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旧梦
江予辰闻言,连忙转过头去,慌乱的望了一眼阖严的门板,却见幽寂的走廊里并无人影走动,这才安下心来坐正身体,面热不悦道:“这是在外面,举止切过亲密。”
靖无月原本只是想逗弄逗弄他,但见他面颊羞红隐有怒意,便意味深长的轻笑了几声,斟酒自饮不再说话了。
无端又被轻薄,江予辰只好垂眸望着眼前干净的杯盘,生怕自己殷切的模样再惹来靖无月的得寸进尺。
随着夜色的冗深,楼下嘈杂的街道忽然开始热闹了起来,似乎整座镇民都踏着星火出动,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的苦寒味道。
靖无月将身子斜靠在窗台上,攥着酒杯的手轻轻的将半阖的轩窗推开,探着头向着楼下的主道望去,慵懒的好似一只暖洋洋的猫。
“似乎是开始了。”他闷闷的说。
江予辰亦是神往的探过头来,却又忌惮靖无月不规矩的手,就这么按捺着居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那些渺远的楼宇跟远山。
靖无月醉眼惺忪的观望了片刻,顿觉师兄未动,便转过身来,眯着眼笑道:“怎么不过来?”
江予辰俊颜微冷,端正道:“我坐在这里,能看得到。”
靖无月喝的有些多,整个人背对着万家灯火的朦胧,似笑非笑的疏冷俊颜,透着股蝎子般的魅惑阴毒。
江予辰看不出此时的靖无月会不会无端的就跟自己生气,于是他继续大着胆子说:“如果你能不这样出其不意的越举,我就坐过去。”
然而靖无月却不声不响的就这么望着他,一双朦胧的大眼睛慢眨不眨的,很有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静。
就在这时,一束烟火划着耀眼的光亮赫然爆溅在了高空,璀璨的流萤分落下来,呈现出一朵硕大而又华丽的银花,徐徐下落的轨迹漂亮的仿佛天幕上更古不变的星河乍然涌动,是无论多少溢美之词都言不尽其中之华丽的。
江予辰将视线移过他望向窗外,许是第一朵烟花敲开了深夜的狂欢,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然后是无数朵争相在天幕上释放,闪烁的银辉铺陈在小镇的上空,明明灭灭的呼应着人群的欢欣与狂舞。
于是多日不笑的江予辰忽然唇角微动,慢慢的在脸上浮现出一抹恬静的笑意来。
楼外嘈杂热闹,但屋内却万分安静。
江予辰目视着烟火,靖无月便目视着他,也不知是哪一缕幽风献媚,竟将屋内照明的灯盏吹熄,均匀的晦暗铺陈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暧昧。
也不知是哪一根筋脉搭错,靖无月的心口竟无端的开始抽痛,剧烈的疼好似在心脏里安插了数不清的银针,细小的尖利随着每一次血脉的奔涌而加剧刺痛。
在这一阵烈过一阵的剧痛里,眼前淡笑的师兄竟在体表骤生起熊熊的烈火,炙热的火舌舔舐着他绝美的容颜,扭曲的热浪将他愉悦的笑容生生撕裂。
在他陡然惊恐的视线之下,那本该洁净似雪的衣袍上也相继浮现出朵朵瘆人的红梅,尤其是胸口处,破损的空洞几乎能被烟火的璀璨穿透。
这一幕,他好似经历了无数次,而每一次,都只能心余力拙的看着他被烈火吞噬。
背后的花火淬满天幕,江予辰在愈加热闹的嘈杂里,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在靖无月惊悚的视线里径直向着窗边走去,雅白的衣袂徐徐的拂过他冰凉的指尖,带来幽风一般的沁凉。
“无月。”江予辰伫立在窗边,目视着楼外的万家灯火,说道:“谢谢你能带我出来,今日,我过的很是开心。”
靖无月心有惶遽,猛的转过身来,踉跄的身形不稳,他连忙反手握住圆桌的边缘,攥了一手流苏的穗子。
“能走到今天,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好遗憾的了。我只是希望,今日过后,你能放弃掉心底的仇恨,重新向前去看。”江予辰背对着靖无月而说,瘦削的背影仿佛灯下振翅欲飞的白蛾。
“师兄这一辈子,终归是不得善终的,可你还有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光阴要蹉跎。”江予辰缓缓的抬起手臂,虚实的掌心抚触着楼外飒飒的凉风,“我不后悔将你带回翠微山,也不后悔教习你武功仙法。我悔的,是我没能柔软下自己的坚持,去诚心接纳你的不完美与偏执。”
他垂下眼睫,望着百家灯火,愧疚道:“从前种种,皆是我之过。”
一声幽叹徐徐的破碎在明灭不定的火花里,猛然间将靖无月心底的惶遽催促到了最巅峰,只见他慌不择路的从凳子上站起,被烈酒浸泡的筋骨绵软的好似一滩淤泥。
他颤抖道:“师兄缘何这样说?我其实......我其实......!”
