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泠幻世
朔方城的上空,是幻术织就得璀璨星河,一轮硕大的圆月千年不变地横亘在天幕上,见证着北冥之魔,由诞到死的一生。
这一整夜,江予辰都在沉睡着,靖无月为他留好一盏灵灯,便披着大氅提着酒壶,倚靠在斑驳地狮首栏杆前,耳听着空谷飒飒地寒风,沐浴在墨竹抚触的苦涩里,再仔细地品一品这阔别已久的醉云间,默数着这仅有得短暂时光。
因着北冥能征善战的大魔都去往了人间,这片阴暗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些身子孱羸得老弱妇孺,以往群魔乱舞的通天桥,只有零星地几只小魔物,还在虔诚地向着伺魂鼎献祭,祈祷魔君庇佑,赠予它们心之所向的绝品。
漆黑地铜鼎,在接纳祭品的同时会发出微弱地红光,待那道红光散去,小魔物的手里就会得到一件宝鼎的馈赠。
靖无月倚靠在栏杆上,看到那几只不及桌面高的魔童,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盯着手里的物件,似乎是没有一件是满意的。
靖无月觉得它们失望的表情很是有趣,就像通宵了一夜的赌徒,满心欢喜,最后血本无归。
其实它们手中的物品并不全是废物,那个被小女童攥在手里毫不起眼的石块,其实是人界修士们求之不得的上品灵石,将它加入到铸造的兵器中去,可以得到堪比听雨阁铸剑炉所出的灵纹宝剑,在退敌的时候,可以附加刁钻得伤害效果。
还有另一个小童随手丢弃的白衣,那可是出自神界的蚕丝所织就的软甲,将它套在身上,就是九重雷刑也伤不得它半分性命。
只是这些外表平凡的东西,在这强者为尊的北冥就跟脚下的泥土一般,是不会耐上性子多望一眼的,毕竟这些思想浅薄的东西,只会看到万事万物最耀眼的那一面,何其可悲啊!
靖无月盘恒在北冥这些年,除了仙堕跟人堕,也就只有岚音最深得他的心了,可惜这个魔女也犯了雌性以情为天的毛病,白白地为了神凤那只畜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一边望着伺魂鼎明灭不定地红光,靖无月一边呡着烈酒缅怀过往,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就喝了个精光,空空的肚腹发出灌风的回响。
顿觉百无聊赖,靖无月缓缓地垂下视线,他有些面容落寂地望向通天桥下翻搅的魂河,一双轻佻的桃花眼渐渐暗淡失色。
江予辰在蓬松的兽皮上挣扎了许久,身体才缓慢苏醒,皮毛独有的气味萦绕在鼻端,让他在意识空濛的罅隙里感到一阵轻微的痒。
这里是哪?
江予辰无意识地轻吟出声,光裸的脊背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斑痕。
六识不全的志岚闻声微动,默默地自门外化形而入,手中拖着一件素雅的白袍。
妖物走路,声音接近于无,加之江予辰实在是被靖无月折腾得厉害,再是强大的神格,也经不住这受刑般的性|事。
无力地趴在铺着兽皮的石床上,江予辰浑身酸软,简直连驱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志岚的面容与生前无异,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已然没有了半缕神采,活脱脱像是融嵌在脸上的装饰物。
她徐徐地经过那张杂乱的石床,将手中的托盘轻轻地放置在石制的矮几上,冷冰冰地说道:“神君,换洗的衣物已经备好。”
江予辰下身遮着薄被,除了裸背失仪,还不算见不得人。
忍着疲乏强撑起身子,江予辰干巴巴地对她开了口,“多谢!”
志岚面无表情,话落之后便直挺挺地伺立在一旁,似乎在等候江予辰的吩咐。
有她杵在这,江予辰根本无法更换衣物,于是二人面面相觑了许久,江予辰才将滑下鬓角的发丝拂到耳后,对她轻声道:“志岚,我想换衣服,你,你先出去吧!”
墨竹志岚闻言,机械地转了转眼珠,随即身形一淡,一捧挺拔的竹丛便突兀地伫立在石床前,枝繁叶茂,一动不动。
江予辰:“......”
