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寂4
在宋惜霜的印象里,漆怡海隐忍而维诺,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既没有莫婉的妖艳,也没有宋翊的无双,他只有一对透如琉璃的眼睛,总是能在困苦与冷漠里亮出一抹惑人的生机。
这么些年的相守,宋惜霜虽自问对他了如指掌,可眼前的人王却仿佛骤然间更换了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纵使他见过的人中龙凤无数,却也惊骇在对方威肃的气魄里。
眼前的漆怡海,既有莫婉的毒媚,又有宋翊的邪气,还带着独属于他自己的野心。
随着人王的坦然相见,宋惜霜背后的人祸剑无风自鸣动,蓦然流动在剑身上的华光淬着殷红的血线,仿佛玄蛛攀附其上织就而出的丝网。
宋惜霜有些压制不住佩剑的躁动,一个灵压不稳,人祸脱手而出,乖顺的服帖进人王的掌心里。
漆怡海望着眼前久违的佩剑,嗓音渺远而幽沉,“这把剑,放在你身边多年,此时握在手里,到有些生疏了。”
宋惜霜:“......”
世人皆知这人祸一出,必将掀起腥风血雨,不饮亡魂不罢休!
可鲜少有人知道,这柄戾兵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漆怡海。虽然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在他宋惜霜的手中能杀人,可端在他漆怡海的手里,却能弑神。
人祸的平凡就跟漆怡海的伪装一样完美,宋惜霜在两者之间周旋了这么多年,愣是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一时间,宋惜霜仿佛失了爪牙的凶兽,隐隐的不安弥漫上了心房。
因为他感到一丝浓烈的杀机,正在向着自己袭来。
漆怡海闲适的抚摸着人祸的剑身,而指尖每拂过一寸,那殷红的血线便炽烈一分,直到浓郁的血腥气填满了澄白的剑刃,长剑之上忽然倒映出人王运筹帷幄的狠辣。
“孤真实的样子,惜霜觉得怎么样?”漆怡海淡笑着问道。
“胜于莫婉,却短于宋翊!”宋惜霜认真的说道。
“一个人族,一个是神族,注定是有别的,再者,像我这样的混血之身,本就不容于天道,又怎么能胜于神族呢?”
宋惜霜不大懂他们这些半神的规矩,他只知道,命格这种东西,天道及拟,不可逾越。
一个人的命,从出生开始就被老天拟好,想要改命,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如他,比如眼前的“漆怡海”,都在冗沉的宿命里无能为力。
宋惜霜满不在乎的说:“我不懂你们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我今日,只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还有......!”
勾沉的语气停顿了片刻,宋惜霜恶狠狠的盯着漆怡海云淡风轻的一张脸,继续说道:“我要你为我母亲的死,偿命!”
漆怡海稍显无辜,抬眼望着他,“孤自登了这宝座以来,可从未离开过宦官的视线,令堂的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到情愿跟你没有关系!”宋惜霜说道:“可这恰恰就是你们逼我谋反的理由!”
狠厉的诘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宋惜霜眼中的情分,随着血腥的真相,荡然无存。
“我不过是你们精心饲养的祭品,为了确保我能安然无恙的长大,又为了能彻底脏了我这副命格,你套上我的人皮,去承受岚音在暗地里的诛杀与迫害,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步步让我陷入到杀戮的疯狂里去,你忧国忧民的背后,实则是处心积虑的推波助澜。”
宋惜霜转眸瞪他,“你跟宋翊,还真是一对好父子。”
漆怡海淡淡道:“你说的不错。我跟宋翊,就是为了这一天,才来到你身边的。如果没有我顶在前头,你们漆家,早就亡门灭族了。”
曾经的宋翊,小瞧了岚音的狠辣,纵使她手段恶劣的迫害玄亭墨在前,也断没有引起他的忌惮。
直到这个魔女顺藤摸瓜,寻到了璇玑屿,想要揪出他这个某后黑手,宋翊才知道,这看似渺小的一张脸,内里却装着极大的隐患。
在加上后来,她唆使着怀光帝不断的去搜寻有着龙相的朝臣与百姓,恣睢滥杀到荆楚门前,血流黏屡。
宋翊不能再容忍岚音骄横下去,于是他先下手为强,携着亲子登上了漆府的大门,用一曲完美的双簧,抚触了莫婉的野心,也蛊惑了宋惜霜的叛离。
当年的种种,漆怡海皆有参与,从始至终,他跟宋翊的这盘棋上,就只博弈着他这一颗卒子。
“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喽?”宋惜霜狞笑道。
“既然话都摊到这份上了,那么孤也有话要问你!”漆怡海说道:“我父神宋翊,到底是不是亡于你手?”
