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白首2

暮白首2

玄鹤真其人,双目如炬,洞若观火。

许是自小出生在官宦之家,又遭逢巨变入了这人心不古的无极观,总之,他看似阴邪实则内有度量,该做的,不该做的,或是应该怎么做的,他都比旁人要顾虑要筹谋的多。

这观中大到玄阳的身世,小到何语城的暗谋,他都看在眼里,所以江予辰的零星转变更是难逃他的慧眼,更何况是这暗夜里出其不意的刺杀。

他太过熟悉江予辰了,哪怕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子换了衣服遮了面,所用的内功心法与招式完全背离了无极正统,他也能在对方的起始动作里察觉出这究竟是谁。

只是当年的江予辰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很隐秘,可他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没有察觉出当年玄鹤真刺向小臂的那一剑,完全可以毫无招架之力的刺进自己的心口。

临危一刹,是那个表里不一的“恩师”避重就轻,饶了他一命。

“要我说啊!那玄鹤真还真是爱惨了江小子,嘴毒但也心软。”邪影叹息道:“江小子当年本是没有丝毫胜算的,怪就怪在那个男人突然的束手就擒。”

犹记得,当江予辰将邪影召唤出来的时候,眼前淡笑不语的玄鹤真根本没有丝毫的惊诧,他就这么恶心的目视着对方,依如每一次在落枫阁的木榻前,那种视凌的畅快。

因为邪影被江予辰困囿在身体里,无法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它又急切的想要破体而出,去杀个痛快,于是一人一影意念相悖,在挑衅玄鹤真上就显得束手束脚。

可饶是在漏洞百出的情形之下,强大的玄鹤真还是败了,而且败的极是突然。当长剑洞穿他的肩窝时,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由心的笑了,他说:“予辰长大了,比师傅强了。”

说完,他抬起染满了鲜血的手,想要去触碰江予辰冰白的面颊,可是对方早已恶心透了他,根本就不会给他继续玷|污自己的机会。

是的,他没有猜错,江予辰果然憎恶的避开了。

修长的指尖凝在半空,强烈的失落盖过了肩窝的创痛,他说:“我到希望你一直恨我,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一辈子都忘不掉我。”

江予辰转过头来怒视着他,握剑的手骤然施力,猛地将玄鹤真逼退到荆棘的最深处,咬牙切齿的低吼道:“如你所愿,我会将你一辈子都箍在身边,奴役遣踏。”

就此,甘愿伏诛的玄鹤真,便被江予辰关进了地下暗牢里。

也许是顾旌宇的前车之鉴给了玄鹤真一记警钟,入了这生魂肆虐的牢笼,他便没有太大的挣扎过,就这么饶有兴味的目视着江予辰在他的身上画魂施咒。

那段时日,他们师徒二人出离的安静着,一个伏案钻研心无旁骛,一个痛苦难当目不转睛。前者是对宿命不甘又不得其法的江予辰,后者则是对他求而不得又心存妄念的玄鹤真。

幽寂的暗室里,除了刑具就是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火,只是曾经被困囿在墙壁受刑的是江予辰,而今风水轮流转,该到他玄鹤真偿还的时候了。

说来也怪,按照玄鹤真锱铢必较的性格,不会在极强的折磨下不发一言的,可他就是咬着牙苦苦硬撑,实在太痛了便虐待着自己苍白的嘴唇,他始终不愿去打扰江予辰伏案沉思的背影,毕竟,他的生命已经所剩不多,能多看一眼就少一眼。

其实对于死,他是不怕的,可是永远见不到这个绝美的少年,多少,还是不甘心的。

然而对于江予辰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个矛盾的过程。

玄鹤真虽然待他不好,这么些年的毒打,谩骂,强辱,包括无处不在的奇毒暗害,都是他无法原谅的。可说到底,他也只对不起他一个人,既然自己尚能好好的苟活于人世,又何必去戕害他的性命呢?

可是邪影却不这么想,它厌恶每一个正道里的人,尤其是像玄鹤真这种表里不一的腌臜,最是能激起他的愤懑,于是在午夜梦回的罅隙里,邪影这个老匹夫就会强行的挤进江予辰的识海里,去蛊惑他。

“以老夫之见,应先折辱,后是了结,这样才大快人心。”

江予辰却在浊雾滔天的幻境里,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他并无大错,罪不该死。”

邪影听了有些发怒,缠绕在身上的煞气骤然浓郁,他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跪求于老夫的吗?你说你受制于人,心有不甘,誓要杀尽这天下负我狗。可现在,就差一步即可报仇雪恨,你竟然跟老夫说,他罪不至死?”

