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回
这些时日,靖无月开始变的越发沉默,江予辰能从他点滴的举动里感知到极其压抑的情绪,他不好去规劝,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抚触对方的忧郁,只好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给自己也给他一些淡去的空间。
靖无月在书楼里糊莲灯,一糊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吃饭也不知道饮水,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的做着。
铺陈在脚下的竹篾与红纸碎,仿佛一团又一团火热的杜鹃花簇拥盛开在那,虽没有迎风摇曳的婀娜,却胜在一抹恬静温婉的淡然。
江予辰没有来打扰,他便不知疲倦的在做,说不清是赌气的成分重,还是对于分别的不舍更重。
其实他应该多去守着江予辰的,毕竟多看一眼就少一眼,可他却固执的认为,不去多看那一眼,那么分别的日子就会晚一些来临。
时至今日,真相与仇恨对于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的靖无月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了,曾以为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他是疯狂的,是惴惴不安的,是热血沸涌屠天灭地的,亦是轻狂无畏,仰天长啸的。
可真当这一日将要来临的时候,原来竟是悲伤与不舍攻占了心房,他舍不得那个不能自理的男人踽踽独行在空茫的昆仑墟,舍不得他再一次回到孤寂肃冷的玉山,去做那个漫天雪簌里孤影斜阳的一抹绝色。
他想要陪着他,守着他,无时无刻都在身旁温暖着他。
靖无月与江予辰,似乎总不被天地所容,无论在哪一世,都是江予辰先离他而去,任凭靖无月上天入地,不得追寻。
而这一世,终于换他来成全了,但是其中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也许当初江予辰在离别的前夕,就是怀揣着这种难捱的情绪在对着自己强颜欢笑。
可他终是做不到江予辰的豁达与伪装,只能龟缩在这里,不知该怎样面对。
莲灯糊了一盏又一盏,慢慢的将脚下的范围都铺陈的无处下脚,于是靖无月又坐在椅子上挑出几盏精致一些的,剩余的扬手一挥,便在浊气的侵蚀下化为了烟霭。
靖无月自从来了人间,手艺便好像留在了天界似的,再是得心应手的东西也会马有失蹄,而这失蹄的频率还挺多,于是他一边做着一边怀疑起自己的这双手,因为刚刚被他挑出来的那些莲灯,不过在他转眸的一瞬就变得奇丑无比,一种想要将其全部摧毁的戾怒又燃烧了上来。
就在这时,江予辰正提着买菜的篮子缓缓的经过书楼的门口,淡淡的向着紧闭的房门说了一句:“阿屿!我去买菜了。”
听到江予辰要出去,靖无月突然心跳的厉害,只见他快速的从满是半成品的桌面上翻过去,狂奔到门前猛的拉开门板,心慌且焦急的问道:“为什么是你去买菜?”
江予辰一袭白衣撑着油纸伞,站在满是脏污的石板路上,干净的仿佛要随风飘散。
他转过头,冷硬清消的脸上绽出一抹新月清辉般的笑容,“阿屿整日躲在这里不问世事,那便只有我去采买做饭了。”
靖无月有些看痴,但是心里却没有多少垂涎的欲|念,只有惶惶不安的忐忑,他从门内走出来,抬手欲接过江予辰手中的篮子,“我去吧。”
江予辰缩了缩手,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还是我去吧!我会给你带一壶醉云间回来的。”
靖无月望了望空着的手,目光涣散的喃喃道:“真的?”
“当然!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江予辰说完,便撑着伞走了,满庭的灰暗装点着这个男人冰肌雪魄的背影,肃冷的让人不忍直视。
“那你还会回来吗?”靖无月忍不住高声追问道。
江予辰立在一片枯死的紫藤架下,转过身笑道:“说什么胡话呢?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呢?”
靖无月望着他淡若芙蕖的笑,总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也许这一次离开,他真的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靖无月遥望着江予辰模糊的眼睛,无不哀伤的说道:“今夜,满塘的莲花会盛开,我等你回来,一块看看!”