他忘记了,现在的志岚六识皆无,她只是借助墨竹幻化的一缕残像,根本没有任何活人的情感。
她有的,唯有命令与差遣,她的诞生,就只是一件逞心的工具。
遥想志岚曾经的细心与活泼,在看到如今的木讷与冰冷,江予辰那颗浸泡在愧疚里的心脏,又开始密密匝匝的疼。
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志岚的枉死,都跟他与靖无月脱不了干系。
心事重重地换好衣物,江予辰衣冠整洁的走到墨竹的跟前,俯下身,轻声说道:“我换好了,你出现吧!”
墨竹无风摇曳,眨眼间便于原地幻化成了一名娇俏少女,肤白若雪,面似芙蓉,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双眼无神。
化形的志岚视江予辰为无物,袅袅婷婷地越过他,独自出去了。
江予辰忍着身体的不适,缓慢地跟着志岚而走,乍一出了朔方殿的大门,便看到衣衫单薄的靖无月,拄在斑驳的护栏前,若有所思地目视着远方。
天幕上倾泻的银辉,将这个堕神的背影渡上一层孤清的晕光,好似他从未走入过黑暗,依旧是那个心有热忱,鞠躬尽瘁的九重神明。
志岚出来之后,先是在一侧的偏殿里陆陆续续地搬了几坛酒,悄无声息地摆放在靖无月的脚下,然后便翻过护栏纵身一跃,轻杳如一叶纸鸢般滑落了下去,好半晌才竹影摇动的从另一处暗影里浮现,纤瘦的双掌中拖着两三枚黄澄澄的杏子。
她面无表情地向着江予辰走来,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抬起双掌,说道:“神君,您吃。”
江予辰望着那几枚尚算新鲜的果子,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其实很少有人会知道,他最喜欢的水果,是杏子。
从前是无人察觉,如今是不敢表露,若他没有记错,自己爱吃杏这个嗜好,他只在第一世,偷偷摸摸地跟靖无月说过一次。
想不到,在这寸草不生的北冥,竟然还有杏子的出现。
江予辰盯着那些杏子出神,志岚便不厌其烦地托举着,两个人的间隙里有寒风拂过,生生地吹开了彼年那些斑驳的记忆。
靖无月凭栏远眺,思绪不由得漂浮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沉溺在当初与江予辰携手走过的点点滴滴。
在这座孤寂的围城里,除了六识不全的志岚,唯有这两尊神明还在各自的世界里沉沦,通天桥上的妖魔来而又去,去而又回,伺魂鼎明灭地红光将城前的水域,映照的仿若红霞连天。
猛然从往昔的回忆里抽身,江予辰愧疚的眼角湿润,他忙接过志岚掌心里的杏子,半是感激半是歉疚道:“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不过——”,他抬手摇了摇这些细腻的果子,“谢谢你了。”
见他接了,志岚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转身便走,似乎她只是来完成主人吩咐的指令。
细长的指尖缓缓地揉捏着杏子细腻的表皮,江予辰心情复杂的向着靖无月走去。
巍峨在群山怀抱里的朔方城,远远地瞧上去,仿佛盘恒在永夜里的一只凶兽,庞大的城郭牢牢地伫立在山谷中,连绵起伏的峰峦无形的衬托着它的宏伟高大,让人望之生畏。
而站在城中的看台上,目之所及,刚好可以将城下的繁荣尽收眼底,哪怕是天幕上以假乱真的圆月,抬起头亦可扬手欲摘。
因为筋骨的不适,江予辰走的很是缓慢,雅白的衣袂在星辉的抚触下,潋滟着清月般的光。
疾风携着梵莲的幽香自背后猛烈拂来,蓦地打断了靖无月回忆的思绪。
他知道江予辰来了,却未转身回头,仍旧冷着一张脸目视着远方,只是晦暗的桃花眼逐渐恢复了精明。
磨磨蹭蹭地来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江予辰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这三日,我已经与你说的很清楚了。”靖无月冷冰冰地回答道:“这一场推迟了千万年的惩罚,是该到了鞭策的时候了。”
缓缓地将手里的杏子握紧,江予辰乞求道:“我求你还不行吗?”
靖无月闻言,恍然嗤笑,“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求我了。”他喜滋滋地转过脸来,半眯的桃花眼里满是嘲讽的刻毒,“在昆仑墟,你求我不要诛神犯错。在翠微山,你为了湛屿为了同门百姓,第一次向我下跪。如今,在这朔方城里,你又为了这些酒囊饭袋,宽衣解带,雌伏卧榻。”
“我搞不明白,这些与你无干的人,甚至是曾经都参与过迫害你的人,你哪来那么大的善心,不憎恨,不追究,还拼了命的折损自己,就为了替他们求来一条生路?”
