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伍
随后的半个月里,郑雄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那话,表面上对省政府所在水果湖一带的政治生态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对这事最敏感的当属郑雄自己,在接下来规模相对较小,但规格一样的会议上,一些以往见面只是眼熟,从未打过招呼,更别说深交的厅局级副职,只要郑雄与其对个眼神,对方马上走过来与他握手寒暄。有几个人还小声对他说了意思相同的话:庄省长果真成了楚庄王,郑雄就不需要接曾本之的班,为继承大师与泰斗荣誉而奋斗,而要弄个“国师”当一当!换了别人,或许会当面请求对方以后不要这么说,郑雄却不然,不仅没有表示异议,还有欣然接受的意思。
又过了半个月,那天天气很不好,东北方向的天空中堆积着沉重的焦黄颜色,空气中还飘着一股刺鼻的异味。外面在疯传,说青山那边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很快就有官方消息通过各种途径辟谣,据说在微博上造谣的是一位孕妇,已经被警察带走。电台、电视台、微博、手机短信、街上跑的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上的显示屏,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诉人们,真正的原因是近处的江汉平原、远处的黄河平原与淮河平原的农民们不听劝阻,坚持按照最原始的方式焚烧麦秸秆造成的。水果湖一带还是少有人相信,人家农民烧麦秸秆又不是一年两年,千百年来每到抢收抢种的季节都是这样烧,为什么去年前年和大前年没有?为什么发大洪水的一九九八年没有?为什么毛**畅游长江时没有?为什么武汉保卫战时没有?为什么辛亥革命时没有?连水果湖一带的人都不相信官方消息,在东湖路上聚居的文化人,平时就自由散漫富于想象,这时候更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像一年级小学生那样幼稚了。
不久前,文化厅还在车比人挤、楼比车挤的紫阳路一带办公。自从在东湖路新建办公大楼之后,东湖一带丰富的负氧离子所带来的快感,不能不让大家心里产生一些小贪婪。忽然之间又像回到旧社会,心里的不舒服自然不比往常。也没有人串通,也不知道是谁说一句,水果湖那边全都提前下班了,从厅长到科员,上上下下的人立刻形成一种默契,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就收拾东西往电梯间走。
郑雄和大家一样,正往电梯间走去,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一看来电显示的是“李秘书”,郑雄马上想到一个月前的那次即席发言,便拿着手机让铃声一直响到不再响。自那次提及庄省长是当代楚庄王之后,郑雄就有预感,“李秘书”三个字或早或迟,总要出现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因此,他甚至将自己正在开会、商谈公务、读书学习、出差在外、回楚学院研究自己暂时还不会放弃的课题,以及正好与曾本之在一起等等一切的可能都仔细想过。并对每一种可能,都进行了可行性设计。郑雄最终还是觉得,在所有的方案中,当着曾本之的面接听这通电话是最适当的。
所以,郑雄希望“李秘书”再次显现在手机屏幕上时,自己已经回到曾本之家里。
从任副厅长的第一天起,郑雄下班一般都不坐专门配给他的公务轿车,更不坐班车,出了院门横穿翠柳街,往东走几十米,再右拐弯上东湖路,沿着四季都有花开、双向八车道的大街走上七八百米,进入地下通道横穿东湖路,从402、411、552等几路公交车经停的湖北日报站站牌下面钻出来,继续往南走上七八百米,再在省博物馆和省美术馆之间左转弯进入黄鹂路东段,向东再走上七八百米,就到了曾本之家所居住的小区了。
是着急要接李秘书的电话,还是由于天气太不好,郑雄没时间细想。他少有地上了自己的专车后,司机小胡就恶劣天气评论了两句,郑雄就不耐烦地要他专心开车。只有两公里的路程,他竟然三次催促司机小胡开快一点。司机小胡很听话,郑雄刚换的一款新手机更听话。他回到常住的曾本之家,正在说那些常说的家常话,手机铃声便如他所愿地再次响起来。
看见手机屏幕上出现“李秘书”三个字,郑雄像是很随意地告诉刚好就在身边的曾本之:“是庄省长秘书的电话!”
