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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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怪梦,从武汉到北京、上海,再到东京、纽约和巴黎,全世界大约只有五个人会遇上。按照怪梦出现的规律,这五个人当中,前四位只是偶尔到相同主题的梦中逛一逛。就像大多数男人,被法律上称为配偶的女人拖去新建成的楚河汉街逛上一整天,然后女人遇上谁就对谁说,遇不上谁就对自己的配偶说,从这街口到那街头,从美食店到美容院,从上身的波霸文胸到下身的情趣内裤,从汉街上的痰,到楚河里的水,像那几个说电视评书的教授,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说个没完。被称为配偶的男人缺少这份审美修养,万般无奈地跟在也被称为配偶的女人身后,胡乱走,胡乱看,胡乱想,最终只记得像散落在青铜重器旁边几只陶片一样的东西,譬如其他人都不会留意的一处街角和在人人都会留意的人堆中爱得太张扬的老夫少妻等等。所谓到此一游,也符合如此四位的梦中状态,醒来时无非零星记得几样龟甲、牛肩胛骨或者说是龙骨,稍不注意就会被当做隔夜的异味,在刷牙时刷得一干二净。五个人中的最后一位就不同了。梦里的一切他都不会忘记,不仅是龟甲、牛肩胛骨等称为龙骨的东西,还将那些旁人看一百遍也分不清笔画的甲骨文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用于醒来后,只是睁开眼睛,手脚膀胱仍保持熟睡状态的清晨的第一次思考。”

这番关于怪梦的议论对象是楚学家曾本之先生。

说话的郑雄还不知道,就在自己替曾本之表白之际,曾本之已从梦见甲骨文,升华为与甲骨文实实在在地撞了一个满怀。

不算在阴暗处的那些蝇营狗苟,能够用如此开放的话语公开议论曾本之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那些对收藏在大英博物馆和大都会博物馆的甲骨文,像英文一样熟悉的外籍中国古代史研究者,都会闻曾本之其名而肃然起敬,平常国人就更不便多嘴饶舌了。整个武汉三镇唯有在省文化厅当副厅长的郑雄可以将曾本之说得汪洋恣肆,因为他既是曾本之的女婿,又是曾本之的大弟子。郑雄提起此番闲话的前提,是他认为有关各方对特殊人才需要特别的重视。

郑雄在省直机关厅局级干部中素来以才华著称。所谓才华,大部分表现在口才出众上,这也是水果湖一带的机关单位看人用人的重要指标。郑雄能从楚学院院长任上,升职为文化厅副厅长,且大家一致看好他很快就要接任厅长,原因也在于此。作为当年楚国核心区域所在省份,外地人对楚学的认知大多来自南边的邻省。这两年的情况有所逆转,总结起来原因不少,最为直接的只有两点:第一是作为楚学权威曾本之先生扎实的学问与学说;第二是曾本之的大弟子、文化厅副厅长郑雄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曾本之的研究成果与心得,做了卓有成效并且深入人心的鼓说与宣传。

有一点足以证明郑雄的语言天赋何等了得:如果不是曾本之不肯点头,郑雄多年前就去北京开讲春秋战国之楚国兴衰史了。刚刚获得“大裤衩”雅称的中央电视台,当初在武汉碰壁之后,才掉头去别处找了一个替补的。作为省直机关所在地,水果湖的人都知道,那位在电视里将古典名著品出麻辣味的教授,不过是上场顶替郑雄,并非主力选手。水果湖的人爱看足球的很多,但从不像汉正街和红钢城的人光着膀子去球场呐喊。水果湖的人只用电视机看球。一场球品完,便接着看麻辣教授。那位教授品得精彩时,他们会说郑雄的替补果然有两把刷子。若是哪个地方出了纰漏,他们铁定要冲着电视机用武汉方言大喊:“下去!下去!”又接着喊:“上郑雄!上郑雄!”

水果湖一带的会议特别多,且与时下多数会议一样沉闷无趣。但凡有郑雄参加的会议,哪怕有省长和副省长在场,只要还剩五分钟时间,主持者都会像看了足球再看电视评书时那样“上郑雄”,让郑雄说上几句,活跃一下会场气氛。接下来对会议进行小结时,主持人就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会议开得很好很成功。郑雄也是做楚学研究出身,他所说的兴楚与强楚,与时下水果湖一带最流行的强省富省口号,在文化上是相通的。省长也好,副省长也罢,他们从未表示过不悦,别人自然也就不会皱眉头。郑雄也挺为自己争面子,只要开口总能说出一些通过与会者的手机短信,迅速扩散开来的经典语录。那些话没有矫揉造作,也不像阿谀奉承,如果不是引经据典,一定是才情勃发,无论用哪种方式,都像是站在窗后就能看见的东湖,浩浩荡荡,清清漾漾,像从内心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

