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身世
昼玉跟上来,两个人站在假山前远远看着前厅。
昼玉的暗卫围在周遭,让栖如的人不敢上前。
他忽然开了口:“你是在可惜朱氏上辈子不得善终?”
声音低沉缠绵,有如云烟。
顾怜幽抬眸看着堂上:“天下女子何其可悲,因为一个男人,要约束己身,困居四方天地。定国侯府又如何,出身如此高贵,最终还是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结局。”
疏风在林,吹天云入江,影远益邃,一园春色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昼玉宫绦腰带上的长穗随风微荡:“倘若你不想困居皇宫,你要自由出入,行走江湖我都可以由着你,只要你回来。”
顾怜幽的手背被随风拂起的宫绦轻打,她下意识回了头,见昼玉的宫绦系得随意,两边还垂下长长一段,虽是恣意风流,有不少年轻公子都这样,却不是她常为他系的结式。
她没多想便回头替他束起腰带:“你又不是年轻人,这样不庄重。”
话音未落,她的手一顿,昼玉却握住了她的手:“怜幽,我如今二十岁。”
顾怜幽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如前世千万遍看他时一般,圣人眸永远风清月白,华姿风流。
太过熟悉,会让人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
可这双眼睛这样年轻又温柔。
顾怜幽收回手,若有所思地勾唇:“陛下如今二十岁,我都忘了,也不知前世陛下是何时驾崩。”
昼玉看着她净白清冷的面容,轻声道:“是不惑之年。”
声音响在她耳畔,她有些不敢置信,抬起头看他,可他的眼中只有久别重逢的温柔与沉郁。
昼玉身体素来康健,怎么都不至于四十岁便驾崩,除非他遭遇了什么。
顾怜幽莫名有些悲哀,语气却清浅平淡:“陛下因何驾崩?”
昼玉的声音低沉沙哑:“是因为重病,云相有意激怒我,一气之下无力回天。”
顾怜幽心中更是翻江倒海,前世那个她仿佛又在这一刻回来,盼着夫君成器,扶着他从废太子到九五至尊,从勤政殿门口的风雪到大殿中百官执笏跪拜,从斑驳血迹白衣到黄袍加身。
可是结果却如此不尽人意,一切都没有好结局。
她莫名有薄怒涌上来。
云薄区区臣子,怎么敢如此作为?
可刹那间,顾怜幽却又醍醐灌顶。
仿佛找到了云薄敢如此嚣张的缘故。
这个原因,令人不敢置信。
她看向前厅,遥遥有些舒朗的声音传来。
“近来有传言称顾家的女儿是上京第一才女,如今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樾儿,今日你可是赚大了…”
可是那些话都不足以压下她的震惊,她恍然大悟,却无奈地勾唇:“原来这就是你把云薄放进东宫日日盯着的缘故,今日我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那夜故意来撞她的船而不去求情,他记忆力一向不错,不至于记不住云薄登科时的大事,原来他是在等云薄犯错。
可他那样一句忘记了就打发了她,她以为昼玉不会对她撒谎,便信了。
昼玉看着她别过脸去,她的声音仿佛还淡定,可多年以来的默契,让他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
昼玉宽大削瘦的手掌落在她侧脸上,将她的脸轻轻扳过来,看她薄泪的眼:“云薄有异,我本不欲告诉你,可我怕你嫁给他。”
顾怜幽却只是竭力漠然道:“我说过很多遍,我不愿意再嫁给你,我对你或许有夫妻之谊,可不会嫁给你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嫁不嫁给你,也和云薄没有关系。”
本来她真的不会嫁给云薄,可是昼玉说的话太关键,改变了这一切。
一个臣子怎么可能敢直入内宫,在皇帝的床前气得重病的皇帝震怒,一怒驾崩。
除非他不是臣子。
他有其他身份。
他不怕诛九族,更不怕百官口诛笔伐。
昼玉不知道这点,恐怕以为云薄通敌叛国。
可顾怜幽知道原因。
顾怜幽眼中薄薄泪光逐渐收回,她的声音愈发薄情:“昼玉,你不必白费力气让我嫁给你了。”
她不会嫁给他了。
昼玉这段日子听她说了太多类似的话,这一刻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有些失落。
以前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她,但重生一世,对于她的心绪,他几乎是完全摸不透。
她说了那么多遍不会嫁给他。
却似乎在和他做相同的事情。
她替他冤枉月氏,让他不必娶月氏为妻,劝自己父亲上谏查月氏屯兵,免得他被栽赃,让她的父亲位居御史,成了他最好的帮手。
他不知道要如何看她的真心。