“好!等我。”
江予辰就这样消失在了月门的转角处,而漫天扬洒的黑雪却在这个男人愈来愈淡的气息里,越发稠密激烈了起来。
靖无月就这般失落的站在雪簌里,眼里看不清,耳中也没有半分声音,似乎这个尘世就此停止了,爱过的,恨过的,都在此刻不复存在了。
走在人迹寥落的点将大道上,江予辰孤独的仿佛暗夜里飘零的残魂,除了沿街两侧零星的灯盏,大部分的生意都已经停摆,闭门歇业的小牌子挂的比比皆是。
江予辰先是在一处菜贩子那里买了一些不甚新鲜的蔬菜,又在点心铺子里盛了几样干果糕饼,然后才顶着风雪向着云间酒馆走去。
云间酒馆坐落在内城的东面,在点将大道的最东头,那里本是个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却因连日来的暴雪而日渐凋落。
江予辰走的不快也不慢,沿途一个行人也无,望眼而去,星星点点的烛火,勾勒出一片荒凉与惨淡。
不知何时,他的背后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痼疾撕心裂肺的喘咳。
江予辰提着菜篮子,转身走进了灯火恹恹的云间酒馆,还不等他收伞说话,居坐在窗边的何语城便出声唤住了他。
他说:“江予辰!”
只见江予辰收伞的动作蓦地一滞,随即淡漠的转过脸来,盯着这个一身红衣妖冶,又眉眼忧伤的男人看。
何语城本是借酒浇愁,一个卸尽了希望的男人,站在这处满是肮脏与阴谋的天地间,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像他这样不人不魔的异类,两界都没有他正大光明的立足之地。
于是漫无目的的何语城就游荡到了这处云间酒馆,想起了他与江予辰第一次在这里的正面交谈。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何语城小心翼翼的问道。
“......”
江予辰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却觉得对方虽然有些熟悉但又很是陌生,似乎他拼命的在脑海里搜索,也翻不出这个人的半点踪迹。
他没有什么情绪的问道:“你是谁?”
“......!”这次轮到何语城疑惑不解了。
自上一次在烟火林分离,他们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再见过面了,一是他心存愧疚无颜面对,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执念只是想复活自己的母亲,而江予辰却想要颠覆整座天下。
曾遥想过无数次的故人重逢,应该是相见甚欢,或者共谋大业,在不济也是个把酒闲谈,回缅当初携手屠门的壮举。却不想,竟会是对面不相识。
这位艳绝天下的江师兄,每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都透着琢磨不清的深邃,既新奇又耐人寻味。
何语城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平静的说道:“我叫何语城,师承无极观云晏道长,与江师兄乃是一门同宗。”
闻言,江予辰蹙起了好看的眉,转眸思腹了半晌,才将眼前这个俊雅忧郁的男人跟记忆里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师弟挂上了勾。
江予辰弯腰提起放在脚边的菜篮子,又随手将油纸伞立在了门旁的角落里,就那么不远不近的站着,既不上前也不转身,就这么淡漠的对望着他。
到是一旁窝在柜台里打盹的店伙计长了眼力,赶忙跑过来接了江予辰手中的菜篮子,躬身向着何语城的座位旁引接着,说道:“客官您里面坐,小店有着百年赞誉的佳酿,入口绵柔,回味醇香,好喝的不得了啊!”
无端被人夺了菜篮子,江予辰平淡的面上霎时滚过一抹微怒,伸出手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这时何语城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对他说道:“师兄,我们二人许久没见了,不如坐下来喝一杯,因受人之托,我也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江予辰本就对这个记忆淡薄的男人存了戒备,乍一听到受人之托,又不得不耐下警惕走到那张桌子前坐下,生人勿进的气场散的很足。
那店伙计见他坐下了,迅速的翻过一只托盘里的酒杯斟上烈酒,然后贴着笑点头哈腰的退了下去。
何语城为自己又斟了一杯,举杯对着江予辰说道:“师兄,请。”
江予辰望着他隔绝在灯火背后晦暗的那双眼,不笑的俊容多了一丝浅薄的不耐烦。
何语城见他不喝,遂自己饮下了这杯酒,转而问道:“江师兄缘何不认识我了?”
江予辰如实回答道:“伤了头,有些事记不大清了。”
何语城目视着并无撒谎痕迹的师兄,面上虽惋惜哀默,但心里却在仔细斟酌着这句话里的真假。
他本就是个心思缜密,狼顾狐疑的性格,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无法让他松懈下来。
窗外的天光已然透黑,这让江予辰有些分不清现在的时辰,于是他在沉默的间隙里频频的向着屋外张望,似乎很是焦急。
“师兄,是在着急去办什么事吗?”何语城问道。
江予辰闻言,转过眼眸,回答道:“有人在等我回去。”
“哦!”何语城垂眸笑道:“师兄现在,是有了自己的家人了吗?”