说话时,郑雄不紧不慢地按了一下绿键。
相互确认过身份后,李秘书在电话里通知,六点三十分,庄省长请郑雄一起吃晚饭。
在文化界,郑雄是出了名的好女婿。郑雄有个习惯,只要没有离开武汉,哪怕去新州、蔡甸和江夏等远城区,也一定要回来吃晚餐。即使出差到稍近一点的黄州、孝感和咸宁等地,回家吃晚饭的次数也是十有八九。郑雄的理由是,自从当了这个破副厅长,成天忙于行政事务,只能利用晚餐这一个小时,请曾本之先生对自己进行专业训导与授课。时间一长,常来常往的工作对象与工作关系们,也就习惯了,每到需要一起吃晚饭时,相关的人都留下来了,就只放走郑雄,还异口同声地笑话他,路上跑快点,赶不上私塾课,当心曾老先生的板子要将他的屁股当做开荤菜。
郑雄毫不犹豫地请李秘书转告庄省长,结婚之时自己就承诺过,只要人在武汉,就一定会回家陪曾小安和曾本之吃晚饭。郑雄与李秘书隔着手机说话,曾本之听见了也像没听见的样子,急坏了一旁的安静,她一边做手势要郑雄答应李秘书,一边压低声音要曾本之发话,让郑雄这就出门赴宴,别让庄省长在那边久等。
曾本之的样子就像一觉醒来,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想着梦里见到的那些甲骨文。
曾小安则在用手机给谁发短信,偶然抬头,见安静似乎要对自己说什么,连忙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
事实上,时间也不允许安静再三再四地进行游说。
李秘书在电话里解释说,不是让郑雄去东湖宾馆的甲所,而是去茶港小区二号院庄省长家里做客。
听到这话,郑雄暗暗吃惊,嘴里仍坚持,请庄省长成全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
几个回合下来,李秘书大概得到新的指示,终于让步,同意郑雄晚八点去庄省长家里喝茶。
郑雄如此表述夫妻间的恩爱,包含着能否带上曾小安一道去庄省长家的暗示,不管李秘书有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庄省长肯定没有发话让他带上别人。郑雄一直强调自己的主要身份是楚学学者、是曾本之的门生,但是,他对政治生活的敏感,丝毫不亚于以政治为职业梦想的那些人。在城市生活中,除了血缘关系,朋友关系再亲密也不会轻易去别人家里,不得不去时,有个女人带在身边,要比光棍一条融洽许多。上庄省长家做客却不让带妻子,这让郑雄觉得,庄省长并非想与自己拉家常,而是有远比家常事紧要的事要与自己说一说。郑雄正是估计李秘书的电话,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吩咐,这才拖到回家后才接对方的电话。他想用这种方式给这个家庭带来某种意外的惊喜,同时也有在曾本之面前小作炫耀的意思。
让郑雄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傍晚曾家的餐桌上,气氛反而比平时凝重。八岁的楚楚,向来淘气,是家里的开心果,这时候也像有心事那样,三下两下扒完碗里的食物就跑回儿童房,关上门不知是做作业还是玩一个人的游戏。
楚楚虽然是曾家的外孙,却依着母亲姓曾。这个决定到底是郑雄做出的,还是曾小安做出的,或者是他们俩共同做出的,曾本之和安静至今没弄清楚。等到新增人口的户籍手续办好之后,曾本之和安静才知道,私下里他们问曾小安,这主意是谁出的?曾小安不让他们管,还说不就是一字之差吗,姓什么都一样。办理楚楚的户籍时,曾小安还在月子里,各种手续都是郑雄跑下来的。曾本之和安静却不好意思问郑雄。楚楚满周岁时,安静曾夸奖郑雄为人大度。郑雄却说:“这事与我不相干。”还说,“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的。”曾本之听出这话里有些毛病,正在怀疑,郑雄又补上一句:“楚楚姓曾,是占了曾家的大便宜,未来成长时好处多多。”郑雄的话不久就应验了,楚楚后来能够在水果湖最好的第二小学报上名,而不必另付一大笔额外的择校费,多亏他跟着曾本之和曾小安姓了曾,让校方有理由认为,楚楚是曾本之的孙子,而非外孙。
为此安静常常在家里说,也在外面形容说,这是“曾吞郑史”。作为曾本之的结发之妻,安静从水果湖一家银行的出纳员岗位上退休,赋闲几年,也道听途说地学得一些关于甲骨文和青铜重器的知识。她杜撰的“曾吞郑史”,来自“人吞商史”之说。最早在河南安阳小屯村发现的甲骨文,被当做著名的中药龙骨。出于某些忌讳,凡是有刻画痕迹的龙骨,药铺老板一律拒收。当地人就用小刀将上面的痕迹刮掉,再将其卖给药铺。许许多多记载商代史料的龙骨被磨成粉,当做治病良药吃进肚里。后人叹息这段史实时,不免发出“人吞商史”的感慨。楚楚不随郑雄姓郑,而随曾小安姓曾,如此“曾吞郑史”之说,除了安静,其他人谁说都不合适。只有安静,说了也就说了,没人当真。