江予辰没有忘记当时的初衷,可真到了拾剑杀人的地步,他又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

还不等气急败坏的邪影继续咒骂这个不听劝的倔徒弟,江予辰便强行将这个呱噪的老匹夫驱逐,于是在被识海驱逐的绞旋里,邪影高声嘶吼道:“放虎归山,你迟早会后悔的。”

重新将滑下臂弯的浮尘甩回去,邪影继续说道:“江小子就是这样一个自我矛盾的人,没有胜算的时候,苦想着自己可以熬出头的那一天。可真当胜算摆在眼前了,他又开始拎不清了。”

“一个站在正与邪的交汇处,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人,其实活的比我们这种坚守本心的异类还要痛苦。他囚禁了玄鹤真多久,自己就矛盾了多久。”

“那后来......”,靖无月的语气断在此处,有些问不下去了。

就算他深知江予辰的秉性,可毕竟玄鹤真还是死了,还死的很是凄惨。

“玄鹤真是自杀的,跟江小子没有关系。”

靖无月:“......”

许是江予辰的迟迟不下手,让玄鹤真不忍这个徒弟再继续煎熬下去,于是他会在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刻意去露出那些龌龊的淫邪心思,让江予辰好不容易熄灭下去的仇恨,又蹭楞楞的直上云霄。

屡次三番的挑衅,终是磨灭了江予辰的定力,于是他开始虐待玄鹤真,鞭刑,火刑,乃至是淬骨削肌的雷刑他都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全部施加到这个男人身上。

可玄鹤真却总能在无尽的痛苦里流露出畅快的狞笑,哪怕他已经神志不清,思维混乱,却仍不忘心底里恣睢的龌龊,目光阴邪的垂涎着江予辰蚀骨销魂的滋味。

太恶心了!

可他越是不想面对这样丧心病狂的野兽,玄鹤真便越是变本加厉的去挑衅,有时是言语轻佻的猥亵,有时,是趁其不备的轻薄。

终于在一次禁咒失败的狂暴里,玄鹤真震断了困束的锁链,目眦欲裂的向着毫无准备的江予辰扑来。

不过,他不是为了扼死这个堕入邪道的逆徒,而是为了,彻底在爱人的面前了断自己龌龊的一生。

鸩影剑刺破血肉的声音,沉闷而畅快,可江予辰却没有大仇得报的舒然,他的心,感到了一丝丝别扭的疼痛。

他的仇人,他的恩师,修真界最为德才兼备的云峥道长,就这么决绝的撞死在了自己的剑下,可到了这一刻,这个阴险的男人都不知悔改,仍是痴痴的追问道:“你爱过我吗?”

爱?

呵!江予辰忍不住心底一阵嗤笑,他早忘了。

从他被尚兰卿买来开始,他江予辰就已经不知何为情爱了。

这些年里,没有人会给他自主的权利,没有人会给他应有的尊严,他就像一条被随意呵斥的落水狗,深处是涡流,岸边是棍棒,除了无尽的湿冷,他什么都依附不上。

可眼前这个施加给他诸多伤害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恬不知耻的追问自己爱没爱过?他是宁愿至死也要再一次恶心透他吗?

如果说先前的拔剑他尚有一丝后悔,那么此时,江予辰深深的觉得刺他一剑都是轻的。

“我什么时候,让你产生了爱这个错觉?”江予辰嫌恶道。

“这样啊!”玄鹤真目视着他,凄然的笑了笑,眼底的残光轰然熄灭了下去。

他其实早就想到了,可还是在心里留存着一丝侥幸,觉得某一刻的自己在江予辰的心底是特别的。

割肉的疼痛与禁咒的反噬都让这个风雨飘摇的男人忍不住齿关打颤,可他还是亵渎的垂下俊颜,勉力的将脖颈向着江予辰的耳侧伏下,吐字清晰的笑道:“可我,真的爱你啊!”

一瞬间的空濛,仿佛九霄雷霆凿穿了肺腑,江予辰甚至都感受不到玄鹤真抚摸在脸上的指尖微凉,这个向来拿自己不当人看的畜生,竟能在如此的情形下说出“爱”这个字?