“我知道。”江予辰出声打断他,“你其实从未怪过我,相反,还觉得我被你这样纠缠,很是可怜。”
靖无月:“......”
“无月,我知道有些话说出口,虽轻描淡写,却也伤人肺腑,可今日,我是真的想跟你说。”江予辰缓缓的转过身,背后的花火簇拥出一幕瘆人的腾蛇翻搅,他说:“你在我心里,跟湛屿是一样的,曾经,我是有情而不自知,此时,我却是有爱而不能表。”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凤眸泪光闪烁,“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见异思迁,我已经很对不起湛屿了,所以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下对故人的愧疚,去接纳你。”
靖无月心如刀绞,可他却在面上极力的表现出镇静,“你不用接纳我,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强逼你的,你没有见异思迁,你也没有摇摆不定,你更没有对不起湛屿那个废物。”
灼灼的视线,踏破光影蹁跹而来,江予辰能看清靖无月眼底的乞求,亦能听得出他言语里万般的不舍。
“只要你能安心的留在我的身边,就算你天天恨我,我也不会计较了。”
然而江予辰却坚定的摇了摇头,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道:“这段孽缘,是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不!”
靖无月几乎是狼狈的扑跪向前,想要攥住师兄纷飞在光影里的衣袂,可江予辰却是如此的决绝,他没有再给背后的这个男人一丝回忆的念想,便纵身从窗边跃了下去,消瘦的背影惊鸿一闪,恍若一道寒烟乍散。
那是江予辰第一次从自己的眼前消散,仅管他逃离了没有多少时日便被自己捉住,带回翠微山继续囚禁凌|辱。可这个互明心意的夜晚却彻底成了二人固守的秘密,江予辰依旧傲骨不屈的忤逆着自己,而他却只能更加恶劣的去惩罚着对方的逃离与背叛。
似乎唯有这样,江予辰的心里才会好过,才不会在自我的厌弃里日渐锈蚀腐烂。
手中的酒坛不知不觉已经空了,靖无月坐在书案前,一边在回忆里逡巡,一边用指尖去感受着江予辰掺杂在字体里的酸苦。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过的很累,殊不知江予辰才是最苦的那一个,自他在宋翊的蛊惑之下献出生命的那一刻起,他靖无月就算遭受了诸多磨难,对他的亏欠却再也偿还不清。
回想起昨日种种,靖无月带给江予辰的,只有无尽的折磨与悲伤,他因为忘记了前尘,所以便忘记了江予辰业火穿心的疼痛,忘记了他受辱刨魂的愧疚,忘记了他对苍生不复的无力,也忘记了今世他被正统逼迫的无奈。
如果没有自己的出现,这个男人的一生一定会平安喜乐,一定会百岁无忧,他会在静林寺常伴青灯古佛,会跟鉴释一并位列须弥,会在云端俯瞰万丈红尘,会在众神深处阖眸祈愿。
他会是一个面有凉薄却心有热忱的神祗,默默的在苍生之巅为生灵普渡,为正义匡扶。
一想到这些,靖无月的脸上便缓缓的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他终是欠了江予辰一条命,可很快,他也便要去偿还了。
这满手的血腥,也终于到了被清洗的时候了。
随手将那些摊开的书册拾纳规整,最后再望了一眼江予辰研过的磨,执过的笔,靖无月拾起一张雪白的宣纸稳稳的盖在了上头。
这个红尘的一切,很快就要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他能想象的到自己散魂在茫茫天地间的场景,万民皆呼,大快人心。
他这个祸乱人间几百年的刽子手,终于在禁咒的反噬之下,死无全尸,轮回不复,怕是想想都会笑醒了吧!
