噬能力,只要她还有一息尚存,只要她还能在群魔间辗转,要不了多久,魔侯岚音还是北冥之地上屈居于靖无月之下的无二霸主。
岚音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天殇剑的戾气已经震碎了她的魔核与灵脉,她只能像一滩软泥般跪在地上,恶狠狠的望着宋翊胜券在握的模样。
许是被岚音这样仇视着让宋翊感到新鲜,他顽皮的向着岚音眨了眨眼皮,缓缓的说道:“你虽然看起来是在找死,实际上是想着跑回去给白宁通风报信呐!你不清楚我的实力有多少,能一举击杀了我那固然更好,若是杀不死,还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这只大魔是很聪明,但请不要忘了,我可是天啊!”
说完,宋翊向着岚音抬起手掌,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他继续说道:“你们都是我掌中的蝼蚁,翻不出去的。”
一旁的赤焰兽显然是到了忍耐的极限,它开始不再满足于等着神祗下命令,而是突然将周身燃烧的火焰驱到最大,像一只通体燃烧的火球一般向着岚音奔来。
随着赤焰兽的疯狂,塔底的岩浆也随着凶兽的咆哮而喷溅,将岚音与宋翊惨白的面容皆渡上了一层回光返照般的红润。
望着眼前愈来愈近的凶兽,岚音仿佛回到了血海之畔被噬魂兽驱逐的岁月,那个时候她也是这般脆弱渺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头庞然大物扯碎了自己的半边臂膀。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
赤焰兽锋利而灼热的犬齿咬穿了岚音纤细的脖颈,惨白的皮肉,森森的颈骨裸露出来,像极了粘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她已经没有血液可以流淌了,剧烈的疼痛就像一剂最好的麻药,将她所有的痴妄与不甘都麻痹成石,再也不能给予岚音苟活下去的勇气了。
这一刻,桀骜不驯的岚音突然笑了,虽然她的喉骨破碎不能发声,但落在宋翊的眼中还是猖狂而呱噪的。
他不明白这个卑贱的魔物为何会在临死之前露出这样的的笑,于是他站起身来,像一个神祗该有的模样去睥睨着那个孱弱的蝼蚁。
其实岚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赤焰兽的撕咬真的疼死了,比每一次被噬魂兽撕咬还要疼上千万倍,这种撕扯不单单是针对肉|体的,还有内里脆弱的灵魂。
它生生咀嚼在口中的,是她岚音引以为傲的元神。
魔的一生征伐不止,岚音偷得了几百年的人间顺遂,也在白宁的身上尝到了何为鱼水之欢。仅管这个男人算计了自己一辈子,憎恨了自己一辈子,但是直到死亡来临,岚音也不曾赍恨过他。
她还记得第一次血海相见,第一次相携游历,第一次围炉听雪,第一次月下缅怀。
曾经的白宁将她当做江予辰的替身,宿醉之下数不尽的温柔能将她片片融化,她安安静静的听着这个求而不得的男人千万年的思念,然后在他的手掌之下做一只温顺的狸猫,哀伤的回答他:“我也爱你!”
这句隐晦而略带怜悯的告白,在白宁看来不过是鸠占鹊巢,可在岚音的心底却是真心实意。
她是魔族,生来就没有人族那些柔软的心思,她想要什么都只会暴力的去夺取,残忍的去践踏。没有人教会她该如何去表达,该如何去委婉的争取,就连白宁也不过是拿她当马前卒,当刀子使。
可是岚音无怨无悔,哪怕是被算计,她仍固执的认为这是变相的被需要。这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一旦形成,是无论生死也无法将其泯灭的。
那么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值得。
从赤魂兽身上蒸腾的火焰逐渐将岚音的身体灼出了大片的空洞,她眼角的余光里,是凶兽啮齿着她脏器的狰狞模样,耳畔则断断续续的响彻着咀嚼的“咯吱”声。
破碎的元魂已经不能再支撑岚音维持人性了,可是就此束手就擒也不是她的作风,于是在赤焰兽张开滚烫的巨口,想要一口撕下她的头颅的时候,岚音蓦地将落在脚下的月镰抓在手中,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向着高傲的宋翊掷去。
宋翊见此情形没有挪动身子半寸,他隔着赤焰兽浓烈的火光里,看到这个魔物在临死之时从双瞳里透出的报复,不甘,愤恨与畅快。她似乎不惧怕死亡的来临,而是将其视作一场壮烈的新生。
赤焰兽的巨口终是将岚音孤艳的头颅拧了下来,大量的浊气呈涡流状在塔底弥散,其中一些如星子般的流萤从元魂里挣脱出来,飘散在热炎涌动的塔中。
灵魂以殁,再无信念支撑,而那半具绵软的尸身却仍跪立在那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像一尊千年风化不尽的巨像。
宋翊遥望着那残缺不全的尸体,蓦地,微微的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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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各位,岚音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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