这一次,在场的庄省长因为像撑竿跳高那样,超越常规地跨过常务副省长,由副省长直接转正,心情一好自然就有与众不同的表现。他破例开口打断郑雄,问全世界只有五个人做这种怪梦是如何统计出来的。郑雄环顾四周不慌不忙地回应,华中师范大学一位研究心灵哲学的学者,上个世纪就做过调查统计,一个人所做的一百种事或者一百种行为中,只有一种能够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同样,在人群中,出现相同梦境的概率为百分之一。以此类推,全世界研究甲骨文的总共才五百多人,能将甲骨文带进梦境的自然只有五个人了。

庄省长再次开口时,先笑了一声,然后才说,他见过一些处处讨好岳父的女婿,但没见过郑雄这种女婿,只要能够鼓吹,连打嗝的机会都不放过,是不是画蛇添足了,让别人以为曾本之先生的楚学大师地位还有争议?郑雄马上不卑不亢地回敬一句,学界早有共识,甲骨文和青铜重器,精通一种便是大师,曾先生对甲骨文和青铜重器的研究,二者都走在学界前列,称大师已是低看,应当是双冠王、大师中的大师,简单一点说就是人中泰斗。说到最后,郑雄还公开建议,省里应当考虑为曾本之申报院士。

庄省长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用手指敲了一下麦克风,同时揶揄郑雄,当了几年副厅长就丢失了先前做学者时的严谨,明明还有理由更能说服人的,比如,另外四位记不住梦中的甲骨文,只有曾本之先生记得住,这就是大学者所必须具有的特异功能嘛!庄省长可能觉得还没尽兴,话已说完,又补上几个字:叫泰斗也不一定靠得住,最靠得住的还是叫泰山大人!不过,如果得罪了老婆,泰山大人也是靠不住的。

庄省长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郑雄既不示弱,也不逞强,接着庄省长的话继续表示,只要出了曾家大门,就忘了自己是曾本之先生的女婿,只要提到楚学,哪怕自己死后烧成灰也是曾本之先生的弟子!就在大家以为这是见好就收的表示时,郑雄突然说了一番比以往所有经典语录都要经典的话。

“与政治经济学一样,楚学也是人学,也需要人才辈出,曾本之先生这样百年一遇的人才本身就是楚学的一部分。楚学的最高境界是楚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全面复兴,那样,庄省长就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

会场上顿时静得像夏天最热时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块。

片刻之后,也不需要人带头,与会者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这个聚集了两百名厅局级干部的会,议题是全省发展问题。大家的智商都不低,心里都明白,现任省长正好姓庄,用楚庄王来形容,就算不是神来之笔,起码也是人人心中所有,个个笔下全无的绝妙借代。主持者顺水推舟,拿起麦克风对大家说,希望到会与没到会的各位厅局长,在今后的工作中,人人做楚庄王手下的良臣猛将!主持者宣布散会前后,庄省长的表情如其一贯的严谨,谁也看不出突然出现的“楚庄王”,在他内心留下了何种痕迹。

郑雄自己却不甚满意。

昨晚他还在与本省相邻的一座城市的人民大礼堂观看当地的革命歌曲演唱会,一边看一边构思,第二天下午当地的最高官员与他们座谈时,自己如何发言。郑雄很快就找到肯定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观点:歌舞升平当然是斯时斯地强盛的表现,比如楚国强大时,全国上下男女老少都崇尚歌舞,因为楚国的强大,其藩属国随国才可以放心地用铸造兵器的宝贵青铜,铸造一套惊世骇俗的曾侯乙编钟和曾侯乙尊盘,才可以将能够装备一支精锐之师的几千件青铜器随葬到曾侯乙墓中。事先想到的这套说辞,最终张冠李戴、大材小用了,是因为省政府秘书长亲自打电话强调,这是庄省长任省长后的首个会议,要他务必赶回来,还要他准备几分钟的发言。

郑雄下飞机后直接乘车到会场,将本来要在人民大礼堂说的话,在水果湖说了。同样的话,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对象面前,说出来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庄省长虽然贵为封疆大吏,却是平民出身,将来能进半步当一届省委书记就到顶了。能够三天两头在人民大礼堂做报告的人就完全不一样了,未来更是一切皆有可能!

如此懊恼,除了郑雄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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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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