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忘3
中原,蝶妃轩乐馆。
百玉挽着火红的狐狸披肩,倚靠在门板上,漫无目的的遥望着街角。手中的烟袋锅子兀自的燃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里面融嵌的眼球很是焦躁不安的来回转动着。
连日来的暴雪,街上的行人少的可怜,各家的生意亦是难过,到是郑久华的医馆和成衣铺子的门前排队如龙,一些家中生了病或赶着添衣纳寒的百姓焦急的在雪野里抱着双臂蹦跶着。
朔雪泱泱的街角,一名乞丐无辜冻死在那,他的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僵硬的蜷缩成一团,眉毛与眼睫上结着一层冰白的雾绡,掩盖了本来脏兮兮的面容。
铜板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的自街角赶了回来,临近门前便甜甜的对着百玉说道:“姐姐怎么不回屋里待着?这外面寒天冻地的,小心在着了凉。”
百玉缓缓的咂了一口白烟,幽幽的说道:“真是装人装的连自己是魔都忘了,既然是魔,又怎么会着凉呢!”
铜板:“......”
“你还是快进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百玉百无聊赖的说道:“留我一个人在这多待一会儿。”
铜板见百玉提不起什么兴致,似乎心情很是沉郁,便点了点头麻溜的回了后院。
三楼的厢房里,白宁正居坐在书案前摆弄着掌心一朵晶莹的冰莲。
一整夜里他都在不停的占卜,可每一副卦象上显示的都是极凶。
本来岚音的叛逃,在白宁这里就已经与一个死物无异了,可就算是死,也该是经由他的手。说到底,岚音是他的私有物,哪怕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旁人也别想染指半分。
白宁望着掌心里逐渐暗淡的莲朵,一抹不易觉察的抽动挂在了他凌冽的凤尾上。他的心里各种情愫五味杂陈,糅杂酝酿出一捧言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这些年在人间游历,他独自跟背后的暗手较量,想要借助靖无月的手挣脱自己的宿命。他早已习惯了孤军奋战,单枪匹马,可是身边一旦多了一个很是呱噪的盟友,在多的嫌弃里多少还会保留着一些慰藉。
小小的一枚玉莲,发散出来的灵光很是微弱,似乎宿主的生命已经开始流逝,也许哪一次暗淡下去就在也恢复不过来了。
不习惯是一回事,失去是另一回事,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岚音,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深陷在危机之中了。
城郊别院。
靖无月伴着江予辰居坐在暖热的屋子里,正在翻看着这一些泛黄的书籍。
冯仙藻的家族不愧是附庸风雅的暴发户,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几两墨水,还学人家世家大户的做派弄了一座华丽的书楼,里面大多是些诗词歌赋,礼乐骑射类的书,偶有几本传说衍文,痴男怨女,神人之隔,写的倒也是催人肝肠。
江予辰不喜欢这类儿女情长的书,正着一身单薄的亵衣倚坐在床头看着一本有关朝史类的孤本。靖无月不爱看书,所以侧身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江予辰锁骨上那些暧昧的红痕看。
这两日江予辰又开始拒绝他的非分要求,就连望梅止渴的亲吻也不愿好好配合,昨个夜里靖无月实在被欲望熬的睡不着,掀了江予辰的被子就蛮横的做了一回,结果一大早这人就跟自己怄了脾气,不吃饭不理人,废了他好一番工夫才哄好。
此时在这座空寂的别院里,江予辰真的成了他靖无月金屋所藏的美人,整日里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得窥见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他遥想了三辈子的美事,终于在这一世成为了现实,于是靖无月一边望着江予辰微笑,一边两眼放光的好似淬了烈火的匕首一样。
江予辰缓缓的翻过一页书纸,目不转睛的说道:“好看吗?”
靖无月笑着点头,“好看!”
江予辰:“......”
修长的手指捏着纸张隐忍了片刻,“唰”的一声又翻过去一页,显然情绪有点微怒。
可靖无月却不会察言观色,他的手很是不规矩的放在了江予辰的大腿上,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轻轻的弹跃着,黏糊糊的说道:“别看书了,看看我呗!”