宋惜霜抿唇不语,收敛着笑容的脸上流过一瞬的茫然。
他不否认,也不开口承认,就这么冷冰冰的对视着漆怡海滚烫的双瞳。
好半晌,才突兀的说道:“你猜!”
漆怡海显然是被宋惜霜的狡黠给惹怒了,只见他豁然从王座上站起,满腔的愤怒驱使着冕旒胡乱碰撞,“跟我说一句实话就这么难吗?”
宋惜霜从短暂的空濛里扬起眼来,不卑不亢的说道:“你我从未交过心,又何谈一句实话。你明知在我心里,生母比权位重要,却为何在我甘愿伏诛的时候,偏偏不去饶恕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命。”
“我被你们驱使的还不够惨吗?”
漆怡海蓦然嗤笑,“是你自己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呵呵呵......!”宋惜霜摇头苦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啊!永远都无视蝼蚁的挣扎。所以,我才要顺水推舟,再拨乱反正。”
不知何时,洞开的殿门赫然闯入了一队遮面的玄衣武士,森冷的铠甲包裹住四肢与胸膛,双掌间的龙牙刺,恍若变天的极电爆溅着青白霹雳。
在这重重晦暗的诡谲里,漆怡海看不清这些武士的面貌,只能从裸露其外的赤瞳里,窥探到极其阴冷的煞气。
他有些吃惊,又有些了然,“你果然暗自修炼了禁术。”
宋惜霜的指端,随着十指的弹跃而幽幽的闪烁着一些极尽透明的丝线,那是用自身灵元凝化的傀儡线,是用来操控身旁这些亡魂的。
“宋翊是个难得天才,这普天之下,真的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了,作为他的徒弟,学习一点儿师傅的皮毛,这不过分吧?”宋惜霜嬉笑道。
漆怡海觉得眼前的宋惜霜就像一条带着利刺的毒蛇,哪怕是被他的视线滚过,都能从骨髓里滋生出层层麻痹。
原来一头困兽的穷途末路,竟是如此的丧心病狂。
眼前的宋惜霜,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野狼般的少年了,若说曾经的他,是一头被铁链束缚的孤狼,那么此时的他,就是恐恶之地杀神祭天的魔龙。
他跟父神棋盘上这颗博弈的卒子,终于开始反噬起主人来了。
漆怡海提着阔别经年的人祸剑,猩红的芒光流过一道绞杀的怒意,紧接着,这个一项内敛稳重的帝王,倏忽间豹变狞笑,玄袍一闪便杀进了傀儡武士包围的战圈,冕旒的珠穗晃荡出一片惑人的绝艳。
宋惜霜全程戒备着漆怡海的举动,在他豁然跃现的同时十指微动,左侧的一名武士便抽刀而来,浓郁的煞气掀起一道宛若游龙的痕迹。
随着指尖的逐一而动,伺立在周围的武士均各自舞出了生前的绝学,刀枪剑戟,矛斧钺鞭,裹挟着瘆人的煞气在空旷的大殿里交织出一张锋锐的弑杀之网。
宋惜霜在兵刃的锋芒里,对着漆怡海露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他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机会,从卒子变为了棋手,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与漆怡海,隔空对弈,不死不休!
然而漆怡海的强大,并不是这等禁术所能困束的住的,他有着宋翊的狡诈,莫婉的阴狠,这世间,只有他想,还没有什么是能阻拦的住他的。
于是这人王饶有兴致的在万钧中央撕开了他的伪装,徒手便拧断了一名攻上身前的武士的脑袋,陈旧的腔子里余存的污血,蓦地喷了他一脸。
眼见着折损了一名武士,宋惜霜却未心疼,仍是在脸上挂着那意味不明的笑,看着漆怡海在人群的另一边,冲着自己恶心的伸了伸舌头。
对方薄唇轻动,以口型说道:“美味!”