“我不是为了他们,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江予辰抬眸凝视着他的戏谑,痛苦道:“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靖无月反问他,“为了我什么?”
江予辰逐字逐句道:“为了让你不后悔。”
靖无月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刻毒的笑容盘在脸上就没消散过,他说:“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从你死在我眼前,魂飞魄散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
“生而为神,我自问对得起每一个人。可我也不懂啊!为何半生清白,却换不来一世情缘,那你说我做这个神明,还有什么意义啊!”
靖无月凝望着江予辰的眼神,充满了深情与哀伤。他其实完全可以将颂翊加注在他们身上的阴谋和盘托出,让眼前这个固执的男人知晓他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残忍与堕落。
可他不能。
他不能让江予辰知晓,不能让这个男人知道他当初的决绝赴死,不过是旁人精心策划的局。
他知道江予辰终其一生都在为名声而活,不想亏欠他人,更不想愧对自己。所以靖无月宁愿他活在扰乱命盘被反噬的噩梦里,也不要他陷入到真相大白,惘信他人,又悔不当初的自责里。
其实若没有当年的那一场蛊惑,他与江予辰,江予辰与白宁,乃至是此后出现的所有神明与凡人,都不会在这一场勾沉的阴谋里,被迫献上自己无辜的生命。
可这一切都已然发生,再是扼腕叹息,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谁也没有那个本事回到曾经,就像谁也阻拦不掉灾难的降临。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抹黑自己在江予辰心里的位置,从而割断这份无疾而终的孽缘。
江予辰见他如此,猛地走上前去,他站在神情复杂的靖无月跟前,急切道:“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好好的看看我,我不会再消失了,也不会再弃你而去了,从今往后,我就守着你一个人,我们去哪里都好,你喜欢北冥我就在北冥,你喜欢人间我们就去人间,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他焦急过去,唯余苦苦的哀求,停驻唇间,“我只求你,不要毁掉这个天下。”
近在咫尺的凤眸,依旧那么的缕缕哀愁,勾魂摄魄,可这些他期盼了千万年的约定,注定是来迟了。
他说:“我不喜欢你用这个条件来与我交换,因为你已经在我的心里,不重要了。”
有什么东西自掌心跌落,咕噜噜地向着靖无月的脚边滚去,江予辰循着轻微地声响低下头去,那是一只沾染着他体温的杏子,孤独的被命运向着死亡推去,转瞬间就被迈步而行的堕神碾住,“噗嗤”一声果肉四溅。
无地自容的杵在原地,江予辰望着那粉身碎骨的果子,颤抖的心脏也随之破碎坠落。
靖无月潇洒地自他的眼前走过,单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这个堕神的完美与雄浑,他任由滑下肩膀的墨袍抚触过他新旧不一的伤疤,违心地笑道:“虽然我的心里已经没你了,可你这身体倒还用着舒服。与其整日里想着旁人的死活,倒不如多想想你自己,待我踏平三界之后,也许心情一好,说不定还会顾念着你我床上的那点儿情分,留你一命呢!”
江予辰顿觉脸颊一热,蓦地攥紧了手中剩余的果子。
黏在鞋底的果浆,在石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江予辰目视着靖无月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殿门深处,随即他的背后竹影晃动,化了形的志岚默默地挺立在围栏处。
可江予辰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少女的出现,挫败,懊悔,焦灼,种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胸口,绞得他心如刀割,喘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他又站在了命运抉择的渡口,只是,他除了满腔无能为力的悲怆,竟再也没有了上辈子的愤恨与委屈。
缓缓地低下头去,江予辰无力地依靠在冰凉的护栏上,再也找不到他的容身之地。
志岚默默地陪伴着江予辰在看台上吹风,一贯麻木的面容忽然松动,紧接着她身形一闪,消瘦的身体贴着朔方陡峭的城墙滑了下去。
轻飘飘滴身姿,在暗夜里宛如一叶脱了线的纸鸢,滑向最深最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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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忙得三天一个字都没写。
马上就要完结,我好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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