江予辰端着书本,缓缓的吐纳了一口气,说道:“你有什么好看的,看了这么多年都看腻了。”
“啧!这你就没意思了。”靖无月耍无赖的在床上横挪起来,向着江予辰的身旁贴过去,“怎么就看腻了呢?以后我们还有好几十年要这么过的呢。”
一想起好几十年都要被这个混球压在身下,江予辰就觉的老脸都要丢尽了,于是他不由分说的将书卷在手中卷成一个硬实的书团,“梆”的一声敲在了靖无月的头上,没好气的说道:“你再是这般的强迫我,我就在也不理你了。”
江予辰的脸上虽然嗔怒,但是耳朵尖却红红的,语气也透着些浅薄的口不对心。
靖无月假装被他吓到,立马狗腿似的贴着江予辰求饶,“别呀!我以后一定征求你的意愿还不行嘛!别不理人呀!”
江予辰无奈的剜了他一眼,“你说的哪一次都不作数。”
靖无月像一条蜿蜒的蛇类将头凑在了江予辰的眼前,眸光熠熠的说道:“我保证,再也不犯浑了。”
他虽然嘴上说的义正言辞,可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只见他的手臂缓缓的缠上江予辰腰间,甫一用力便将对方揽了下来,倾倒在他的怀中,随后他身子一翻便将江予辰压在了身下,隐忍多时的嘴唇自上方碾落下来,不顾江予辰的意愿开始攻城略地。
一想到昨夜湛屿的疯狂,江予辰就忍不住害怕,于是他用双手推诿着靖无月的桎梏,不消片刻就被拥吻的气喘吁吁,手上的力度也轻减了几分。
就在榻上的一对怨侣快要擦枪走火的时候,靖无月迷醉的双眼突然血瞳大开,骨血里沉寂的灼世剑骤然离体,一声亢过一声的龙吟从剑身上的血魄石里震荡出来,将飘荡在外面的冯仙藻骇的抱头鼠窜,慌不择路的钻进了一座琼楼的门缝里,却迎面撞进了门板背后伫立的黎清身上。
灼世剑一旦离体,靖无月身上的魔气就肆无忌惮的蒸腾了出来,整个人也失去了理智与温情,他先是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江予辰,仿佛不认识了他一般,很是危险的上下打量着他。
江予辰被他这番模样骇到脸色苍白,身子前倾想要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可是入了魔的靖无月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压的他透不过气来。
几番挣扎无果之后,江予辰卸尽了自己的力气,他不是没有办法将湛屿轰下去,只是怕动用了灵力会伤到他。
就这么饿狼护食的盯了许久,靖无月的目光突然从江予辰脸上下移,盯在了他松散的亵衣领口,随后像是刹那间回忆起来了什么似的,把江予辰狠狠的往怀中一揽,急切的嗅着他的鬓发,他喃喃道:“给我,别拒绝我,我一定会轻一点儿的,不要试图攻击我,让我闻到血腥味,否则你会受伤的。”
说完,靖无月便吻上了江予辰的鬓角和脸颊,薄唇逐吻到耳垂的时候,竟然发了狠的撕咬起来。
江予辰乍一吃疼,挣扎的更加厉害了。
许是这像孱弱的小鱼儿一样挣扎的男人,让靖无月感到新鲜,他蓦地松懈了唇齿间的力度改为细细密密的亲吻,但是手上的力度却没有减少多少,碾在江予辰的皮肤上,不消片刻便旧伤叠着新伤。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寄宿在黎清身体里的冯仙藻第一次有了为人之时的触感,这让她很是兴奋与新奇。这具身体虽然沉尸多年,但尚在鲜活与柔软,精心呵护过的皮肤还保留着少女般的弹性,在晦暗的天光下洇渡着一层微弱的白光。