“嗯。”江予辰如实回答道。
“还是师兄好啊!”何语城摸挲着粗瓷的酒杯,艳羡道:“就算你背叛了整座天下,也有人为了你,背离整个正道。哪像我,从一出生,就注定是颗弃子。”
浓郁的哀伤透过这些字语传递过来,让江予辰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湛屿这些时日的困苦。
于是他软下话语,说道:“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算是吧!”何语城说道:“争了半辈子,算计了半辈子,到头来,不过是一个诛心的笑话,所有为之付出过的努力,什么都不是。”
江予辰:“......”
何语城压抑在心里的苦,一点也不比江予辰这半辈子所受的委屈少,他尚且是被正道里的腌臜逼迫成这副样子的,而他自己呢?居然是被双亲联手推上去的,没有人知道离经叛道在这个以正为本的天下是多么的人人喊打,一旦你背离了正道,那势必只有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平息众人的愤恨。
正与邪,阴与阳,就像权衡在利弊上一根脆弱的丝线,它总会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偏向另一方。然后正里裹着邪欲,阴的形成离不开阳的照拂。
何语城这辈子注定做不了清正廉明的好人,哪怕在儿时他无比崇敬着那些除魔卫道的仙君。
只是如今,他没有成为人人敬仰的仙君,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邪。
何语城斟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索性抱着酒壶猛灌,温热的酒液顺着他光洁的下巴流淌下来,滑下嶙峋而性感的喉结沾湿了领襟,灼伤了心口。
江予辰见他困苦,便执起跟前的那杯酒,默默的呡了一口,说道:“既然做都做了,后悔已是无用,旁人不珍惜你的付出,那余生便对自己好点,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先不为己,何以为它。”
一壶浊酒浇不尽离愁别苦,何语城将半生的心酸都合着眼泪流出。
“我以为,十恶不赦的魔头最是活的随心所欲,却不想被逼到邪道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本不为人知的苦累账。”
江予辰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正义与邪恶,是人就有阴暗两面,想开了就好。”
江予辰忘记了前尘往事的模样,还真是颇有一番大彻大悟的道骨,只是何语城被亲情算计的太狠,一时间无法纡解掉这些真相。
两个人守着一盏烛火,半壶清酒,简短的诉说了一些这么多年分离的见闻,大部分是何语城在说,江予辰在听,偶尔横插几句,也不过是一笔带过,无足轻重。
他似乎在有意躲避着何语城的亲近,对他的谨慎与疏离还是过分的明显。
何语城絮絮叨叨了良久,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江予辰转头望了望窗外,面有焦急的说道:“我还有事,能否改日再叙?”
何语城酒馔微醺,但还没有到了浓醉不清醒的地步,他只是望着江师兄的冷漠好一会儿,才将脸上的懒散松懈了下去,正襟危坐,目如寒江。
他说:“你果然一点儿都未变,还是那个高傲自负的江师兄。”
江予辰望着他认真的面容,说道:“试探也试探够了,切入正题吧,我还有事!”
何语城莞尔一笑,道:“还真是任何小伎俩都瞒不过师兄的慧眼,是真醉还是假醉,一眼就看穿了。”
“我虽然记忆混乱,但是看人的眼睛还没瞎。说罢,你受谁人之托,要交给我什么东西?”
何语城在江予辰肃冷的视线里,自袖橼之中缓缓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四方盒子,那盒子乍一暴现在空气当中,便被丝丝缕缕的浊气缠绕其上,饶是浊气氤氲的再是浓郁也掩盖不住那里面浓烈的清正之气。
“这是什么?”江予辰惊问道。
何语城将这只盒子举在眼前,说道:“这是北冥最强的魔侯——岚音让我交给你的,里面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可没有窥探别人秘密的癖好。”
这只盒子乍一出现在江予辰的跟前,就让他萌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似乎那里面关着什么洪水猛兽,会在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撕咬自己一口。
何语城端详了盒子半晌,才稳稳当当的将它推到了江予辰的跟前,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从跟岚音交谈的话语里,品出了一些积怨的味道,我劝师兄还是考虑再三再做打算,我不确定这受人之托送去的,是祝福,还是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