也许是觉得太沉闷了,曾小安便叫了几声楚楚。楚楚只是答应,人却不露面,曾小安便懒得再做声了。这也是她一向的习惯,因为习惯沉默寡言,郑雄在家里一直将她叫做冰雪美人。
放在以往,曾家的晚餐桌上,说话最多的是曾本之和郑雄。
他们说的总是永远也说不完的甲骨文和青铜重器。既是师生,又是翁婿,还有几分像父子的两个男人,只要一提起这些话题,在放下筷子之后,还要泡上二十道普洱茶,直到曾本之突然看一下手表,也不管正在说着的话题有没有完,便像追赶小偷一样快步走进书房,这顿晚餐才算结束。大多数时候,曾本之赶回书房都是为了继续琢磨那几片龟甲,从地底下挖出来起,一些学者就一直为上面的几个甲骨文文字争论不休,至今没有定论。而琢磨甲骨文只是开头,最多半小时,接下来曾本之就会长时间地盯着悬挂在正面墙上的那幅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冥想。除此种种,再无别的可能。
同曾本之这些时所做的怪梦相比,晚餐桌上的气氛更加怪异。按道理,像郑雄这种身份或者说是身价的人,能够受邀到庄省长家做客,学术至上的曾本之离官场政治很远,可以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作为妻子的曾小安,读博士之前又在省政府外事部门工作,省政府一号官员对自己丈夫如此宠幸,却连问一声的意思都没有,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好像自己是普京家的柳德米拉,或者是马英九家的周美青。受到曾本之和曾小安的影响,安静后来除了在七点三十分时提醒郑雄,别迟到,该出门了,再也没有特别关心的表示。
总之,郑雄出门之前,曾本之没问郑雄如何会受到省长的家宴之邀,连看他的目光里也没有画问号。曾本之不问,郑雄就没有必要主动说什么,何况他还要赶在出门赴约之前,仔细设想与省长在家里单独见面可能涉及的话题。
郑雄凌晨一点才回家,按理说家人都会存疑,一省之长不说处理那些由北京主导的事务,单单是准备去省内各种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批阅一百多个部门递上来的形形色色的报告,就够他每天从早忙到晚。哪有请人到家里闲聊,直到凌晨才放行的道理?奇怪的是,家里的人全都没有反应。
郑雄回家时,至少曾本之是知道的,因为曾本之的书房里还亮着灯。郑雄曾打算敲门打声招呼,手都举起来了,忽然听见门那边一声长叹:“楚——”
对曾本之深夜独自说出来的这个“楚”字,郑雄绝对不会听错。
像精心挑选过,说话时的吐字发音还算规范的曾本之,保留了几个用特殊方法发音的字。最特殊的就是这个“楚”字,明明要发闭口音,曾本之几十年如一日地发成开口音。为此,不知被安静和曾小安笑话多少次,更不知被楚楚抗议和警告多少次。曾本之就是不改,还说只有如此发音,才是楚国的“楚”,楚学的“楚”,才是青铜时代的“楚”和惟楚有才的“楚”。前天晚餐时,楚楚还冲着曾本之撒娇,他的名字是闭口音的楚楚,曾本之若是再用开口音的楚楚叫他,就要罚曾本之将楚字的汉语拼音写一百次。曾本之当时答应了,喝了几口汤,再叫楚楚,提醒他别烫着时,曾本之还是将嘴唇张得开开的。曾小安当即创造了一个新概念,将曾本之的这种顽固不化,称为语言上的生态保护区。说到底,曾本之所说的“楚”字音,也就是黄州一带方言。人的一生,越到老年,后期训练出来的语言能力退化得越快,相反,那些童年时牙牙学语的方言,哪怕几十年不使用,也会自动成为一个人终老时最为流利的话语。活到七十岁,就应当不管别人如何听,只要自己说得舒服就好。曾本之是黄州人,自然觉得黄州的“楚”字说起来更舒服。
郑雄将手举在空中,待“楚”的回音在寂静夜空中一丝丝散尽了,这才在那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隔着门请曾本之早点休息,年岁不饶人,不要太熬夜了。
郑雄在曾小安身边躺下来时,那只浑圆的胳膊就伸在手边。
一股抚摸的渴望从郑雄心里油然而生。然而,一顶蚊帐从房顶吊下来,像金钟罩一样将曾小安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的。郑雄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将自己的身子平放在蚊帐没有罩住的大床的另一半上。
在进入梦乡之前,郑雄用较短时间将去庄省长家的情况回味一遍,重点回味的却是从庄省长家出来之后。很可惜,他不能不回味曾本之近乎**的一声:“楚——”这声长叹让郑雄经历了一天当中的所有兴奋之后,终于产生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