冯仙藻驱使着黎清的身体缓缓的拉开了门板,任凭风雪吹拂起她的长发,雪簌缠绕进眉眼间,她借着黎清的鼻翼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顿时一阵久违的薄凉窜进肺管,让做了二十年孤魂野鬼的新嫁娘感动的几欲落泪。
她一步一步极尽珍惜的去感受着足下的触感,然后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张开双臂,鲜红的衣袂如破茧而出的新蝶,翩翩的旋转起来。
时隔七年,黎清以这样全新的姿态重新绽放在了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
而冯仙藻身不由己的二十年,终以这样的唯美掀开了新的篇章。
不远处的鸾房内,浊气与湿热交缠,痛苦与深情相互碰撞,靖无月捧着他的爱人,江予辰目视着他的灿阳,暧昧的体|液与动情的汗水融汇成一条赤忱的汪洋,将两个分分合合了四世的怨侣溺闭在其中,谁也不准登岸。
当赤焰兽饱食一顿,再一次温顺的蜷伏在宋翊脚下的时候,登瀛城中围困的妖魔仿佛接到了某种可怖的命令般快速的从城中撤退了出去。
彼时的众人都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了多余的气力尾随追赶,纷纷弃了兵刃瘫软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而北院之中,前来索命的鲛妖没有讨得多少便宜,联合围攻也只残杀了一名杂修,抓伤了一部分修士的身体而已。
在接到撤退的命令之时,一些鲛妖仍是不甘,任凭同伴对其生拉硬拽,固执的盘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对这群老弱病残嘶吼着。
姬如浣一身白纱满是血污,她早已经杀红了眼,手中的剪刀正戳在姬如萧的心口,满含热泪的对他吼道:“你凌锋门欠我一族三十六口性命,我灭你宗门一点儿都不冤啊!哈哈哈哈哈哈......!”
南栖实在不愿见她就此作孽,端起寒霜对着姬如浣就是临风一箭,那冒着寒烟的冰箭眨眼之间便将姬如浣的肩胛射透,“铮”的一声钉在了屋内的床柱上。
“阿浣姐姐,他是你的夫君啊!是一路从陨洲保护你到江南的丈夫啊!”南栖哀痛着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端着寒霜的手臂颤若筝弦,她哽咽道:“就算我们都有罪,他也不该替人族背负啊。”
姬如浣蓦地止住了半哭半笑的狰狞之音,蹙着眉头,望着她怔愣的夫君说道:“我知道,可是我的恨,大过了爱。”
说完,姬如浣将深埋进姬如萧心口的剪刀拔了出来,濛洇着泪水的眼眸骤然狠戾似鬼,她将那把沾染着夫君鲜血的利刃高高举过头顶,预备着再一次降下来猛烈戳刺。
南栖见此,终是流着心酸的泪松开了她瞄准姬如浣心口的霜箭,“嗖”的一声,箭矢带着南栖碎裂的心声洞穿了姬如浣的心口。
霎时万籁寂静,茫白葬送深情。
一刹那间,南栖眼前发黑,喉头哽阻,她很想大声的将心里的酸苦发泄出来。可是风雪太急,人心不古,就连悲伤都不允许表露。
南栖想不通,也许她一辈子也想不通。
为什么这么好的姐姐被逼的剑戟相向,而背后这些迫害她的狈佞还恬不知耻的需要自己来搭救。
凭什么,凭什么啊!