靖无月不怕死,相反,他还很是期待,只是临死之时,他留着私心,想要在留江予辰一日。毕竟这一世终了,他便没有来世了。
可他也知道,寻回了记忆的江予辰不会再接纳自己了,因为他瞻仰的神明,彻底堕落了。
不但堕落,还无所不用其极的玷|污过他,逼迫过他,折辱过他。
任谁面对这样一个豺狼般龌龊的故人,都不会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共饮一壶热茶,没兵刃相向,你死我活,已经算是最大的体面了。
不知何时,隔壁男女的交谈已经静谧了下去,靖无月直起身来,轻轻的推开案前的轩窗,一阵刺骨的寒风便伴着极电的闪烁吹拂进来,拽动了他散落在鬓角的碎发。
三界的秩序,终于开始向着崩塌的边缘倾斜,待神凤出渊,熊熊的业火便可烧穿这神界的夹缝,到时不光是自己,神界,人间,乃至是强悍无匹的北冥都将湮灭在火海里。
釜底抽薪,清糟去粕,待千万年之后,三界又将迎来全新的生命。
至于他们,不过是留存在创世主神脑海里的一场错误,焚毁了,便不存在了。
抬眼望着天幕上绞旋的极电涡流,靖无月微微上扬的喉结,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度,他有些欣慰的望着那接连不断,爆裂在虚空的紫青霹雳,欣慰的笑道:“看来老天,还是待我不薄的。”
也许是心诚则灵,也许是孽缘未断,江予辰面有凄寒的倚靠在窗棂边斑驳的墙壁上,料峭的寒风为他的鬓角滚上痕迹,依如自己当年偷窥着这个男人研书的剪影般,不动声色的挺立在那。
他没有想到江予辰会回来,也不知他立在窗边候了多久,总之这满园的颓唐破败,都在这个男人的映衬之下复苏醒来。
靖无月恍然间看到海棠初绽,看到梨花雪白,看到梧桐阴阴,看到碧竹成海,他看到银辉淡描的落虹桥下,倒映着杏花微雨的山溪缓缓的自眼前流淌而过,朝雾深处的朦胧里是江予辰撑伞听雨的玉貌。
这么多年了,不管自己身处何地,他的记忆里始终都留存着这副画面。
石桥,溪流,飘落的杏花雨,悬浮在地表的薄雾,伫立在远方的美人侧影,构成一幅唯美而又哀伤的画面。
他曾有幸亲眼窥见过,也曾不幸赴死遗忘过。
可无论他变换了何种皮囊,或忘记了多少前尘的往事,这道身影总能出现在午夜梦回里,指引着自己去万千人海里梭巡对望,蓦然回首。
他根本忘不掉他,无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这个男人就像他本该渡应的命中劫,心头血。是他逃不掉的宿命,斩不断的心魔,割不掉的业障,是他重回这个人世间灼灼到刺骨的希望。
这份爱,浓烈到让他惧怕,因为只要自己拿捏不好分寸,琉璃般的江予辰便要折碎在这浓沉的痴妄里。
他害的他够多了。
半敞的轩窗刚好隔绝了二人的视线,其实寻回了记忆,对于受苦受难的江予辰来说并未得到多少纡解的轻松,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自己这条命,这副神格,乃至是轮回的三载都是靖无月用命换来的。
这些天,他跪在残破的寺庙里,仔细的回味着这四世的时光,他发现自己谁也憎恨不了,而这柄诛邪的利剑,也不知该向谁挥下。
就这么静默的彼此焦灼,谁也开不了这轮回千载的第一口。
靖无月的心是撕扯又雀跃,而江予辰却是不忍又踌躇。
因为,他是来杀他的。
既然白宁与靖无月的堕落皆因自己而起,那么,他便要来解开这些复杂的孽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