前厅之中,众人仍旧赞不绝口,围着那幅八尺中堂,朱侯爷更是爱不释手。
昼玉想留她,顾怜幽却往后退了半步,语气也平静,如之前一般,没有丝毫不同:“臣女告退,下次见殿下,想必是在权渠所居之处,待那时,殿下有话再问我。”
他欲伸出的手僵住,无奈收了回来,温声道:“好。”
顾怜幽心跳如鼓擂,转身拔步就走,她从来没有觉得心跳得那么快过。
长风如海浪一般拍在她脸上。
前世柏树森森,静谧的墓林之中。
东平前世临死前含着泪看她:“当年陛下冒死为我求情留我一命,我因此钟情陛下一世,却以他最厌恶的身份存在,皇后娘娘…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我怕不说,一辈子都说不出来…”
顾怜幽握住她的手,东平手腕上是一个鲜红的女阁鹤神刺青,随着她的生命枯竭而越发浅淡。
东平的眸中抱憾,泪光闪烁,可眼眸却控制不住地渐渐合上。
生性风流,左拥右抱,是为了朝中没有人敢将女儿嫁给她,不会发现她女子的身份。
这辈子,顾怜幽一说是为了拥护昼玉登基,才投于栖如帐下。
昼轻舟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对顾怜幽说“好”的时候,急切又慌乱,似乎怕失去这个机会。
可是东平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替谁而死,代谁送命。
顾怜幽的面庞愈发冷白冰寒。
如今,她知道了。
顾怜幽命车夫一路鞭马疾驰归府,顾仲恪刚刚下朝,她也没想到云薄居然在府中,正和父亲在前厅谈着政事,气氛融融。
顾怜幽闯进前厅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顾怜幽便直行到顾仲恪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去,死死压住更咽,掩饰着通红的眸:“爹,女儿想嫁给太尉公子!”
云薄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脑中轰地一声如巨石崩塌,耳边不住地嗡嗡响起。
他一袭白袍坐在堂上,看着自己心仪的女子红着眼说要嫁给他,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心跳剧烈得仿佛要撞出胸腔。
顾仲恪拿茶杯的手一抖。
云薄喉结滚动,刹那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所措,看着顾怜幽清丽的侧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在广袖下的手都止不住微抖。
顾仲恪挽尊地轻咳两声,拉下脸来:“像什么样子。”
他看向竹心,沉声吩咐道:“还不把你们小姐扶起来。”
竹心也被吓了一大跳,没反应过来,此刻才赶紧上前扶起顾怜幽:“小姐,您快起来,大人自然会看着办。”
顾仲恪看了一眼自己红着眼的女儿,又看了一眼云薄。
云薄俊秀端正,一只手握着茶杯,整张脸都不可自抑地漾起激动的薄红。
竹心要把顾怜幽扶下去,云薄却急切地站起来,叫住了顾怜幽,紧张道:“怜幽。”
顾怜幽抬起眸子看他,柳叶眸微红,虽是悲戚沉郁,在云薄眼里却是令人心生怜惜与委屈,看得他的心微颤,从脊柱连贯而下,贯穿了他。
他惴惴不安,连问话时都气血倒流:“你如今仍旧愿意嫁给我?”
顾怜幽的眸子微垂,却看见了他腰间那只香囊,是她扔掉的那只香囊。
顾怜幽重重点了点头,清泪顺着脸颊而下,轻声道:“我想通了,之前生你的气,可我如今气已经消了,现下因为太子,无人敢上门提亲,你究竟还愿不愿意娶我?”
之前清冷锋利的外貌到了这一刻,却像是一碰即裂成段的玉佩,脆弱易碎。
她的声音已是清哑。
云薄急迫道:“自然愿意!”
顾怜幽听了他的话,抬手擦了擦眼泪,却忍不住勾起笑意,那眸中泪意与笑意牵连,她破涕为笑,却让云薄更不知所措。
顾怜幽看向他腰间那只香囊,似是难堪:“你还去寻它做什么?”
云薄愧疚不已:“我只怕你会更伤心。”
顾怜幽眼中的笑意却落不到底,再往下似乎是冷血与漠然,她轻轻道:“我不会生气。”
似乎勾着冰雪,那样漠然的一句,落在云薄耳畔都是无比欢喜。
顾仲恪轻咳一声,拉着脸道:“我还在这儿呢。”
云薄才陡然反应过来:“御史大人,晚辈失礼。”
顾仲恪把手上的茶杯放下:“我看后日是个黄道吉日,不知太尉与太尉夫人是否得空。”
云薄已是狂喜上涌,强压心头的欢喜道:“自然。”
顾仲恪看了一眼顾怜幽,有意叮嘱云薄:“怜幽是个直性子,与她母亲有些像,你若再辜负她,已是不必御史府,怜幽会先弃你而去。”
云薄眼神坚定,掷地有声:“晚辈绝不会辜负怜幽。”
顾怜幽看着云薄那双冷清流光的丹凤眸,看他削瘦凌厉的面容轮廓,与那人有三分像的一张脸,可她竟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