南栖仿佛射完了这诛心的一箭,就彻底断掉了支撑着自己的气力似的,她“咚”的一声双膝跪地,捧着心口好半晌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而姬如浣在倒入雪野的那一刻,望着天上洋洋洒洒的雪簌,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她终是解脱了,报了族仇,偿还了恩情,现在她所要做的,就是答应过无寐公子,黄泉路上与她结个伴,纵使被所有人抛弃了,她们还有彼此。
姬如浣仰躺在地上,感受着雪簌最后的冰凉。她这一生,是族群的罪人,亦是夫君的罪人,进退无路,孤立无援,从她执起刀子残杀了第一个凌锋门的门人开始,她与姬如萧就再无可能了。
这些年的朝夕相伴,是她用伪善一点一点偷来的,她无时无刻不再愧疚与世仇里煎熬,一面是族群被肢解的惨案,一面是姬如萧处处维护的深情,而哪一面她都没办法去割舍。
于是这么多年的小心维护,终将她洇渡成魔,心思缜密,不择手段,残忍无情,弑杀成性,这是她姬如浣懦弱众欺的外表下,最真实最冷硬的模样。
可再是铁石心肠,也终有被春雨抚慰的时候,姬如萧的守护,南栖的纯真,都是她黑暗里陡然照射进来的阳光,温暖,耀眼,让她渴望,让她贪婪。
她想起母亲与长老所说的那片碧落海,白沙细腻,珊瑚唯美,轻柔而咸湿的海风就像母亲抚摸的手,澄碧的天空万里无云,通透的像极了鲛人纯粹的心灵。
那里没有杀戮,没有奴役,没有王权,没有尊卑,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自由的。
因为只有最纯澈的鲛人,死后才有资格升上天空,化为云雨降落到大海的怀抱之中。
姬如浣这辈子满手血腥,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注定回不到心心念念的家园了。
可就算她恶贯满盈,这裁决的刀子也要她自己来选。
若注定要死,那她也希望是死在这般干净的人手里。因为世人多邪恶,他们没有资格沾染上自己的血。
她嫌脏!
伴着南栖阵阵嚎啕的痛哭,姬如浣面上的微笑逐渐定格,她再也看不到姬如萧庭中打拳的身姿,再也听不到南栖甜甜的唤着自己姐姐。这个尘世欠了她太多太多,秀丽的风景,华美的服饰,饕鬄的吃食,人上的尊贵,从来都不是她姬如浣贪恋的东西。
她只想要获得尊重,获得无拘无束的自由,在蓝天与大海的拥抱里做她最单纯最快乐的阿浣。
传说鲛人死后,聚集在云层里的族人会飘落下来将亲人迎回天上去。姬如浣在生命流逝的间隙里努力的凝望着浑浊的天空,她盼望着母亲能来迎接她,还有长老,雪澄,蔚澜,筝汐与阿滟,她希望能亲耳听到它们对自己说,原谅了,不恨了!
残风裹着朔雪与浊气飘荡在姬如浣的眼前,它们尽情的遮蔽了这个鲛人少女最后的期望,然后在鲜血与呜咽里,拧断了这个罪人最后的救赎。
姬如浣的双眸彻底凝固了,直至咽气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等来那一句原谅。
没有亲人,没有白云,鲛人姬如浣,彻底被族群抛弃了。
姬如萧缓缓的低下头,对上姬如浣溃散的双眼,只觉得那人的目光一如往昔,淡漠疏离的好似隔绝在一道水雾背后,若是在仔细的瞧上去,又会发觉一丝隐藏的极深极深的柔软,让人忍不住溺闭在其中。
这一刻的姬如萧机械而怔忪,他似乎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妻子会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胸前一朵鲜艳的红花炸的他头痛欲裂,又心涩如万剐千刀。那种撕扯的感觉,吞吐不出,纡解不掉,比伤口疼,比死亡悲。
姬如萧艰难的挪动了双膝,却身子不稳狼狈扑地,他怔愣愣的向前挪动了几分,奋力的伸出仅余的手臂去挽住妻子的手指,喃喃的说:“阿浣......起来......地上......冷!”
他似乎感觉不到妻子的死亡,孜孜不倦的低吟着这句话。
无数的鲛妖舍弃了它们的盟友仓皇逃走,仅余的修士乍一从死亡边缘夺回了自己的性命,便被这对苦命的鸳鸯骇住了心神。
这世上总有人嘲笑痴男怨女矫情,期期艾艾,慧极必伤。可当这样悲情的一幕展现在眼前之时,又有谁能躲的过这会心一击?说到底,世人离不开这些捉摸不透的情爱,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被情这碗毒药——肠穿肚烂!
姬如萧唤到最后,已经无力支撑绵软的头颅平视着妻子,于是他将惨白的一张脸埋进同样冰白的雪地里,眼角流泪,口唇浸血的继续喃喃道:“阿浣......起来啊......地上冷呐!”
“起来啊!夫君......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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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各位,美腻的小鲛人也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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