何其荒唐,又何其残忍!

你若爱我,何必强迫于我!你若爱我,何必处处针对于我!你若真的爱我,又为何折断我的手脚,禁锢我的魂魄,将我陷入到你精心准备的牢笼里,生不如死?

这到底该是怎样扭曲的人,才能说出如此刻毒的谬妄?

这一刻,手刃夙敌的江予辰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为何所有人在施暴过后,都会对他丢上一记痴缠的深情,仿佛这所有的错,都是他自己招惹的一样。

“玄鹤真,你恶不恶心啊!”江予辰蹙眉诘问道:“你打我,骂我,迫害我,甚至是强|暴我,你都不认为自己错了,竟然还大言不惭的对我说什么?爱!”

他几乎是怒不可遏的拄着长剑,将毫无还手之力的玄鹤真直接欺压到冰冷的墙壁上,半哭半笑的低吼道:“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吗?你有问过我会接受吗?”

锋锐的鸩影剑将玄鹤真牢牢的洞穿在墙壁上,阵阵翻搅的疼痛排山倒海的侵蚀着意识,可他却不觉得惶遽,反而从破败的心里流淌出一抹释然。

缓缓的咽下口中的血沫,玄鹤真作死的说道:“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一辈子都记得我。”抬起手来,死命的攥住江予辰雪白的领襟,将其狠凑到自己面前,他伸出湿漉漉的遍布血丝的舌尖,亵渎的对着他虚舔了一下,“你记住,你没能亲手杀死我,是我不想陪你玩了。”

“呵呵呵呵......”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玄鹤真凝视着江予辰而笑,他小声的说道:“对你所做的一切,我不后悔。”

“呃......!”

随着玄鹤真的话音溅落,江予辰握着鸩影又向前突刺了半寸,半截剑柄都戳了进去,他怒赤着凤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去,死!”

“我总觉得这个尘世,逼得江小子太狠了。”斑驳的光影下,邪影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说,一个人的命怎么就能衰都如此境地?爱他的,伤他,他爱的,不懂他。每一个人的出现,都好像是命中注定,是运中使然,殊不知,江小子最想要的,不过是一壶淡茶,一卷书册,有花伴着固然好,无花那便守着一轮孤月吧!”

耳听着这邪祟的感叹,靖无月竟自责到不知该如何自处。曾以为,自己的出现是能护好这个男人的,却不想,就是因为江予辰不幸的遇到了自己,他这悲苦的四世才总也顺遂不了。

天道,亏欠江予辰一份交代,而自己,又欠他一份深情。

纵使他尊贵如天,也还不清江予辰这四世的成全。

一侧的院落里,巫澈跟南栖又开始疾言厉色的变相斗嘴,这小姑娘许是得了人蛊的情义便越发的无法无天,猖狂胆大的不似乍一相见之时的拘谨,风风火火的性子颇像一枚小辣椒。

两个人在屋内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浮动的烛火在窗棂上扭曲出一片旖旎的剪影,将院中的一神一煞,衬托的形影相吊。

“还是人家好哇!”邪影幽叹道:“不管这所剩的时日还有多少,能在生命即将枯萎的前一刻互明心意,也算是不留遗憾了。老夫这一生见多了黑暗,偶尔看看这灯火的微光,竟恍然如见了太阳一般,甚是暖心啊!”

邪影的身形逐步在话音里消散如雾,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得理不饶人的利嘴。

他唱道:“十年空对春如许,总是西风误,暮下轻烟,桑上残雪,谁忆来时路?为莲心知为谁苦,乡音未忍故,斜阳院落,杜鹃声里,命途重复,不如归去。”

靖无月:“......”

命途重复,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歌声的余韵,还飘荡在寒风里,靖无月的眼角开始微微泛酸。

是啊!

与其将他攥在手中,不如放其自由。

他们这一生,初始是错,再续是错,就连思念都是掺着鲜血与杀戮的。

说到底,终是自己负他良多。

靖无月将视线缓缓转移到江予辰曾居住过的鸾房门前,透过雾气朦胧的桃花眼,依稀能看到那个绝美的男人抬眸凝视的俊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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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空对春如许,总是西风误

暮下轻烟,桑上残雪,谁记来路?

为莲心知为谁苦,乡音未忍顾

斜阳院落,杜鹃声里,不如归去

——出自浮生四记·茗尘记《天下3》

很喜欢这首诗,借鉴了,标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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