宋惜霜微微的睁了睁眼皮,脸上的笑有些凝固。
殿内的诛杀无声无息,而殿外的狂吼则铺天盖地。
血海霸主噬魂兽,拖着滚圆的肚腹无情的攀爬过皇城雄伟的大殿,无极大魔跟狼妖树精,将所有流窜在眼前的生命任意撕碎,兴奋的嚎叫与濒死的悲坳折磨的众修士耳膜欲裂,面容痛苦的挥舞着手中的兵器。
因着战事不可掌控,下令保存实力的禁军主将也不得不放下私心加入战局,先前跟在身旁跃跃欲试的副将已经葬身魔腹,临死之前大叫着同僚救命。
可眼下的情形本就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分|身可以去搭救一命,大家都在各自的包围圈里疲于挣扎,饶是前期勇猛,在裂隙里源源不断涌覆而出的妖魔面前,也惶遽的失去了惜命的动力。
所有人都背抵着背喘成一团,在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里暗淡了眼底的生机。
——唯独沈傲。
唯独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还在拼尽全力的在众魔之中弑杀着,他仿佛根本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疲累,独一无二的戾兵在侵天的浊气里仿佛蛟龙出渊,巨鲸破水,裹挟着雷霆霹雳的万剑结界,扶摇直上,蓦地劈开了天幕之上的极电旋涡,于是狂风迭起,疫雪肆虐,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被外力破开了一道裂缝,久违的阳光倾落下来,照亮了破败的宫闱。
一旁的南淮暝落在倒塌了半数檐瓦的屋脊上,手中的长弓早已经鲜血淋漓,纵使搭弓射箭的手指亦是血肉模糊,却也仍咬紧牙关瞄准射击。
揽月山庄的弟子本就所剩无几,此番围剿靖无月却又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们太过高估北冥之主的狂妄,以为他会傲慢到独身而来,却不想人来也就罢了,还将满院子的狗一并撒了出来,眼下真是自顾不暇,听天由命了。
晓月轩中,南栖贴在喜榻旁,不知何时熟睡了过去,任凭殿外的杀声震天,也丝毫没有惊动她的梦境。
直到“砰”的一声,殿门被暴力破开,南栖才从冗沉的梦境里退了出来。
此时,再大的突变也不会干扰到她枯死的意志,整个人有种行将就木的颓恹,缓缓的从梦境的余韵里拉扯而出,粘稠而空濛的抬起眼睫,遥遥的望了一眼,那浊雾漆黑的门口。
若是在从前,作为猎人的机敏,南栖早将霜寒搭在手中了,可是现在的她,除了身不由己的妥协,真的是一点对安危的挣扎都提不起来了。
木讷的对望着寒气逼人的门口,南栖疲乏的脸上,蓦地绽出一抹浅笑,抬手拂了拂精致的婚袍,算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然而殿门被洞开之后,却没有半个妖魔的身影出现,刚猛的寒风持续呼啸着吹进了房中,卷起屋内妖娆的红绸与璀璨的流苏。
南栖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直到寒风中刮过一道草药的劲凉,这新嫁娘才豁然从喜榻上坐起,凄楚的大眼睛睁的恍惚要爆裂。
可就在她想要提着衣摆走下床榻的时候,一道黑影赫然闪进了房中,不由分说的扛起南栖就走,速度快的仿佛一道飓风过境,搅的满室狼藉。
大头朝下的南栖,还不等明白自己的处境,发上的凤冠便摔落了下来,溅碎了一地金银珠翠,然而她却毫无怜惜的凝望着身下快速移动的石板路,一股酸楚由心底滚上了眼角,使她一开口,就是潮湿无比的哽咽。
“坏人!你来干什么?”
“本祭司来抢亲!”
巫澈一贯自负的嗓音清晰的飘荡在风雪里,仿佛濒死之时的救命良药,挽救了南栖濒临破碎的心脏。
眼前这堪比牢笼的晓月轩,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南栖伏在巫澈的肩膀上,哑口无言的被他挟持而去,刚一过了偏殿的洞门,就跟步履匆匆的余清音擦身而过。
南栖望着母亲焦灼的模样,很想开口叫住她,可她却在那个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里萌生了一撮报复。
于是她闭紧了嘴巴,埋下了头,任由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带着她逃出生天。
娘,对不起!
我还是想要自私一次,因为我不甘心就这样交付了自己的后半生,我不要做你,也不要做爹,在彼此的怨恨与仇视里渡过一生!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眼睫上滚落,砸进了砖缝里,不过南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现在只想天涯海角的随他而去,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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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婚礼回来睡了一下午,可晚上还是醉朦朦的,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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